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爸婆的散文隨筆文章
原標題:爸婆
爸婆是我孃的奶奶,我以為也是我孃的娘。我娘一直叫她婆。按輩分,我就叫她爸婆。
從娘記事起,她就一直跟著她的婆生活。我娘見過她的親孃,但記不得孃的樣子。娘說,她兩歲時她的娘就去世了。她的娘去世時蓋著一床被子躺在炕上,腳露在外面,她摸著孃的腳說,孃的腳腳,然後她就被她的婆流著淚抱走了。當然這些事我娘也記不得了,這是她的婆後來告訴她的。
我不知道娘是把爸婆當婆還是娘,但爸婆說她把我娘當女兒養。娘說當年爸爺主持整個大家庭分家時,她和爸婆、爸爺分為一家。爸婆爸爺是怕我娘受別人的委屈才這樣分的家。可是爸爺在我還沒滿月時就去世了,所以嚴格地說,我沒見過我的爸爺。但娘總記得爸爺在我滿月時來我家的情景,時不時念叨幾句:“你滿月時你爸爺扯了幾尺花布來看你的,到了屋門口還不敢進,怕嚇著你,咳嗽兩聲讓我出去接他呢。”娘說著就笑了。
爸婆卻是在我的童年裡最疼著我的人,或者說是最疼我孃的人。她是個小腳女人——纏過腳。她永遠穿著一身黑衣服,胸前用別針掛著個小手帕,手裡隨時拄著個木柺棍。爸婆身高體寬,面闊臉白,花白的頭髮在後腦勺挽個髻,雖然七十有幾,精神頭卻好得很。隔三差五地,爸婆就拄著她的木柺棍,要麼挎個竹籃子,要麼提個布包袱,悄無聲息地來了——爸婆的小腳走路邁著小八字,頭和身子向前撲著,似乎心裡急著趕路,腳步卻跟不上,柺棍隨著左右手的擺動,在地上當當地響,腳步是沒有聲響的。
等爸婆進了屋,我娘才發現,歡喜地迎上去,接過行李,把爸婆讓上炕。八婆把兩隻穿著鞋的腳放在炕沿相互磕一磕,或者拿掃炕的笤帚掃一掃,然後麻利地收到炕上,盤腿坐下。小腳女人的裹腳布真是又臭又長,所以爸婆白天上炕不脫鞋。
我見過爸婆晚上脫鞋子。她坐在炕沿,脫下鞋子輕輕放在炕跟下,然後開始解裹腳布。那白色的裹腳布解了一圈又一圈,似乎總也解不完。終於,露出了腳——真的是三寸金蓮吶!腳背高弓著,只有一根大拇趾朝前伸著,其它四個腳趾卻沒了。八婆解完裹腳布,收腿上炕,腳掌側翻放在席子上,腳底露出了嵌在肉裡的腳趾。我很不喜歡爸婆的腳,甚至是厭惡的。也許八婆從我的表情裡看出了什麼,她跟我說,過去的女人都要纏腳的,要不嫁不出去。其實爸婆對她的腳也是“嫌棄”的,覺得醜。她洗腳都是揹著人偷偷洗,在我家住慣了,她才敢於把腳露在我們面前。
見得次數多了,便見怪不怪了,我常常給爸婆提鞋。有時是從炕跟下把鞋提起來遞給炕上的她,有時是把母親給她做的新鞋送到她家。她的新鞋子倒像是件藝術品,那尖尖鞋小巧玲瓏,很精緻。鞋底依然是千層底,只是小而尖長,鞋幫用黑絨布做成,鞋尖繡著紅花綠葉。如此,一雙小小的鞋子放在眼前,還真賞心悅目。
爸婆來我家時,我娘有時會讓我或者弟弟去路上接。我不知道娘和爸婆是以怎樣的方式互通訊息的,只記得去接爸婆時,爸婆正坐在苜蓿地裡掐苜蓿。她跪坐在地裡,一手捉著衣襟,一手掐著苜蓿,衣襟裡已兜著半衣襟嫩嫩的苜蓿。看到我,爸婆爬起來,拾了身旁的柺棍,不忘讓我給她提上她的包袱。就這樣,爸婆一手提著衣襟,一手拄著柺棍,仍然撲著身子急急地走。
爸婆來我家一般會住很久,於是娘變著花樣給八婆做好吃的,今天做臊子面,明天蒸花捲,後天烙油餅……窮得叮噹響的家因為八婆的到來似乎“富”了起來。除過吃外,婆孫倆就一起做針線活兒、談家常。爸婆的手很巧,會用很多碎布片兒給我們縫製圖案精美的背心,背心上或蹲著一隻貓,大眼圓睜;或爬著一隻老虎,威風凜凜;或方形菱形組合,活像“八卦陣”。我孃的巧手方圓幾十裡出名,爸婆一定是功不可沒。
娘和爸婆也吵架,其實是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父親的不是,訴說家庭的貧困,埋怨爸婆給她找的婆家不好。爸婆張著缺了門牙的嘴嘆口氣,嘴巴一鼓一癟,細聲細語地勸解娘。爸婆說話聲音小而糯軟,更像說悄悄話,連我這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聽著都覺得舒坦。爸婆總認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自己的男人再不好也得容忍,日子再難也得堅持過下去。這些話雖然於娘來說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但娘在爸婆的軟語裡會安靜下來。
爸婆永遠樂呵呵的,好像從沒有什麼愁苦的事兒。娘卻告訴我,八婆也是個命苦人。八婆一生養育了五個兒女,夭折了兩個。在整個大家庭沒分家前,爸婆每天要操持一家十幾口人的飯。家大人雜,大小矛盾不斷,吵吵鬧鬧的事兒常有,作為家庭的“核心成員”,爸婆夾在中間沒少受氣。但八婆性子特別好,從不生氣,從不記氣。這個我倒真是深有體會,我從沒見過爸婆對誰發過脾氣。
去外婆家,實際是去找爸婆,我能記事起爸婆已跟著大外公生活。大外公家上房的東頭,爸婆的廂房是我和弟弟妹妹最溫暖的去處。爸婆見我們去了,歡喜得不得了,總是先用她那白皙綿柔的手摸摸我們的頭,拉拉我們的手,然後忙不迭地東找西找。一會兒從腰間摸出幾顆水果糖,糖紙已經被擠壓得粘在糖上剝不下來;一會兒爬上炕翻騰掛在頂棚上的籃子,或者拿出一個皺巴巴的蘋果,或者拿出一個軟得要化了似的香蕉,總之不會空手騰出來。晚上,睡在爸婆熱騰騰的土炕上,昏黃的油燈下那隻籃子還在頭頂一搖一晃。
棗花飛揚時,我已經在想著吃木棗了。爸婆家院子的那棵木棗樹結棗時,我必去爸婆家。青青的棗兒掛在枝頭,在暖陽的照射下透著水靈靈的誘惑。但並不能時時吃到棗,還是青棗時大外婆說要等熟了吃,於是爸婆也跟著說等熟了吃。乘大外婆不注意時,爸婆卻忘記了自己說的話,眼疾手快地摘幾個青棗塞到我手裡。
每回從爸婆家回來,也不會空著手,八婆會把她平時攢下的零碎讓我帶回家:幾塊碎布片、幾枚分分錢、幾個水果糖……凡是她認為有用的都讓我帶回家。
後來,我上學越走越遠,爸婆也越來越老,走不動了,她再來我家時,是父親用架子車拉著來的。再後來,爸婆跟著大外公進了城,是我娘隔三差五地進城去看她。
我還在上大學,爸婆去世了,享年89歲。
作者:倪紅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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