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遲子建的散文

  在當代文學史上,遲子建或許不是最受關注的作家,但她的創作實力絕對不容小覷。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篇1:女人的手

  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一般來說,女人的手都比男人的要小巧、纖細、綿軟和細膩。不是常常有人用“纖纖素手”、“十指尖尖如細筍”來形容女人的手嗎?

  舊時代女人的手真正是派上了用場。紡織、縫補、漿洗、扯著細長的麻繩納鞋底、擦鍋抹灶、給公婆端尿盆、為外出打工的男人打點行裝、洗尿布等等,真是不一而足。當然也有耽於刺繡、撫琴而歌、拈扇捕蝶的小姐的手,但那不是大多數女人的手的命運,所以也就略去不計了。

  女人的手雖然備受辛勞,但很奇怪它們總是保持著女性的手應有的本色,靈巧而充滿光澤。看許多古代的仕女圖,畫得最美的不是眼睛和嘴,而是那一雙雙安然垂在胸前的手。它們光滑美麗,像玉一般熒熒泛光。幾百年過後,再看那畫中的女人,只感覺那手充滿靈性地又要動起來,彷彿又要去挑油燈的燈花,又要撩開竹簾看一眼她屋裡的男人,又要到河邊去窸窸窣窣淘米一樣。

  女人的手是經久不衰的。

  現在的女人不必那麼辛苦了。但是她們照例要下廚房,要照顧小孩子。她們仍然要洗衣、淘米、切菜、站在煤氣灶前將蔥花撒到沸油中爆響。若是她們有好心情,她們還要編織毛衣、裁剪、佈置居室等等。她們用手使屋子一塵不染,連窗臺上蒔弄的花卉的葉片也纖塵不染,家裡的空氣真正是透明的。女人在忙碌這些的時候就丟掉了一些時光,她們的額頭和眼角會悄悄起了皺紋,髮絲的光澤不似往昔,但她們的手卻仍然有別於男人,即使粗糙也是一種秀氣的粗糙。

  於是我便想,女人的手為什麼不容易老呢?我想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是由於它們經常接觸蔬菜水果、花卉植物和水的緣故。女人們在切菜的時候,柿子那猩紅的汁液流了出來、芹菜的濃綠的汁液也流了出來、黃瓜的清香汁液橫溢而出、土豆乳色的汁液也在刀起刀落之間漫出。它們無一例外地流到了女人的手上,以豐富的營養滋養著它們,使它們新鮮明麗。女人的手在蒔弄花卉和長綠植物時必然也要沾染它們的香氣和靈氣,這種氣韻是男人所不能獲得的。女人大都愛水,米漿、洗衣水的每一次浸泡都使得手獲得一次極好的滋潤。

  我這樣說,並不是鼓勵女人都下廚房。可是不下廚房的女人有味道嗎?

  女人的手不容易老的另一個原因,我猜想是因為眼淚的滋養。女人愛哭,很少有人會任淚自流到脖頸衣襟而不管不顧,也很少有人會像古典小說中的女人一樣拈著手帕擦淚,女人哭起來大多是“鼻涕一把淚一把”,手也就適時而來,一把一把地在臉頰擦個不停。眼淚是一個人的精華,它只有在人極度悲傷和高興的時候才奪眶而出,它對女人的手的滋養肯定不同凡響。淚水在手的表皮上慢慢地透過毛細血孔浸透在人手的內部,這時悲哀也就隨之化解,青春和希望的力量在漸漸回升,女人的手經過淚水的洗禮變得更加有活力。

  以上我所揣測的兩點,最好不要被醫學專家看到,不然便免不了要深究我犯了如何如何的常識錯誤,我可不想脣紅齒白地對簿公堂。何況,我對一些常識性知識的千年不變總是深懷恐懼和疑慮。

  不去說它了。

  忘了哪一年在一本書上看到,女人在臨終前比男人喜歡伸出手來,她們總想抓住什麼。她們那時已經喪失了呼喚的能力,她們表達自己最後的心願時便伸出了手,也許因為手是她們一生使用了最多的語言,於是她們把最後的激情留給了手來表達。

  我現在是這樣一個女人,我用手來寫作,也用它來洗衣、鋪床 、切蔬菜瓜果、包餃子、醃製小菜、刷馬桶。如果我愛一個人,我會把雙手陷在他的頭髮間,撫弄他的髮絲。如果我年事已高很不幸地在臨終前像大多數女人一樣伸出了手,但願我蒼老的手能哆哆嗦嗦地抓住我深愛的人的手。

  篇2:燈祭

  父親在世時,每逢過年我就會得到一盞燈。那燈是不尋常的。

  從門外的雪地上撿回一個罐頭瓶,然後將一瓢滾熱的開水倒進瓶裡,“啪”的一聲,瓶底均勻地落下來,燈罩便誕生了。趕緊用廢棉花將燈罩擦得亮亮的,亮到能看清瓶中央飛旋的灰塵為止。燈的底座是圓形的,木製,有花紋,面積比燈罩要大上一圈,沿邊緣對稱地鑽兩個眼,將鐵絲從一隻眼穿過去,然後沿著底座的直徑爬行,再扎入另一個眼中,鐵絲在手的牽引下像眼鏡蛇一樣搖擺著身子朝上伸展,兩個端頭一旦匯合扭結在一起,燈座便大功告成了。那時候從底座中心再釘透一根釘子,把半截紅燭固定在釘子上。待到夜幕降臨時,輕輕捧起燈罩,“嚓”地點燃蠟燭,斂聲屏氣地落下燈罩,你提著這盞燈就覺得無限風光了。

  父親給我做這盞燈總要花上很多工夫。就說做燈罩,他總要撿回五六個瓶子才能做成一個。不是把瓶子全炸碎了,就是瓶子安然無恙地保持原狀,再不就是炸成功了,一看卻是一隻豬肉罐頭瓶子,怎麼擦都渾濁,只好棄了。

  儘管如此,除夕夜父親總能讓我提上一盞稱心如意的燈。沒有月亮的除夕裡,這盞燈就是月亮了。我懷揣著一盒火柴提著燈走東家串西家,每到一家都將燈吹滅,聽人家誇幾句這燈看著有多好,然後再心滿意足地擦根火柴點燃燈去另一家。每每轉回到家裡時,蠟燭燒得只剩下一汪油了。

  那時父親會笑吟吟地問:“把那些光全折騰沒了吧?”

  “全給丟在路上了。”我說,“剩下最亮的光趕緊提回家來了。”

  “還真顧家啊。”父親打趣著我去看那盞燈。那汪蠟燭油上斜著一束蓬勃芬芳的光,的確是亮麗之極。將死的光芒總是燦爛奪目的。

  過年要讓家裡裡外外都是光明。所以不僅我手中有燈,院子裡也是有燈的。院子中的燈有高有低。高高在上的燈是紅燈,它被掛在燈籠杆的頂端,燈籠穗長長的,風一吹,刷刷響。低處的燈是冰燈,冰燈放在窗臺上,放在大門口的木墩上,冰燈能照亮它周圍的一些景色,所以除夕夜藏貓貓要離冰燈遠遠的。無論是高出屋脊的紅燈還是安閒地坐在低處的冰燈,都讓人覺得溫 暖。但不管它們多麼動人,也不如父親送給我的燈美麗。

  因為有了年,就覺得日子是有盼頭的。而因為有了父親,年也就顯得有聲有色;而如果又有了父親送我的燈,年則妖嬈迷人了。

  年一過去後,新衣服就脫下來了,燈也收了,院子裡黑漆漆的,那時候我就會望著窗外的雪花發怔,心想:原來一年之中只有幾天好日子啊。人為了那幾天充滿光明的好日子,就要整整辛苦一年。唉。

  我一年年地長大了,父親不再送燈給我,我已經不是那個提著燈串來串去的小孩子了。我開始在燈下想心事。但每逢除夕,院子裡照例要在高處掛起紅燈,在低處擺上冰燈。

  然而父親沒能走到老年就去世了。父親去世的當年我們沒有點燈。別人家的院子燈火輝煌,我們家卻黑漆漆的。我坐在暗處想:點燈的時候父親還不回來,看來他是迷了路了。我多想提著父親送我的燈到路上接他回來啊。爸爸,回家的路這麼難找啊?

  從此之後雖然照例要過年,但是我再也沒有接受燈的那和福氣了。

  一進臘月,家裡就忙年了。姐姐會來信敘說年忙到什麼地步了,比如說被子拆洗完了,年乾糧也蒸完了,各種吃食採買得差不多了,然後催我早點回家過節。所以,不管我身在西安、北京還是哈爾濱,總是千里迢迢地冒著嚴寒朝家奔,當然今年也不例外。

  臘月廿六我趕回家中,母親知道這個日子我會回去的。因為臘月廿七我們姐弟要請父親回家過年。

  我們就去看父親了。給他獻過煙和酒,又燒***捎***了些錢,已經成家立業的弟弟就叩頭對父親說:

  “爸爸我有自己的家了,今年過年去兒子家吧,我家住在——”

  弟弟把他家的住址門牌號重複了幾遍,怕他記不住。我又補充說:“離綜合商場很近。”父親生前喜歡到綜合商場買皮蛋來下酒,那地方想必他是不會忘的。

  父親的房子上落著雪,周圍都是雪,還有樹,有時從樹林深處傳來鳥鳴。太陽極端明亮。

  我們一邊召喚著父親回家過年一邊離開墓地。因為母親住在姐姐家,所以我們都到姐姐家來了。我們都喜歡姐姐家的孩子小虎,他剛過週歲,已經會走路了,非常漂亮。

  一進門母親就抱著小虎從裡屋出來了。我點著小虎的腦門說:“把你姥爺領回來過年了。”

  小虎樂了,他一樂大家也樂了。

  當夜小虎哭個不休。該到睡覺的時辰了,他就是不睡。母親關了燈,千般萬般地哄,他卻仍然嘹亮地哭著。直到天亮時,他才稍稍老實起來。

  姐夫說:“可能咱爸跟到這兒來了,夜裡稀罕小虎了。”

  說得跟真事似的,我們都信了。

  父親沒有看過他的外孫,而他生前又是極端喜歡孩子的。我們從墓地回來,紛紛到了姐姐家,他怎麼會路過女兒的家門而不入呢?而他一進門就看見了小虎,當然更捨不得離開了。

  母親決定把父親送到弟弟家去。

  早飯後,母親穿戴好後推起自行車,對父親說:“孩子也稀罕過了,跟我到兒子家去過年吧。”

  母親哄孩子一般地說:“慢慢跟著走,街上熱鬧,可別東看西看的,把你丟了,我可就不管了。”

  我心想:這回母親要把父親丟了,一定是丟到街上的酒館了。

  母親把父親送走的當夜小虎果然睡了個安穩覺。第二天早晨起來他把屋子挨個走了一遍,咕嚕著一雙黑瑩瑩的眼睛東看西看的,彷彿在找什麼,小虎是不是在想:姥爺到哪兒去了?

  初三過後,父親要被送回去了。我願意請他回來,而永遠不希望送他回去。天那麼冷,他又有風溼病,一個人朝回走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正月十五到了。這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八年前,一個落雪的黃昏,我降臨人世了。那時窗外還沒有掛燈,天似亮非亮,似冥非冥,父親便送我一乳名:迎燈。沒想到我迎來了千盞萬盞燈,卻再也迎不來幼時父親送給我的那盞燈了。

  走在冷寂的大街上,忽然發現一個蒼老的賣燈人。那燈是六角形的,用玻璃做成的,玻璃上還貼著“福”字。我立刻想到了父親,正月十五這一天,父親的院子該有一盞燈的。

  我買下了一盞燈。天將黑時,將它送到了父親的墓地。“嚓”地劃根火柴,周圍的夜色就顫動了一下,父親的房子在夜色中顯得華麗醒目,悽切動人。

  這是我送給父親的第一盞燈。

  那燈守著他,雖滅猶燃。

  篇3:朋友們來看雪吧

  先說樹脂吧,就是從紅松身上流下的油,它在風中會凝固成金黃色。把它們用尖刀從樹上刮下來,放進鐵皮盒中,然後坐在火爐上去熬。不久,樹脂熔化了,松香氣也飄了出來,把這鐵皮盒放在戶外晾一夜 ,一塊樹脂就脫落而出。好的樹脂沒有雜質,水晶般透明,橙色。你們問我嘴裡吃著的東西,正是它。它與口香糖一樣,不能嚥進肚子。當地人稱它為“松樹油子”。女孩子小時候沒有不喜歡嚼它的。她們喜歡嚼出響來,吱喳吱喳的,像鳥叫一樣。有蟲牙的女孩子嚼出來的響聲就格外飽滿。

  我腳上穿的氈靴是胡 達老人送的。是狍皮做成的,又輕便又暖和。說起胡 達老人,他是我來烏回鎮認識的最有性格的一個人。我被大雪圍困在塔城已有三天,是胡 達老人趕著馬爬犁把我接到烏回鎮的。他七十多歲,終日穿著一件髒兮兮的山羊皮大衣,胸口處老是鼓鼓的,一個酒葫蘆就掖在裡面。無論他趕著馬爬犁、走路抑或到供銷社買東西,他總是出其不意地抽出酒葫蘆,美美地呷一口,然後痛快地擤一把鼻涕,往棉褲上一蹭。他很矮、瘦,但腰不彎背不駝,牙齒也格外好,所以他走起路來像旋風一樣迅捷。我到達烏回鎮的當夜,他就醉醺醺地來敲門,首先申明他不是打我的主意來了***笑話,我可是他孫女輩的人!何況他即使真那樣想,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接著他吹噓說與他好過的女人個個都有姿色,牙齒比我好***他稱我的灰牙齒為耗子屎***,眼睛也比我明亮***他比喻說像盛滿了油的燈***,手也比我秀氣***當時我的手已經凍裂了口***。見他如此信口開河,我便大膽地挪揄他,問他如此五短身材,女人們如何喜歡他?他便笑,半面臉抽搐著,另半面臉則肌肉僵硬***也許是酒精麻痺所致***,這種笑給人一種哆哆嗦嗦的感覺,比哭還不如。他說女人們喜歡他的手藝活,他會縫狍皮坎肩,中間加上彩色絲線;會做兔皮帽子;會用樺樹皮做搖籃、小船、鹽簍、水桶和米盆。還懂得中醫,女人們氣血不足、月經不調、腰痠背痛的毛病他全能治得。我問是鍼灸嗎?他抿了一口酒說,“是草藥,山上的東西到處都是寶貝。”他還告訴我他有四個兒子,三個兒媳***大兒媳剛死***,一大群孫兒。他費力掰著指頭數了半晌,說是七個孫子六個孫女,總共十三個。不過他最喜歡的是二兒子家七歲的魚紋。他接著講魚紋,說魚紋與他連心,他有一次在山中倒套子時一匹馬被圓木軋傷了腿,他正愁無法下山找人求救。魚紋在家中正在炕上彈玻璃球,他突然對爸爸說,爺爺的馬受傷了,爺爺下不來山了。胡 達的二兒子將信將疑趕著另一副馬爬犁上了山,一看果然如此。

  胡 達那天晚上來找我的目的是為了看我那隻栗色皮箱。我想起來他接我的時候就對皮箱產生了興趣。我就把皮箱從炕上搬到火爐旁,嗒嗒按下鎖鼻子,將箱子開啟。那嗒嗒兩聲響起的時候,他的薄耳朵也跟著微妙地顫動著。他湊近那個皮箱,先是目不轉睛地看,然後便是一樣一樣地用手拈起裡面的東西,放到眼睛下仔細地瞧。照相機、膠水瓶、微型錄音機,甚至繡花睡衣都沒有逃脫他的手。他看東西的時候表情格外豐富,一會兒驚訝,一會兒掃興,一會兒又哀怨***看見睡衣的時候***,一會兒又是憤怒***他不滿意我把布娃娃掖在裡面,認為這是要悶死她***。他見過照相機,但對微型錄音機卻不熟知,我便把扣形耳機塞進他的雙耳,放了一段音樂給他。你們一定想不到,他最初聽到音樂的時候嚇得一跳老高,“哎喲”叫著,酒葫蘆也被甩在地上。他說:“這音打哪兒來?”不過他聽了一會兒就習慣了,當我幫他摘下耳機,他嘟嘟囔囔地對我說:“這音不好,鬧。”

  胡 達老人看夠了我的皮箱,又問我在烏回鎮住多久,一個人怕不怕等等。我說要呆到開春後才走,我在城市裡也一個人住,沒什麼害怕的。他便對我說,你要是害怕,我就喚魚紋來跟你做伴。

  他知道我是做畫的,而且也見識過畫家,所以對我的顏料箱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說幾年前烏回鎮來過一個畫家,那個男人的手指長得跟女人一樣纖細,他專畫烏回鎮的女人。讓女人們給他做擺設***胡 達的原話***,然後給她們一些報酬。後來有個漢子發現畫家畫了自己女人的奶和屁股,就聯合烏回鎮的其他男人把畫家揍了一通,將他趕出鎮子。他說完後得意地衝我笑著,我連忙說自己對人體 不感興趣,只喜歡畫風景。他挺老練地說:“景中就沒個人麼?”

  他走後的第二天早晨,我在門口的雪地上發現了這雙氈靴。我不知道是誰悄悄送來的。問鄰居大嫂,她一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這是胡 達老人的手藝。”

  你們在信上問烏回鎮有多大,這讓我怎麼描述呢?它與周圍的山林河谷沒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顯得很大。說它小,那是因為人家很少,不足百戶。尤其是這樣的時令,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偶爾碰見一個人在路上走,也都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們不在路上講話,戶外沒有人語聲。有時會傳來牲畜的叫聲,那叫聲也一樣是寂寥的。這裡的居民過著自給自足的小日子,自己種菜和糧食。冬季的蔬菜基本以土豆、白菜和蘿蔔為主。它們被儲藏在室外的地窖中,三九天氣時要在裡面生火驅寒。衛生所裡只有兩個醫生,他們兼管打針投藥。男患者打針時由男醫生,而女患者打針則是女醫生。據說以前只有男醫生,婦女們生了病都不情願打針***說是不願意給男人露屁股***。沒辦法,烏回鎮就從外面請來個女醫生。這女醫生很文靜,單身,所以衛生所裡上班時總是三個人***男醫生的老婆不放心,也天天陪著來***。烏回鎮還有一家商店***年輕人稱為供銷社,老人們則叫它合作社***,冷清得很,兩個店員總是面色青黃地打瞌睡。店裡所賣的罐頭的鐵皮盒早已生鏽,好像從二次大戰的戰壕中挖掘出的戰利品。這裡經常停電,所以蠟燭生意很好。那天我去買蠟燭,順便買了兩包衛生紙,然後抱著它們往店外走。遇見我的人都現出很羞怯的樣子,原來衛生紙這種東西被認為是隱祕商品,不能明面拿著。當地的婦女去買它時總是提著個布兜,男顧客在場她們就去看別的商品,買時躲躲閃閃的,真是有趣。

  你們問照片左上角那串草編銅錢,它是魚紋送給我的。他用這東西換走了我的帶小鏡子的胭脂盒。魚紋是自動找上門來的。記得是某一箇中午,我剛吃完飯,正守著爐子烤瓜子,一個小孩子推門進來了***我像當地人一樣不鎖門***,他就是魚紋。他穿件藍布棉猴,兩個臉蛋凍得通紅,吊著一串清鼻涕。他進了門口被熱氣給薰了個激靈,然後他開始嗤溜嗤溜地把鼻涕吃到肚子裡,這才開口跟我說話。他說:“我能換你的東西嗎?”我問:“你是誰?”“魚紋呀。”他挺驕傲地說著,彷彿我到了烏回鎮沒聽說過他,是大逆不道的。我便笑了。魚紋像老熟人一樣脫掉棉猴,從懷中取出一串草編的銅錢,對我說:“它不能當真的錢用,可是比真的錢好看。是我編的,一共二十一個錢。”我問他想換我的什麼東西,他便挺老練地說他得先看看我的貨。我便把一些零碎東西拿給他,後來他就對胭脂盒產生了興趣。魚紋個頭很矮,跟他爺爺一樣是薄耳朵,不過眼睛又黑又大。他告訴我他家裡養著兩頭豬,一隻羊,九隻雞,這些家禽一到春節前都將被宰了過年,只留下一隻打鳴的公雞。他比他爺爺還善談。接著他問我在烏回鎮過年嗎?我說當然。魚紋就樂了,問我大年三十晚上他要是來給我磕頭拜年,我會不會給他壓歲錢?我說那是自然了。魚紋便顯得歡欣鼓舞的,他在我的屋子裡走來走去,給我講一些他從老輩人那兒聽到的鬼怪故事。黃昏的時候,胡 達老人來了,他一進屋就說:“魚紋,我就知道你上這兒來了,一來了外人你就來換東西。你換了啥?”

  魚紋笑嘻嘻地開啟那個胭脂盒。胡 達老人嗔怪道:“打小就花心,弄個胭脂餅子做啥?”

  後來我從鄰居口中得知胡 達獨居,除了年節之外,平素很少到兒子家去。烏回鎮若是來了客人,只要是冬季來,一般都由胡達老人接送。雪爬犁在山中抄著近路走,會省去許多時間。不管什麼人物來,胡 達最有興趣的就是看人家帶的東西,大約這與他是個手藝人有關。我還得知他少年時學過戲,跟過戲班子。他母親是個紅角,有次在南方的一個水鄉小鎮唱戲,被當地衙門掌印的人看上,活活地給搶到府上。那人這邊強行納妾,那邊差人將胡 達的爹悄悄裝進麻袋,活活地給扔進河裡溺死。從此胡 達就失去了雙親,他到處流浪,拉過黃包車,給人修過腳,當過廚師。最後他從南方跑到北方,哪裡人少就奔哪裡走,結果就在烏回鎮安家落戶了。胡 達最聽不得的便是唱戲,所以連帶著對一切聲音都敏感。

  烏回鎮的天亮得很遲。八九點鐘,太陽才蒼白地升起。到處都是積雪,遠山近山都是白茫茫的。有時我站在窗前看別人家屋頂的炊煙,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因為那炊煙已與天色融為一體了。我手上的凍瘡用冬青水洗過後已經痊癒。只不過因為少見蔬菜水果,我的口腔潰瘍,吃刺激性食物時疼痛難忍。鎮子裡的人對我很友好,臘月家家宰豬時,人們總是請我做客。以前我特別討厭吃豬下水,到了這裡後覺得那東西是這麼好吃,喝燒酒吃臭烘烘的豬大腸真是妙不可言。有一次我醉在別人家的炕上,指著人家地上的鞋子叫“船”,而擎著筷子叫“槳”,成為笑柄。至於帶來的那些顏料,我真是很難說出口,我全把它們塗到烏回鎮人家的炕琴上了。他們讓我畫荷我就畫荷,要多粉我就給多粉,過年時還給他們畫門神和財神,所以黃綠紅三色已經用盡了。領導要是知道我下來體驗生活只是畫這些個東西,非要氣壞不可。可這裡的人喜歡我畫荷花小鳥、松樹仙鶴,除夕時幾乎家家都貼著我畫的喜氣洋洋的財神爺。他們請我畫東西時,總是預備下飯食,回來時又給我帶來些吃的。我便想做個畫匠也不錯,從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只畫炕琴和門神。我墮落了是嗎?

  魚紋留下的那串草編銅錢被我當成裝飾掛在牆上。你們問另外一些模糊的物件是什麼,它們是樺皮簸箕***淘米用的***、火鉤子、鳥籠子和豆角幹。我失眠的毛病到這裡不治自愈,每日都睡得又香又實,每天同當地人一樣早早就起床 了。有時我到江 上去看他們捕魚,更多的時候則是去他們那兒串門,聽他們講老掉牙的故事。這裡的星光總是不同尋常的好。有時夜晚跑到屋外,仰頭一望,滿天的星星真叫燦爛啊。還有晚霞,這裡的晚霞總是雞血一樣鮮紅,同雪景形成強烈反差。

  我告訴你們這裡的人是如何過年的吧。他們一進臘月就開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衣、蒸乾糧、除塵,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這才罷休。無論男女老少都裡裡外外換上新衣。老人們掛燈籠,家庭主婦忙著祭祖,小孩子則將兜裡裝滿瓜子糖果到處跑。男孩子放鞭炮,那響聲就接二連三地閃現。小女孩則挨家挨戶看別人家窗戶上的剪紙,看哪種圖案更妖嬈。我是在鄰居大嫂家過的除夕,吃過滿盤的餃子後,剛回到家裡,門就被撞開了。一股白熾的寒氣中“嗵”地跌下一個小人,不住地給我磕頭,磕得真響啊,魚紋來討壓歲錢來了。我給了他五十元錢,魚紋將錢拿在手中,說是要買幾個小禮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爺爺的院子裡放。我便問他爺爺在哪個兒子家過的年。魚紋一梗脖子笑著說:“還不是跟往年一樣?爺爺在每個兒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屁股,然後就揹著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魚紋說,胡 達老人在大兒子家抽了根菸,告訴大兒子早些再找個老婆回家,不要把飯桌老是弄得油膩膩的;然後他去二兒子家,由魚紋給他磕頭。魚紋每年磕頭都會得到禮物,前些年是蟈蟈籠、鼠夾子、兔皮手套、鬆塔壘成的小屋子等等,今年是一條掛狗用的皮項圈。他在魚紋家嚐了一個餃子,嫌那餡不夠鹹。他去三兒子家吃了塊糖,責備他家的燈籠沒糊好,把糨子弄到明面上了,一塊一塊的白點跟長了癬似的;他最後到小兒子家,剝了一個花生吃,緊著鼻子說他家的酸菜缸沒伺候好,有股餿味,然後皺皺眉一拍屁股就走了。

  “你爺爺年年都這麼過年?”我問。

  “年年是這樣。”魚紋說,“他就喜歡我,每年正月十五我都去給他放花。”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還躺在炕上藉著爐火的餘溫 續懶覺,鄰居大嫂忽然慌慌張張地進來告訴我,說是胡 達老人沒了。我不知道“沒了”就是當地人對“死亡”的隱諱說法,以為胡 達老人失蹤了。鄰居大嫂說,魚紋一大清早起來正在擺弄禮花,忽然從炕沿栽倒在地。他的頭被磕了一個包,這時他忽然說他看見爺爺快死了,爺爺正在召喚他,他就撒腿往爺爺那兒跑。胡 達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氣。見到魚紋來,眼睛裡漫出淚水,說了個“戲”字就嚥氣了。

  “戲?”我問。

  “戲。”鄰居大嫂說。

  我在胡 達老人的家裡見到了魚紋。他通身披孝,也許因為淚水的浸潤,眼睛更顯明亮。他見了我,現出一種大人才有的淒涼表情。正月十五的夜裡有許多人為胡 達守靈,長明燈在寒風中瑟瑟抖動。魚紋點燃了那幾簇禮花。他每放一個都要說話:

  “爺爺,快看,這個花像菊花!”

  “爺爺,這花跟冰凌花一樣白!”

  “爺爺,這個花像是在潑水!”

  彷彿胡 達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我問魚紋,胡 達老人死時果真說出個“戲”字麼?魚紋點點頭。我想如果不是“戲”,便是“嘻”字了。對於生命的結束來講,“戲”和“嘻”又有多大的區別呢?

  胡 達老人的死,使烏回鎮失去了一個有光彩的人物。我幾乎天天都穿著他送我的狍皮靴,用溫 暖的心境來懷念他。他的手藝真是好,所有的針碼都壓在靴幫裡了,靴口軋著一圈縝密的花邊。葬禮過後,雪一場比一場大,人們幾乎足不出戶在家“貓冬”,只有魚紋常常到我這裡來。他通常是雪住後的早晨來,他帶著一條黃狗,狗脖頸處的項圈是胡 達老人最後的手藝。魚紋跟著我學畫財神和門神,他每次都帶來一張白紙。我教了他一週後,他就能畫個大概了。不過他總是喜歡把財神爺的胡 子畫得又長又飄,就像雲彩一樣。有時他也幫我燒水沏茶,還幫我抹炕上的灰,他勤快得很。我常常想,要是我能生一個魚紋這樣的孩子有多好。可我知道在城市裡是不可能孕育出這樣的孩子的。而我在烏回鎮又不知不覺喪失了一次可能誕生靈性兒童的機會。

  這話還得從你們收到的這張照片談起。你們真細心,發現它的郵戳不是烏回鎮的,而是出自與你們同一座城市的郵局。的確是這樣,這幀一次成相的照片是我拜託一個朋友路過我們城市時寄給你們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那是胡 達老人葬禮後的第一個星期日。那天有風,冷極了,鎮子裡的人傳說有幾個拍電影 的人來了。我走出屋子,發現臨江 的高崗上果然有一群遊動的人影。他們在拍歪歪斜斜的柵欄、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著袖子湊過去看熱鬧。他們共有六個人,是一家海外發行製片公司拍風光片的。其中有一個穿黑色皮衣的人引起了我的興趣。他個子不高,面目酷似我已故的父親***紅臉膛,很大的眼睛,濃眉***,他說話語速極快,在工作間隙不時與他的合作者打趣。他顯然也注意到了我,問道:“外地人吧?”我點點頭。“寫字的?”他略帶鄙夷地問我,大約以為我是作家或者記者。“畫畫的。”我說。“哦,差不多都一樣,都得用筆。”他挪揄地說,“在城裡呆膩歪了,下鄉揩貧下中農的油來了?”

  他那無所顧忌的樣子,彷彿與我相識已久。傍晚的時候,風住了,可灰雲卻壓滿了天空,氣壓低得很。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憶著父親生前的某些生活片斷,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樣推門進來了。

  “有我的飯麼?”他問。

  我呆立著。

  “反正你也得吃飯,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會做飯。”

  我便毫不客氣地把圍裙扔給他。我們用牛肉煮土豆,用粉絲炒酸菜,他邊做菜邊唱歌***這也與我父親一樣***,然後我們一起吃飯。他吃飯的樣子很貪婪,連菜底的湯計都不漏掉,吱吱地傾著盤子吸個溜乾淨。飯後,我們坐在爐火旁談天***說些什麼已經忘記了***,只記得他那張少年般的臉龐,他快捷的語調以及把茶水喝得很響的樣子。後來我建議他為我拍一張照片***因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次成相的相機,而我又迫切想看看那個夜晚的我***。他打趣道:“吃你一頓飯,總要付出些代價。”於是我就穿著氈靴,嘴裡嚼著樹脂,悠閒地坐在房屋一角。當照片墜落 下來後,我發現那顏色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給你們。為了使你們早些見到烏回鎮的我,我讓他把信連同照片帶走,因為他第二天一大早要離開烏回鎮,他中途轉機時路過我們的城市。

  接著說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記得天落雪了,這是從窗櫺微妙的嚓嚓聲感覺出來的。

  我們把濃茶喝淡了,所有的話語已經化為爐中灰燼的時候,他忽然溫 存地說:“今晚讓我留下,好嗎?”

  我搖搖頭,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便站起來穿上大衣,笑笑說:“文化女人。”然後用手撫了一下我的頭髮。

  我看著他,有點戀戀不捨,然而依然望著他在走向門口。我突然說:“你真像我父親。”

  “他一定是死去了。”他說。

  我點點頭。

  他又說:“放心,路過你的城市時,我不會忘了發這封信。”

  “謝謝。”這兩個字徹底把他趕出門外。

  那一夜 我不斷被惡夢擾醒。早晨起來時望著窗外飛揚的大雪,有種恍如隔世之感,我忍不住傷感地落淚了。我就如此輕易地讓一個美好的夜晚付之東流。我知道他們已經離開烏回鎮,那樣的夜晚永遠不會再來了。想起他站在灶房一邊做飯一邊唱歌的情景,我的淚水就洶湧無邊了。後來魚紋拿著兩顆奶糖跑來看我,他說他在家裡就聽見我的哭聲了,他說人吃了糖後就沒有眼淚了。我把魚紋抱在懷裡,吻他那雙神燈般的眼睛。

  你們肯定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很想念你們。我真希望你們能來烏回鎮看看,雖然見不到胡 達老人了,但他的墳還在,魚紋也許會畫門神和財神給你們看。當然,如果這些人物都意外錯過的話,雪是絕對不會拒絕你們的。因為漫長的冬天還未結束,雪三天兩頭就來一場,你們來看雪吧。只是如果你們也被雪意外圍在塔城,胡 達老人再也不能趕著雪爬犁接你們去了。

  給你們的回信就此打住吧。黎明瞭,我得吃點東西了。今天的早餐是烤土豆,昨夜就把土豆埋進爐火的灰燼中,現在它們早已被炯熟了,溫 熱氣猶在,極其可口,是烏回鎮人都喜歡吃的一種“點心”。吃過土豆,我得去供銷社買蠟燭了,因為來時買的幾包已經用光了。還有,因為給你們寫信,一個夜晚就這樣以“不眠”而結束了,從供銷社回來我得補上一個長覺。睡醒後,去一個叫鄭順才的人家,他女兒近日結婚,嫌那臺作為嫁妝的縫紉機不喜氣,讓我去畫一對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