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寫景文章

  賈平凹無疑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最有歷史感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風格獨特,內蘊複雜,關於他的評論歷來是褒貶不一。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一:《對月》

  月,夜愈黑,你愈亮,煙火薰不髒你,灰塵也不能汙染你,你是浩浩天地間的一面高懸的鏡子嗎?你夜夜出來,夜夜卻不盡相同:過幾天圓了,過幾天又虧了;圓得那麼豐滿,虧得又如此缺陷!我明白了,月,大千世界有了得意有了悲哀,你就全然會照了出來的。你照出來了,悲哀的盼你豐滿,望眼欲穿;你豐滿了,卻使得意的大為遺憾,因為你立即又要缺陷去了。你就是如此千年萬年,陪伴了多少人啊,不管是帝王,不管是布衣,還是學士,還是村儒,得意者得意,悲哀者悲哀,先得意後悲哀,悲哀了而又得意……於是,便在這無窮無盡的變化之中統統消失了,而你卻依然如此,得到了永恆!

  你對於人就是那砍不斷的桂樹,人對於你就是那不能歇息的吳剛。而吳剛是仙,可以長久,而人卻要以短暫的生命付之於這種工作嗎?這是一個多麼奇妙的謎語!從古至今,多少人萬般思想,卻如何不得其解。或是執迷,將便為戰而死,相便為諫而亡,悲、歡、離、合,歸結於天命;或是自以為覺悟,求仙問道,放縱山水,遁入空門;或是勃然而起,將你罵殺起來,說是徒為亮月,虛有朗光,只是得意時錦上添花,悲哀時火上加油,是一個面慈心狠的陰婆,是一泊平平靜靜而溺死人命的淵潭。

  月,我知道這是冤枉了你,是曲解了你。你出現在世界,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你的存在,你的本身就是說明這個世界,就是在向世人作著啟示:萬事萬物,就是你的形狀,一個圓、一個圓地完成啊!試想,繞太陽而執行的地球是圓的,執行的軌道也是圓的;在小孩手中玩弄的彈球是圓的,彈動起來也是圓的旋轉。圓就是運動,所以車輪能跑,浪渦能旋。人何嘗不是這樣呢?人再小,要長老;人老了,卻有和小孩一般的特性。老和少是圓的接榫。冬過去了是春,春種秋收後又是冬。老虎可以吃雞,雞可以吃蟲,蟲可以蝕槓子,槓子又可以打老虎。就是這麼不斷地否定之否定,周而復始,一次不盡然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歸復著一個新的圓。

  所以,我再不被失敗所惑了,再不被成功所狂了,再不為老死而悲了,再不為生兒而喜了。我能知道我前生是何物所託嗎?能知道我死後變成何物嗎?活著就是一切,活著就有樂,活著也有苦,苦裡也有樂。猶如一片樹葉,我該生的時候,我生氣勃勃地來,長我的綠,現我的形,到該落的時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讓別的葉子又從我的落疤裡新生。我不求生命的長壽,我卻要深深地祝福我美麗的工作,踏踏實實地走完我的半圓,而為完成這個天地萬物運動規律的大圓盡我的力量。

  月,對著你,我還能說些什麼呢?你真是一面浩浩天地間高懸的明鏡,讓我看見了這個世界,看見了我自己,但願你在天地間長久,但願我的事業永存。

  二:《風雨》

  樹林子像一塊麵糰子,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著就向一邊倒,漫地而行;呼地又騰上來了,飄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撲向另一邊去,再也扯不斷,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經完全沒有方向了。然後一切都在旋,樹林子往一處擠,綠似乎被拉長了許多,往上扭,往上扭,落葉衝起一個偌大的蘑菇長在了空中。嘩地一 聲,亂了滿天黑點,綠全然又壓扁開來,清清楚楚看見了裡邊的房舍、牆頭。

  垂柳全亂了線條,當拋舉在空中的時候,卻出奇地顯出清楚,霎那間僵直了,隨即就撲撒下來,亂得像麻團一般。楊葉千萬次地變著模樣:葉背翻過來,是一片灰白;又扭轉過來,綠深得黑清。那片蘆葦便全然倒伏了,一節斷莖斜插在泥裡,響著破裂的顫聲。

  一頭斷了牽繩的羊從柵欄裡跑出來,四蹄在撐著,忽地撞在一棵樹上,又直撐了四蹄滑行,末了還是跌倒在一個糞堆旁,失去了白的顏色。一個穿紅衫子的女孩衝出門去牽羊,又立即要返回,卻不可能了,在院子裡旋轉,銳聲叫喚,離臺階只有兩步遠,長時間走不上去。

  槐樹上的葡萄蔓再也攀附不住了,才鬆了一下屈蜷的手腳,一下子像一條死蛇,嘩嘩啦啦脫落下來,軟成一堆。無數的蒼蠅都集中在屋簷下的電線上了,一隻挨著一隻,再不飛動,也不嗡叫,黑乎乎的,電線愈來愈粗,下墜成彎彎的弧形。

  一個鳥巢從高高的樹端掉下來,在地上滾了幾滾,散了。幾隻鳥尖叫著飛來要守住,卻飛不下來,向右一飄,向左一斜,翅膀猛地一顫,羽毛翻成一團亂花,旋了一個轉兒,倏乎在空中停止了,瞬間石子般掉在地上,連聲響兒也沒有。

  窄窄的巷道里,一張廢紙,一會兒貼在東牆上,一會兒貼在西牆上,突然衝出牆頭,立即不見了。有一隻精溼的貓拼命地跑來,一躍身,竟跳上了房簷,它也吃驚了;幾片瓦落下來,像樹葉一樣斜著飄,卻突然就垂直落下,碎成一堆。

  池塘裡絨被一樣厚厚的浮萍,凸起來了,再凸起來,猛地撩起一角,唰地揭開了一片;水一下子聚起來,長時間的凝固成一個錐形;啪地摔下來,砸出一個坑,浮萍衝上了四邊塘岸,幾條魚兒在岸上的草窩裡蹦跳。

  最北邊的那間小屋裡,木架在吱吱地響著。門被關住了,窗被關住了,油燈還是點不著。土炕的席上,老頭在使勁捶著腰腿,孩子們卻全趴在門縫,驚喜地疊著紙船,一隻一隻放出去……

  三:《冬景》

  早晨起來,匆匆到河邊去,一個人也沒有,那些成了固定歇身的石凳兒,空落著,連燙煙鍋磕煙留下的殘熱也不存,手一摸,冷得像烙鐵一樣地生疼。

  有人從河堤上走來,手一直捂著耳朵,四周的白光刺著眼睛,眯眯地睜不開。天把石頭當真凍硬了,瞅著一個小石塊踢一腳,石塊沒有遠去,腳被彈了回來,痛得“哎喲”一聲,俯下身去。堤下的渡口,小船兒依然,柳樹上,卻不再悠悠晃動,橫了身子,被凍固在河裡。船伕沒有出艙,吹著他的簫管,若續若斷,似乎不時就被凍滯了。或者嘴脣不再軟和,不能再吹下去,在船下的冰上燃一堆柴火。煙長上來,細而端。什麼時候,火堆不見了,冰面上出現一個黑色的窟窿,水嘟嘟冒上來。

  一隻狗,白茸茸的毛團兒,從冰層上跑過對岸,又跑回來,它在冰面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黃的。後來就站在河邊被砸開的一塊冰前,冰裡封凍了一條小魚,一個生命的標本。狗便驚奇得汪汪大叫。

  田野的小路上,駛過來一輛拉車。套轅的是頭毛驢,樣子很調皮,公羊般大的身子,耳朵上,身肚上長長的一層毛。主人坐在車上,脖子深深地縮在衣領裡,不動也不響,一任毛驢跑著。落著厚霜的路上,驢蹄叩著,幹而脆地響,鼻孔裡噴出的熱氣,向後飄去,立即化成水珠,亮晶晶地掛在長毛上。

  有拾糞的人在路上踽踽地走,用鏟子撿驢糞,驢糞卻凍住了。他立在那裡,無聲地笑笑,做出長久的沉默。有人在沙地裡掃樹葉,一個沙窩一堆葉子,全都塗著霜,很容易抓起來。掃葉人手已經僵硬,偶爾被樹枝碰了,就伸著手指在嘴邊,笑不出來,哭不出來,一副不能言傳的表情,原地吸溜打轉兒。

  最安靜的,是天上的一朵雲,和雲下的那棵老樹。

  吃過早飯,雪又下起來了。沒有風,雪落得很輕,很勻,很自由,在地上也不消融,虛虛地積起來,什麼都掩蓋了。天和地之間,已經沒有了空間。

  只有村口的井,沒有被埋住,遠遠看見往上噴著蒸氣。小媳婦們都喜歡來井邊洗蘿蔔,手泡在水裡,不忍提出來。

  這家老婆婆,穿得臃臃腫腫,手上也戴上了蹄形手套,在炕上搖紡車。貓不再去戀愛了,蜷在身邊,頭尾相接,趕也趕不走。孩子們卻醒得早,扒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玻璃上一層水汽,擦開一塊,看見院裡的電線,差不多指頭粗了:

  “奶奶,電線腫了。”

  “那是落了雪。”奶奶說。

  “那你在紡雪嗎,線穗子也腫了。”

  他們就跑到屋外去,張著嘴,讓雪花落進去,但那雪還未到嘴裡,就總是化了。他們不怕冷,尤其是孩子,互相抓著雪,丟在脖子裡,大呼大叫。

  一聲槍響,四野一個重重的驚悸,陰崖上的冰錐震掉了幾個,嘩啦啦地在溝底碎了,一隻金黃色的狐狸倒在雪地裡,殷紅的血濺出一個扇形。冬天的狐皮質量好,正是村裡年輕人捕獵的時候。

  麥苗在厚厚的雪下,葉子沒有長大,也沒有死去,根鬚隨著地氣往下掘進。幾個老態龍鍾的農民站在地邊,用手抓住雪,捏個糰子,說:“那雪,好雪,冬不冷,夏不熱,五穀就不結了。”他們笑著,叫嚷著回去煨燒酒喝了。

  雪還在下著,好大的雪。

  一個人在雪地裡默默地走著,觀賞著冬景。前腳踏出一個腳印,後腳離起,腳印又被雪抹去。前無去者,後無來人,他覺得有些超塵,想起一首詩,又道不出來。

  “你在幹什麼”一個聲音。

  他回過頭來,一棵樹下靠著一個雪樁。他嚇了一跳,那雪樁動起來,雪從身上落下去,像脫落掉的鏽斑,是一個人。

  “我在做詩。”他說。

  “你就是一首詩。”那個人說。

  “你在幹什麼”

  “看綠。”

  “綠在哪兒”

  “綠在樹杈上。”

  樹上早沒有了葉子,一群小鳥棲在枝上,一動不動,是一樹會唱的綠葉。

  “還看到什麼嗎”

  “太陽,太陽的紅光。”“下雪天沒有太陽的。”

  “太陽難道會封凍嗎?瞧你的臉,多紅;太陽的光看不見了,卻紅了你的臉。”

  他叫起來了∶

  “你這麼喜歡冬天!”

  “冬天是莊嚴的,靜穆的,使每個人去沉思,而不再輕浮。”

  “噢,冬天是四季中的一個句號。”

  “不,是分號。”

  “可惜冬天的白色那麼單調……”

  “哪裡!白是一切色的最豐富的底色。”

  “可是,冬天裡,生命畢竟是強弩之末了。”

  “正是起跑前的後退。”

  “啊,冬天是個衛生日子啊!”

  “是的,是在做分娩前準備的偉大的孕婦。”

  “孕婦!”

  “不是孕育著春天嗎?”

  說完,兩個人默默地笑了。

  兩個陌生人,在天地一色的雪地上觀賞冬景,卻也成為冬景裡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