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名家李漢榮的散文作品
李漢榮多篇散文詩歌佳作入選全國及山東、上海等省市中學語文教科書。系中國作協會員,陝西省政協委員,高階編輯。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鳥
萬千生靈中最愛乾淨的莫過於鳥了。我有生以來,不曾見過一隻骯髒的鳥兒。鳥在生病、受傷的時候,仍然不忘清理自己的羽毛。疼痛可以忍受,它們不能忍受骯髒。鳥是見過大世面的生靈。想一想吧,世上的人誰能上天呢?人總想上天,終未如願,就把死了說成上天了。皇帝也只能在地上稱王,統治一群不會飛翔只能在地上匍匐的可憐的臣民。不錯,現在有了飛機、宇宙飛船,人上天的機會是多了,但那只是機器在飛,人並沒有飛;從飛機飛船上走下來,人仍然還是兩條腿,並沒有長出一片美麗的羽毛。鳥見過大世面,眼界和心胸都高遠。鳥大約不太欣賞人類吧,它們一次次在天上俯瞰,發現人不過是塵埃的一種。鳥與人打交道的時候,採取的是不卑不亢、若即若離的態度。也許它們這樣想:人很平常,但人厲害,把山林和土地都佔了,雖說人在天上無所作為,但在土地上,他們算是土豪。就和他們和平相處吧。燕子就來人的屋子裡安家了,喜鵲就在窗外的大槐樹上築巢了,斑鳩就在房頂上與你聊天了。布穀鳥絕不白吃田野上的食物,它比平庸貪婪的俗吏更關心大地上的事情。陽雀怕稻禾忘了抽穗,怕豆莢誤了起床,總是一次又一次提醒。黃鸝貪玩,但玩出了情致,柳樹經它們一搖,就變成了綠色的詩。白鷺高傲,愛在天上畫一些雪白的弧線,讓我們想起,我們的愛情也曾經那樣純潔和高遠。麻雀是鳥類的平民,勤勞、瑣碎,一副土生土長的模樣,它是鄉土的子孫,從來沒有離開過鄉土,愛和農民爭食。善良的母親們多數都不責怪它們,只有剛入了學校的小孩不原諒它們:“它們吃糧,它們壞。”母親們就說:“它們也是孩子,就讓它們也吃一點吧,土地是養人的也是養鳥的。”
據說鳥能預感到自己的死亡。在那最後的時刻,鳥仍關心自己的羽毛和身體是否乾淨。它們掙扎著,用口裡僅有的唾液舔洗身上不潔的、多餘的東西。它們不喜歡多餘的東西,那會妨礙它們飛翔。現在它就要結束飛翔了,大約是為了感謝這陪伴它一生的翅膀,它把羽毛梳洗得乾乾淨淨。
鳥的遺體是世界上最乾淨的遺體……
:溪水
一條大河有確切的源頭,一條小溪是找不到源頭的,你看見某塊石頭下面在滲水,你以為這就是溪的源頭,而在近處和稍遠處,有許多石頭下面、樹叢下面也在滲水,你就找那最先滲水的地方,認它就是源頭,可是那最先滲水的地方只是潛流乍現,不知道在距它多遠的地方,又有哪塊石頭下面或哪叢野薄荷附近,也眨著亮晶晶的眸子。於是,你不再尋找溪的源頭了。你認定每一顆露珠都是源頭,如果你此刻莫名其妙流下幾滴憂傷或喜悅的淚水,那你的眼睛、你的心,也是源頭之一了。尤其是在一場雨後,天剛放晴,每一片草葉,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上,都滴著雨水,這晶瑩、細密的源頭,誰能數得清呢?
溪水是很會走路的,哪裡直走,哪裡轉彎,哪裡急行,哪裡迂迴,哪裡掛一道小瀑,哪裡漾一個小潭,乍看潦草隨意,細察都有章法。我曾試著為一條小溪改道,不僅破壞了美感,而且要麼流得太快,水上氣不接下氣似在逃命,要麼滯塞不暢好像對前路失去了信心。只好讓它復走原路,果然又聽見純真喜悅的足音。別小看這小溪,它比我更有智慧,它遵循的就是自然的智慧,是大智慧。它走的路就是它該走的路,它不會錯走一步路;它說的話就是它該說的話,它不會多說一句話。你見過小溪嗎?你見過令你討厭的小溪嗎?比起我,小溪可能不識字,也沒有文化,也沒學過美學,在字之外、文化之外、美學之外,溪水流淌著多麼清澈的情感和思想,創造了多麼生動的美感啊。我很可能有令人討厭的醜陋,但溪水總是美好的,令人喜愛的,從古至今,所有的溪水都是如此的可愛,它令我們想起生命中最美好純真的那些品性。
林中的溪水有著特別豐富的經歷。我跟著溪水蜿蜒徐行,穿花繞樹,跳澗越石,我才發現,做一條單純的溪流是多麼幸福啊。你看,老樹掉一片葉子,算是對它的叮嚀;那枝野百合花投來嫵媚的笑影,又是怎樣的邂逅呢?野水仙果然得水成仙,守著水就再不遠離一步了;盤古時代的那些岩石,老邁愚頑得不知道讓路,就橫臥在那裡,溫順的溪水就嬉笑著繞道而行,在頑石附近漾一個潭,正好,魚兒就有了合適的家,到夜晚,一小段天河也向這裡流瀉、匯聚,潭水就變得深不可測;兔子一個箭步跨過去,溪水就搶拍了那驚慌的尾巴;一隻小鳥趕來喝水,好幾只小鳥趕來喝水,溪水正擔心會被它們喝完,擔心自己被它們的小嘴銜到天上去,不遠處,一股泉水從草叢裡笑著走過來,溪水就笑著接受了它們的笑……
我羨慕這溪水,如果人活著,能停止一會兒,暫不做人,而去做一會兒別的,然後再返回來繼續做人,在這“停止做人的一會兒裡”,我選擇做什麼呢?就讓我做一會兒溪水吧,讓我從林子裡流過,繞花穿樹、跳澗越石,內心清澈成一面鏡子,經歷相遇的一切,心儀而不佔有,欣賞然後交出,我從一切中走過,一切都從我獲得記憶。你們只看見我的清亮,而不知道我清亮裡的無限豐富……
李漢榮的《溪水》,清純、坦蕩而有靈性,像一股清清的溪水,盪滌著你的心田。這篇文章融敘述、描寫感悟於一體,把人帶進美不勝收的境界。
:老屋
我坐在這百年老屋裡,想那破土動工的清晨,那天大的吉日,已是一個永不可考的日子。想那些媳婦們、孩子們、匠人們、勞工們,他們把汗水、技藝、手紋、呼吸、目光都築進這牆壁,都存放進這柱、這祿、這窗、這門上,都深埋在這地基地板裡,我坐在老屋裡,其實是坐在他們的身影裡,坐在他們交織的手勢和動作裡。
我想起我的先人們,他們在這屋裡走出走進,勞作、生育、做夢、談話、生病、吃藥,我尤其想起那些曾經出入於這座房屋的婦人們,她們有的是從這屋裡嫁出去,有的是從遠方娶進來,成為這屋子的"內人",生兒育女、養老送終、紡織、縫補、洗菜……她們以一代代青春延續了一個古老的家族,正是她們那漸漸變得蒼老的手,細心地撿拾柴薪,撥亮灶火,扶起了那不絕如縷的炊煙。我的血脈裡,不正流淌著她們身上的潮音?我的手掌上,不正儲存著她們的手紋?我確信,我手指上那些"籮籮""筐筐",也曾經長在她們的手指上,她們是否也想象過以後,會是一雙什麼手,拿去她們的"籮籮""筐筐"?
我坐在老屋裡就這麼想著、想著,抬起頭來,我看見門外浮動著遠山的落日,像一枚碩大、熟透的椅子,緩緩地垂落、垂落。
我的一代代先人們,也曾經坐在我這個位置上,從這扇向曠野敞開的門口,目送同一輪落日。
暮色籠罩了四野,暮色灌滿了老屋。
星光下,我遙看這老屋,心裡升起一種深長的敬畏——它像一座靜穆的廟宇,寄存著歲月、生命、血脈流轉的故事……
老屋已經很老了,它確切的年齡已不可考,它至少已有一百五十多歲了。修築它的時候,遙遠的京城皇宮裡還住著君臨天下的皇帝,文武百官們照例在早朝的時候,一律跪在天子的面前,霞光映紅了一排排掀起的屁股,萬歲萬萬歲的喊聲驚動了早起的麻雀和剛剛入睡的蝙蝠。就在這個時候,萬里之外的窮鄉僻壤的一戶人家,在雞鳴鳥叫聲裡點燃鞭炮,舉行重修祖宅的奠基儀式。坐北朝南,負陰抱陽,風水先生根據祖傳的智慧和神祕的資料,斷定這必是一座吉宅。匠人們來了,泥匠、瓦匠、木匠、漆匠,勞工們來了,挑土的、和泥的、劈柴的、做飯的。婦人們穿上壓在箱底的花衣服,在這個勞碌的、熱鬧的日子裡,舒展一下塵封已久的對生活的渴望,孩子們在不認識的身影裡奔來跑去,在緊張、辛勞的人群裡拋灑不諳世事的喊聲笑聲,感受勞動和建築,感受一座房子是怎樣一寸一寸地成形,他們覺出了一種快感,還有一種神祕的意味,村子裡的狗們都聚集到這裡,它們是衝著灶火的香味來的,也是應著鞭炮聲和孩子們歡快的聲音來的。它們,也是這奠基儀式的參加者,也許,在更古的時候,它們已確立了這個身份。它們含蓄、文雅地立於簷下或臥於牆角桌下,偶爾吐出垂涎的舌頭,又很快地收回去了,它們文質彬彬地等待著喜慶的高潮。哦,土地的節日,一座房屋站起來,炊煙升起,許多記憶也圍繞著這座房子開始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