何其芳散文推薦

  原名何永芳,四川萬縣人。1929年考入上海中國公學預料,曾發表新詩。1931年入北京大學哲學系,開始在京、滬的《現代》、《文學季刊》等刊物上發表作品。下面是小編給大家推薦的何其芳散文,供大家欣賞。

  :墓

  初秋的薄暮。翠巖的橫屏環擁出曠大的草地,有常綠的柏樹作天幕,曲曲的清溪流瀉著幽冷。以外是碎瓷上的圖案似的田畝,阡陌高下的毗連著,黃金的稻穗起伏著豐實的波浪,微風傳送出成熟的香味。黃昏如晚汐一樣淹沒了草蟲的鳴聲,野蜂的翅。快下山的夕陽如柔和的目光,如愛撫的手指從平疇伸過來,從林葉探進來,落在溪邊一個小墓碑上,摩著那白色的碑石,彷彿讀出上面鐫著的朱字:柳氏小女鈴鈴之墓。

  這兒睡著的是,一個美麗的靈魂。

  這兒睡著的是一個農家的女孩,和她十六載靜靜的光陰,從那茅簷下過逝的,從那有泥蜂做巢的木窗裡過逝的,從俯嚼著地草的羊兒的角尖,和那濯過她的手、迴應過她寂寞的搗衣聲的池塘裡過逝的。

  她有黑的眼睛,黑的頭髮,和淺油黑的膚色。但她的臉頰,她的雙手有時是微紅的,在走了一段急路的時候,回憶起一個羞澀的夢的時候,或者三月的陽光滿滿的晒著她的時候。照過她的影子的溪水會告訴你。

  她是一個有好心腸的姑娘,她會說極和氣的話,常常小心的把自己放在謙卑的地位。親過她的足的山草會告訴你,被她用死了的蜻蜒宴請過的小蟻會告訴你,她一切小小的侶伴都會告訴你。

  是的,她有許多小小的侶伴,她長成一個高高的女郎了,不與它們生疏。

  她對一朵剛開的花說:“給我講一個故事,一個快樂的。”對照進她的小窗的星星說:“給我講一個故事,一個悲哀的。”

  當她清早起來到柳樹旁的井裡去提水,準備幫助她的母親作晨餐,徑間遇著她的侶伴都向她說,“晨安。”她也說,“晨安。”“告訴我們你昨夜做的夢。”她卻笑著說;“不告訴你。”

  當農事忙的時候,她會給她的父親把飯送到田間去。當蠶子初出卵的時候,她會採摘最嫩的桑葉放在籃兒裡帶回來,用布巾揩乾那上面的露水,而且用刀切成細細的條兒去餵它們。四眠過後,她會用指頭捉起一個個肥大的蠶,在光線裡透視,“它腹裡完全亮了!”然後放到成束的菜子杆上去。

  她會同母親一塊兒去把屋後的麻莖割下,放在水裡浸著,然後用刀打出白色的麻來。她會把麻分成極纖微的絲,然後用指頭績成細紗,一圈圈的放滿竹筐。

  她有一個小手紡車,還是她祖母留傳下來的。她常常紡著棉,聽那輪子唱著單調的歌,說著永遠雷同的故事。她不厭煩,只在心裡偷笑著:“真是一個老婆子。”

  她是快樂的。她是在寂寞的快樂里長大的。

  她是期待什麼的。她有一個祕密的希冀,那希冀於她自己也是祕密的。她有做夢似的眼睛,常常迷漠的望著高高的天空,或是遼遠的、遼遠的山以外。

  十六歲的春天的風吹著她的衣衫,她的發,她想悄悄的流一會兒淚。銀色的月光照著,她想伸出手臂去擁抱它,向它說:“我是太快樂,太快樂。”但又無理由的流下淚。她有一點憂愁在眉尖、有一點傷感在心裡。

  她用手緊握著每一個新鮮的早晨,而又放開手嘆一口氣讓每一個黃昏過去。

  她小小的侶伴們都說她病了,只有它們稍稍關心她,知道她的。“你瞧,她常默默的。“你說,甚麼能使她歡喜?”它們互相耳語著,擔心她的健康,擔心她鬱郁的眸子。

  菜圃裡的紅豆藤還是高高的緣上竹竿,南瓜還是肥碩的壓在籬腳下,古老的桂樹還是飄著金黃色的香氣,這秋天完全如以前的秋天。

  鈴鈴卻瘦損了。

  她期待的畢竟來了,那偉大的力,那黑暗的手遮到她眼前,冷的呼息透過她的心,那無聲的靈語吩咐她睡下安息。“不是你,我期待的不是你,”她心裡知道。但不說出。

  快下山的夕陽如溫暖的紅色的脣,剛才吻過那小墓碑上“鈴鈴”二字的,又落到溪邊的柳樹下,樹下有白蘚的石上,石上坐著的年青人雪麟的衣衫上。他有和鈴鈴—樣鬱郁的眼睛,迷漠的望著。在那眼睛裡展開了滿山黃葉的秋天,展開了金風拂著的一泓秋水,展開了隨著羊鈴聲轉入深邃的牧女的夢。畢竟來了,鈴鈴期待的。

  在花香與綠陰織成的春夜裡,誰曾在夢裡摘取過紅熟的葡萄似的第一次蜜吻?誰曾夢過燕子化作年青的女郎來入夢,穿著燕翅色的衣衫?誰曾夢過一不相識的情侶來晤別,在她遠嫁的前夕?

  一個個春三月的夢呵,都如一片片你偶爾摘下的花瓣,夾在你手邊的一冊詩集裡,你又偶爾在風雨之夕翻見,仍是盛開時的紅豔,仍帶著春天的香氣。

  雪麟從外面的世界帶回來的就只一些夢,如一些飲空了的酒瓶,與他久別的鄉土是應該給他一瓶未開封的新釀了。

  雪麟見了鈴鈴的小墓碑,讀了碑上的名字,如第一次相見就相悅的男女們,說了溫柔的“再會”才分別。

  以後他的影子就躑躅在這兒的每一個黃昏裡。

  他漸漸猜想著這女郎的身世,和她的性情,她的喜好,如我們初認識一個美麗的少女似的。他想到她是在寂寞的屋子裡過著晨夕、她最愛著什麼顏色的衣衫,而且當她微笑時臉間就現出酒渦、羞澀的低下頭去。他想到她在窗外種著一片地的指甲花,花開時就摘取幾朵來用那紅汁染她的小指甲,而這僅僅由於她小孩似的歡喜。

  鈴鈴的侶伴們更會告訴他,當他猜想錯了或是遺漏了的時候。

  “她會不會喜歡我?”他在溪邊散步時偷問那多嘴的流水。

  “喜歡你。”他聽見輕聲的回語。

  “她似乎沒有朋友?”他又偷問溪邊的野菊。

  “是的,除了我們。”

  於是有一個黃昏裡他就遇見了這女郎。

  “我有沒有這樣的榮幸,和你說幾句話?”

  他知道她羞澀的低垂的眼光是說著允許。

  他們就並肩沿著小溪散步下去。他向她說他是多大的年齡就離開這兒,這兒是她的鄉土也是他的鄉土。向她說他到過許多地方,聽過許多地方的風雨。向她說江南與河水一樣平的堤岸,北國四季都是風吹著沙土。向她說駱駝的鈴聲,槐花的清芬,紅牆黃瓦的宮闕,最後說:“我們的鄉土卻這樣美麗。”

  “是的,這樣美麗。”他聽見輕聲的回話。

  “完全是嶄新的發見。我不曾夢過這小小的地方有這多的寶藏,不盡的驚異,不盡的歡喜。我真有點兒驕傲這是我的鄉土。──但要請求你很大的諒恕,我從前竟沒有認識你。”

  他看見她羞澀的頭低下去。

  他們散步到黃昏的深處,散步到夜的陰影裡。夜是怎樣一個荒唐的絮語的夢呵,但對這一雙初認識的男女還是謹慎的勸告他們別去。

  他們伸出告別的手來,他們溫情的手約了明天的會晤。

  有時,他們散步倦了,坐在石上休憩。

  “給我講一個故事,要比黃昏講得更好。”

  他就講著“小女人魚”的故事。講著那最年輕,最美麗的人魚公主怎樣愛上那王子,怎樣忍受著痛苦,變成一個啞女到人世去。當他講到王子和別的女子結婚的那夜,她竟如巫婦所預言的變成了浮沫。鈴鈴感動得伏到他懷裡。

  有時,她望著他的眼睛問;“你在外面愛沒有愛過誰?”

  “愛過……”他俯下吻她,怕她因為這兩字生氣。

  “說”。

  “但沒有誰愛過我。我都只在心裡偷偷的愛著。”

  “誰呢?”

  “一個穿白衫的玉立亭亭的;一個秋天裡穿淺綠色的夾外衣的;一個在夏天的綠楊下穿紅杏色的單衫的。”

  “是怎樣的女郎?”

  “穿白衫的有你的身材;穿綠衫的有你的頭髮;穿紅杏衫的有你的眼睛。”說完了,又俯下吻她。

  晚秋的薄暮。田畝裡的稻禾早已割下,枯黃的割莖在青天下說著荒涼。草蟲的鳴聲,野蜂的翅聲都己無聞,原野被寂寥籠罩著,夕陽如一枝殘忍的筆在溪邊描出雪麟的影子,孤獨的,瘦長的。他獨語著,微笑著。他憔悴了。但他做夢似的眼睛卻發出異樣的光,幸福的光,滿足的光,如從 Para dise發出的。

  :遲暮的花

  秋天帶著落葉的聲音來了。早晨象露珠一樣新鮮。天空發出柔和的光輝,澄清又縹緲,使人想聽見一陣高飛的雲雀的歌唱,正如望著碧海想看見一片白帆。夕陽是時間的翅膀,當它飛遁時有一剎那極其絢爛的展開。於是薄暮。於是我憂鬱地又平靜地享受著許多薄暮在臂椅裡,存街上,或者在荒廢的園子裡。是的,現在我在荒廢的園子裡的—塊石頭上坐著,沐浴著藍色的霧,漸漸地感到了老年的沉重。這是一個沒有月色的初夜。沒有遊人。衰草裡也沒有蟋蟀的長吟。我有點兒記不清我怎麼會走入這樣一個境界裡了。我的一雙枯瘠的手扶在杖上,我的頭又斜倚在手背上,彷彿傾聽著黑暗,等待著一個不可知的命運在這靜寂裡出現。右邊幾步遠有一木板橋。橋下的流水早巳枯涸。跨過這喪失了聲音的小溪是一林垂柳,在這夜的顏色裡誰也描不出那一絲絲的綠了,而且我是茫然無所睹地望著它們。我的思想飄散在無邊際的水波一樣浮動的幽暗裡。一種記憶的真實和幻想的揉合:飛著金色的螢火蟲的夏夜;清涼的荷香和著濃郁的草與樹葉的香氣使湖邊成了一個寒冷地方的熱帶;微風從蘆葦裡吹過;樹陰罩得象一把傘。在月光的雨點下遮蔽了驚怯和羞澀,……但突然這些都消隱了。我的思想從無邊際的幽暗裡聚集起來追問著自己。我到底在想著一些什麼呵?記起一個失去了的往昔的園子嗎?還是在替這荒涼的地方虛構出一些過去的繁榮,象一位神話裡的人物用萊琊琴聲驅使冥頑的石頭自己跳躍起來建築載比城?當我正靜靜地想著而且闔上了眼睛,一種奇異的偶合發生了。在那被更 深沉的夜色所淹沒的柳樹林裡,我聽見了兩個幽靈或者老年人帶著輕緩的腳步聲走到一隻遊椅前坐了下去,而且,一聲柔和的嘆息後,開始了低弱的但尚可辨解的談話:

  ──我早已期待著你了。當我黃昏裡坐在窗前低垂著頭,或者半夜裡伸出手臂觸到了暮年的寒冷,我便預感到你要回來了。

  ──你預感到?

  ──是的。你沒有這同樣的感覺嗎?

  ──我有一種不斷地想奔回到你手臂裡的傾向。在這二十年裡的任何一天,只要你一個呼喚,一個命令。但你沒有。直到現在我才勇敢地背棄了你的約言,沒有你的許諾也回來了,而且發現你早已期待著我了。

  ──不要說太晚了。你現在微笑得更溫柔。

  ──我最悲傷的是我一點也不知道這長長的二十年你是如何度過的。

  ──帶著一種淒涼的歡欣。因為當我想到你在祝福著我的每一個日子,我便覺得它並不是不能忍耐的了。但近來我很悒鬱。古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彷彿我對於人生抱著一個大的遺憾;在我沒有補救之前決不能得到最後的寧靜。

  ──於是你便預感到我要回來了?

  ──是的。不僅你現在的回來我早已預感到,在二十年前我們由初識到漸漸親近起來後,我就被—種自己的預言纏繞著,象一片不吉祥的陰影。

  ──你那時並沒有向我說。

  ──我不願意使你也和我一樣不安。

  ──我那時已注意到你的不安。

  ──但我嚴厲地禁止我自己的洩露。我覺得一切沉重的東西都應該由我獨自擔負,

  ──現在我們可以象談說故事一樣來談說了。

  ──是的,現在我們可以象談說故事裡的人物一樣來談說我們自己了。但一開頭便是多麼使我們感動的故事呵,在我們還不十分熟識的時候,一個三月的夜晚,我從獨自的郊遊回來,帶著寂寞的歡欣和疲倦走進我的屋子,開了燈,發現了一束開得正豔麗的黃色的連翹花在我書桌上和一片寫著你親切的語句的白紙。我帶著虔誠的感謝想到你生怯的手。我用一瓶清水把它供在窗臺上。以前我把自己當作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看著一位少女為了愛情而顛倒,等待這故事的自然的開展,但這個意外的穿插卻很擾亂了我,那晚上我睡得很不好。

  ──並且我記得你第二天清早就出門了,一直到黃昏才回來,帶著奇異的微笑。

  ──一直到現在你還不知道我怎樣度過了那—天。那是一種驚惶,對於愛情的闖入無法拒絕的驚惶。我到一個朋友家裡去過了一上午。我坐在他屋子裡很雄辯順地談論著許多問題,望著牆壁上的一幅名畫,藍色的波濤裡一隻三桅船快要沉沒。我覺得我就是那隻船,我徒然伸出求援的手臂和可哀憐的叫喊。快到正午時,我堅決地走出了那位朋友的家宅。在一家街頭的飯館裡獨自進了我的午餐。然後遠遠地走到郊外的一座樹林裡去。在那樹林裡我走著躺著又走著,一下午過去了,我給自己編成了一個故事。我想象在一個沒有人跡的荒山深林中有一所茅舍,住著—位因為干犯神的法律而被貶謫的仙女。當她離開天國時預言之神向她說,若干年後一位年輕的神要從她茅舍前的小徑上走過;假若她能用蠱惑的歌聲留下了他,她就可以得救。若干年過去了。一個黃昏,她憑倚在窗前,第一次聽見了使她顫悸的腳步聲,使她激動地發出了歌唱。但那驕傲的腳步聲蜘躕了一會兒便向前響去,消失在黑暗裡了。

  ──這就是你給自己說的預言嗎?為什麼那年輕的神不被留下呢?

  ──假若被留下了他便要失去他永久的青春。正如那束連翹花,插在我的瓶裡便成為最易凋謝的花了,幾天後便飄落在地上象一些金色的足印。

  ──現在你還相信著永久的青春嗎?

  ──現在我知道失去了青春人們會更溫柔。

  ──因為青春時候人們是誇張的?

  ──誇張的而且殘忍的。

  ──但並不是應該責備的。

  ──是的,我們並不責備青春……

  傾聽著這低弱的幽靈的私語直到這個響亮的名字,青春,象回聲一樣迷漫在空氣中,象那痴戀著納耳斯梭的美麗的山林女神因為得不到愛的報答而憔悴,而變成了一個聲響,我才從化石似的瞑坐中張開了眼睛,抬起了頭。四周是無邊的寂靜。樹葉間沒有一絲微風吹過。新月如半圈金環,和著白色小花朵似的星星嵌在深藍色的天空裡。我感到了一點寒冷。我坐著的石頭已生了涼露。於是我站起來扶著手杖準備回到我的孤獨的寓所去。而我剛才竊聽著的那一對私語者呢,不是幽靈也不是垂暮重逢的伴侶,是我在二十年前構思了許久但終於沒有完成的四幕劇裡的兩個人物。那時我覺得他們很難捉摸描畫,在這樣一個寂寥地開展在荒廢的園子裡夜晚卻突然出現了,因為今天下午看著牆上黃銅色的暖和的陽光,我記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秋天,我打開了一冊我昔日嗜愛的書讀了下去,突然我回復到十九歲時那樣溫柔而多感,當我在那裡面找到了一節寫在發黃的紙上的以這樣兩行開始的短詩:

  在你眼睛裡我找到了童年的夢,

  如在秋天的園子裡找到了遲暮的花……

  :獨語

  設想獨步在荒涼的夜街上一種枯寂的聲響固執地追隨著你,如昏黃的燈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該對它珍愛抑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腳步的獨語。

  人在孤寂時常發出奇異的語言,或是動作。動作也是語言的一種。

  決絕的離開了綠蒂的維特,獨步在陽光與垂柳的堤岸上,如在夢裡。誘惑的彩色又激動了他作畫家的慾望,遂決心試卜他自己的命運了;他從衣袋裡摸出一把小刀子,從垂柳裡擲入河水中。若是能看見它的落下他就將成功一個畫家,否則不。那寂寞的一揮手使你感動嗎?你瞭解嗎?

  我又想起了一個西晉人物,他愛驅車獨遊,到車轍不通之處就痛哭而返。

  絕頂登高,誰不悲慨的一長嘯呢?是想以他的聲音填滿宇宙的寥闊嗎?等到追問時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經走進一個古代的建築物,畫簷巨柱都爭著向我有所訴說,低小的石欄也發出聲息,象一些堅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個化石了。

  或是昏黃的燈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冊傑出的書,你將聽見裡面各個人物的獨語。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或者狂暴的獨語。黑色的門緊閉著:一個永遠期待的靈魂死在門內,一個永遠找尋的靈魂死在門外。每一個靈魂是一個世界,沒有窗戶。而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賓士。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畫壁漫漶,階石上鋪著白蘚,象期待著最後的腳步:當我獨自時我就神往了。

  真有這樣一個所在,或者是在夢裡嗎?或者不過是兩章宿昔嗜愛的詩篇的揉合,沒有關聯的奇異的揉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掃,死者的床榻上長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靈回到他熟悉的屋子裡,朋友們在聚餐,嬉笑,都說著“明天明天”,無人記起“昨天”。

  這是頹廢嗎?我能很美麗地想著“死”,反不能美麗地想著“生”嗎?

  我何以而又太息:“去者口以疏,生者日以親”?是慨嘆著我被冥冥之手牽張著一了網“人”如一粒蜘蛛蹲伏在中央。憎固愈令彼此疏離,愛亦徒增錯誤的掛系。誰曾在自已的網裡顧盼,跳躍,感到因冥冥之絲不足一割遂甘願受縛的悵憮嗎?人忘記了,還是我忘記了人呢?

  “這裡是你的帽子”。或者“這裡是你的紗巾,我們出去走走吧”,我還能說這些慣口的句子。而我那有溫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記起他:他屋裡有一個古怪的抽屜,精緻的小信封,函著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葉子,象為著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溫柔的記憶。牆上是一張小畫片,翻過背面來,寫著“月的漁女”。

  唉。我嘗自忖度:那使人類溫暖的,我不是過分的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兩者都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遊,看見生老病死,遂發自印度人的巨集願。我也倒想有一樹菩提之陰,坐在下面思索一會兒。雖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個題目。

  於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象一張陰晦的臉壓在窗前,發出令人窒息的呼吸。這就是我抑鬱的緣故嗎?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發現一個我的獨語的竊聽者了:象一個鳴蟬蛻棄的軀殼,向上蹲伏著,噤默的。噤默的,和著它—對長長的觸鬚,三對屈曲的瘦腿。我記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畫成的一個昆蟲的影子,當它遲徐的爬到我窗紙上,發出孤獨的銀樣的鳴聲,在一個過逝的有陽光的秋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