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李清照詠春詞賞析
仲春時節,沐浴和煦的暖風,或踏青於郊野,或倦懶於窗前簷下。閒散間愛讀讀前人詠春的詞句,或唐詩,或宋詞。其實,無論是前人還是今者,春天都是一個值得我們吟詠的季節,有春風拂面,有柳綠桃紅。但面對良辰美景,也不全是讚頌,字裡行間,說的也不全是欣喜和快樂,也有憂愁和哀惋。本人喜歡李易安的詞,在她的詞裡,就有很多都是在春天美麗的季節裡,抒發自己的一腔愁緒和滿目的辛酸。
關鍵詞:李清照 詠春詞
信手從易安居士的詠春詞中揀選出兩三首,與同好者共賞。
《孤雁兒》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沈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現代人再沒有誰睡過藤床紙帳了。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事》的“梅花紙帳”條目中描寫道:於獨床四周立柱,掛瓶,插梅數枝;床後設板,可靠以清坐;床角安竹書櫃,床前置香鼎;床上有大方目頂,用細白楮(紙的代稱)作帳罩之。想像著“梅花紙帳”的淡雅,恨不得馬上在自己的臥室裡置上一架。有花以養目,有沉香以怡神,有素紙以安心。讀一卷書,或詩詞,或經文,想想都愜意、舒服。和現代人相比,還是古人會生活,懂得享受。也許是我們現在有太多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東西了,使得我們再不能像古人那樣去關注“春花秋月”。
李清照的“梅花紙帳”並沒有給她帶來那麼多的恬適和快樂,因為她最至親的人不在身邊,隨親人逝去的,還有那份纏綿的柔情。所有的詩人都是敏感的,只有一顆敏感的心才會對一片秋葉的飄落、一朵春花的盛開寄託無限的情思。不知道李清照看到沉香燃盡的時候,心裡的那份孤寂可否一心承載,她是否想到的是柔情遠去後的冷清。她說:“沈香煙斷玉爐寒”是不是影射自己的心情呢,追憶當年的兩情相悅,傷懷眼前的孤枕難眠。哪怕是簡陋木床,哪怕是粗布棉被,只要鴛鴦交頸,寒夜也溫暖,而現在,雖然是“梅花紙帳”,但孤枕寒衾,也讓人長夜難奈。春夜還有幾分的寒意,而如水的心情,更平添幾分寂寞。
傷心的程度是無法形容的,但李清照告訴了我們她有多傷心。空對雅緻的藤床紙帳,心裡卻了無佳思;動聽的笛聲,在她眼裡,只會驚破了梅心的春意,並不能激發半點的快樂心情;淅瀝的春雨,並不能讓她感覺到生機,只會催下傷心的眼淚;她想到簫音,因為她必有傷心的悲泣,這聲音太象簫聲;由簫音又想到吹簫人與知音雙宿雙飛;空樓獨倚,斷腸人泣,梅花雖美,無人可贈。傷心!我看到的是滿紙的傷心!
這首詞詞牌叫做《孤雁兒》,不知是天意巧合,還是李清照有意為之,連詞牌都帶著幾分寂廖之意。
思念之苦,想不出還能有多深;離別之意,想不出還能有多苦。後主詞也有太多的悲涼,但那是一國之君的悲涼,雖然大氣,但有時未免離人間太遠。李清照的傷心,是一個普通人的傷心,她的思念之苦似乎你我都經歷過,都可以感受得到,只不過,她敘述得太真切,無論什麼時候,讀起它,都能讓我們再一次感受到徹骨的痛楚。
《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五十三歲的李清照,這一年避難金華。金華雙溪,是著名的風景區。前兩年,我曾在仲春時節遊過金華的武義。熟溪廊橋,郭洞古村,都美得能讓人忘情。普通人尚且如此,何況有非凡才情的易安居士呢。周輝的《清波雜誌》曾記載,李易安在南京時,“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雪天尚且如此,何況春意盎然時節。但在做這首詞的時候,恐怕滿眼的春色已經不能再讓易安居士有那麼多的情致和詩興了。
國破,讓一個有愛國熱忱的詞人悲憤;家散,讓一個感情細膩豐富的女人傷心;物失(李清照珍藏的文物丟失),讓一朝才女扼腕。在這樣的心境下,李清照只有寫下這首武陵春以寄託情懷。
“風住塵香花己盡,日晚倦梳頭。”春天在懷有不同心情的人眼裡,景緻和情緒都是不同的。在賞春人的眼裡,是萬紫千紅的。後主詞雲:“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在這裡,讀者似乎可以嗅到輕風送來的花香;吳文英:“殘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繡戶。燕來晚,飛入西城,似說春事遲暮。”在追憶亡人的情緒裡,春色只能使人更添哀愁。夢窗詞中的春天,因為愛妾的亡故而使人傷懷。而李清照的眼裡的春天,就更有讓人難以排遣的愁苦,她不僅僅失去了可以琴瑟相和的丈夫,還失去了把玩在手的字畫古玩,就連居所,也無定處。這些令人心痛的情緒堆積在一起,在心頭揮之不去,春天,再不能讓她有任何美好的興致和情緒了。落紅千片雖然傷感,但畢竟有色彩和香味,可以聞得到,看得見。但當花入塵埃的時候,我們只能在記憶中去搜尋花香的感覺了,這時,對花香只是一種追憶和緬懷,如同我們緬懷一位逝去的故人。陸放翁《卜算子》有云:“零落化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碾作塵的花是不可能再聞得到香氣的,所謂“香如故”只是在回憶中的零散的片斷而己。
“女為悅己者容”,當昔人已經與自己陰陽兩世的時候,梳妝又為了誰呢?沒了情致,人也就倦懶了。思念亡人,最傷心的時候,莫過於再現當年的情景。當年的李易安,一定也有“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的時候。現在一個人梳妝,怎能讓她不再次想起兩個人卿卿我我的場面,這樣的回憶帶給她內心的痛苦折磨,她又如何承受得了。勾起回憶,舊景重現,對李清照來說,是最痛苦、最無法面對的事情。睹物思人,“物是人非”,讓一個感情豐富細膩的女詞人都沒了言語,此時,說什麼都無以寄託哀思,說什麼都不能排遣傷心。春天,帶給她的,只是一片春愁。
愁有多深,愁有多苦,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愁似乎是一個不可以計量的東西,但李易安卻清清楚楚地給了你一個愁字的斤兩。佛家認為:我們眼中的一切,都是內心的反映。因此,心裡裝滿了哀愁,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哀愁的化身。春是愁的,花是愁的,連溪上的小舟,都是用來裝載哀愁的,只不過這愁多得裝不過來
。
詞中的一句“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最為傳神,可謂千古絕唱。詞人畢竟是詞人,當聽說距此不遠的雙溪春色秀美的時候,會習慣性地有了遊春的念頭,但對於當時的李清照來說,她遊春的念頭也只停留在“也擬”的階段。估計在以前,應該是立時前往,應是“不禁泛輕舟”,但如果真的那樣的話,也就沒有這樣傳世的佳句了,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文窮而後工”。李清照此時,只是想起,並且,一想起就會失落,無家無國,無至愛之人,她如何敢去溪上泛舟,她怕那輕舟綠水,只會憑添一份哀愁,讓那小小的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點絳脣》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欄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
時代越來越進步了,現在八零後的年輕人在感情問題上似乎越來越灑脫了。身邊的朋友經常說,不喜歡有些人嘰嘰歪歪的,這種所謂的嘰嘰歪歪,有時候就是指對感情的拿得起來放不下。親近的人遠行了,不在身邊了,隨便哪兒不能抓來一個陪在身邊,什麼生理需要,心理寄託,一下子就全解決了。“閨怨”這個詞現在好象在年輕人的字典裡再也尋不到了,既使提起這個詞,也是用來對一些“痴情傻瓜”的嘲笑。
沒了深閨,也就沒了閨怨,也沒了那麼多的一往情深。感情變成了麥當勞式的快餐,囫圇吞下,充飢就成,沒人去細品,覺得沒有必要。其實,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我們現在都吃得飽,穿得暖了,在解決了基本生存需要的同時,都在追求著一些其他的什麼東西,或名,或利,甚至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其實,無外乎都是一種心理的寄託和不甘寂寞的快慰。當舒服得不能再舒服的時候,人們開始追求折磨自己,其實,都沒有認真體會“舒服”的好,只是舒服了兩天就膩了。
扯遠了,還是談談李清照的詞吧,這首《點絳脣》是典型的閨怨詞。深閨的婦人,思念自己的郎君,再普通不過的離愁別緒,有人心裡苦了,就那麼生生地捱著,而李清照則把心裡的苦清晰地寫出來,說出口。就像我們有時心裡煩了,想找個人聊聊一樣,當我讀著這首詞的時候,似乎能聽到李清照低聲的傾訴。
“柔腸一寸愁千縷”,真的非常地想他,心裡的思念,千絲萬縷的,剪不斷,理還亂。“ 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魯迅。春色是美的,所以我們惜春,但春去是讓人傷心的;花是美的,但落紅是悲涼的,何況是雨打落花,雨聲如泣,落紅如淚。而比這一切,更讓人傷心的,是愛人的別離和逝去。
“倚遍欄干,只是無情緒!”。一個“遍”字,貼切地描述了李易安的心情。等待歸人的焦躁和煩悶,使得人不可能心靜如水。李清照一定是來回地在簷下踱著腳步,輕撫著雕欄。臺前的咫尺空間,被她用腳步仔細地量了千遍,她也許已經能數得腳下樓板的數目。這就是一個思婦煩悶又難奈的心情寫照,那麼有才情的李清照,此時也會什麼都不想做,做什麼都沒情緒,苦守著一份期待,一份盼望。
雖說閨中人含蓄內斂,但感情是真摯的,並且,李清照也絕不是內斂得不敢表白內心的人。因此,在詞的結尾,她很直接、真實地寫出了自己的心情。“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她心裡想的就是心上人在哪兒,她倚欄遠望,望向親人歸來的路,卻只望見了滿眼的荒草,一目的愁悵。
李清照詠春惜春傷春,詠的是一片大好春光,惜的是自己內心的真情,傷的是國破家亡人去樓空。真情比春色還美,逝去時,當留下一地的淒涼,但這淒涼,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