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白銀那

  遲子建的散文以女性的溫暖而傷懷的抒情筆調營造出優美動人的散文意境。下面是小編整理的,以供大家閱讀。

  

  黑龍江在解凍時就像出鞘的劍一樣泛出雪亮的光芒和清脆的聲響。陽光和春風使得封凍半年之久的冰面出現條條裂縫,巨大的冰塊終於有一天承受不住暖流的誘惑而訇然解體,奇形怪狀的冰排就從上游呼嘯而下。洛古河、北極村、大草甸子、興安、開庫康、依西肯、鷗浦直至呼瑪和黑河這些沿江的村屯城市,無一不在迴響著冰排遊走時的轟轟聲,彷彿上帝派駐人間的銀色鐵甲部隊正在凱旋,而天庭也的確呈現出了一派迎接戰勝者歸來的喜洋洋的氣息,無論晝夜都晴朗如洗,溫柔的光芒四處飄蕩。

  正文 A1:冰排過後

  隨著冰排而來的是無與倫比的泥濘。白銀那的每一條小巷都淤泥遍佈、水窪縱橫,這當然也是解凍帶來的結果。人們在走路時不得不貼著障子邊窄窄的乾硬的土埂走,若是趕上腿腳不便和身體臃腫的人,這樣走鋼絲般的步態常常會使他們身體失衡,於是整個人就“噗”的一聲栽倒在泥裡,渾身上下被泥漿打溼。原想躲過泥濘不弄髒了鞋子,誰知因小失大,連衣服也髒透了。這樣的笑料總能使覷見這一幕的小孩子們歡呼雀躍,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被泥濘愚弄的經歷,他們像燕子一樣步態靈巧,而且他們也不怕弄髒了鞋子,反正有家長們為他們洗刷。

  白銀那小學的語文老師陳林月常常帶領孩子們到江邊來看冰排。沙灘還很涼,他們不得不蹲在那裡望著江面。冰排在陽光下銀光閃閃,晶瑩剔透,有的敦敦實實的像熊,有的張牙舞爪的像獅子,還有的靈巧俊秀得像兔子。當然,大多數的冰塊都像方方正正的盒子,孩子們便想象這盒子裡裝著許多神祕的東西,若是將它開啟也許會蹦出花仙子、孫悟空、青蛙、海豹等什麼的。

  孩子們對著冰排吱吱喳喳地叫著,逢著大冰塊被旁邊的冰塊擠壓而撞碎的時候,他們就跳起腳來歡呼。陳林月也很喜歡看大冰塊被撞碎的那一瞬間,碎銀般的小冰塊四處飛濺,水面被激起無數朵水花,那才是人世間真正的珠光寶氣呢。

  冰排緩緩地向下遊奔流著,它們並沒有在意它們經過的這個叫白銀那的地方,它們甚至都沒有大略看一眼這兒的小巷、柵欄、屋舍、校園的鐘和沙灘上那一群目光充滿渴望的孩子。它們哪裡知道孩子們是多麼想伏在它們身上,一起到沿江的大城市黑河走上一圈,看看那裡的高樓、馬路、戲院、百貨商場、照相館以及碼頭上往來的大型貨輪。孩子們為此在觀看冰排時就有了淡淡的心事。

  陳林月不僅白天來看冰排,入夜時也悄悄來到江岸。白天她和孩子們在一起,而晚上則是赴馬川立的約會。他們肩並肩站在沙灘上,看著月光下江面上浮游的冰塊。那時背後村落的燈火已經黯淡了,人語也寥落,他們能清楚地聽到流水和冰塊相互摩擦的聲音,彷彿各種樂器在水面上浪漫地合奏著流浪。有一次他們看見一個長方形的巨大冰排孤單單地從上游緩緩而來,陳林月便說是愛斯基摩人的冰屋子被衝下去了,而馬川立則脫口而出:“真像是一隻冰棺材!人要是睡在冰棺材裡,葬在江裡有多好!”

  陳林月便因為這種不吉祥的比喻而搡了馬川立一把,他趔趄著一腳伸進淺淺的水裡,被冰涼刺骨的江水激得打了一個深重的寒噤,就勢抱住陳林月讓她賠他身上的熱氣。當然那熱氣很快就在擁抱中回到他身上。

  冰排消逝的第二天便來了漁汛。這是白銀那人所沒有料到的。因為黑龍江的魚在最近十幾年來一直非常稀少,不知是江水越來越寒冷呢,還是捕撈頻繁而使魚苗瀕臨死絕的緣故。人們守著江卻沒有魚吃已經不是什麼危言聳聽的事了,而一條江沒有了魚也就沒有了神話,守著這樣一條寡淡的江就如同守空房一樣讓人頓生惆悵。白銀那的漁民常常提著空網站在蕭瑟的江岸上搖頭嘆息。人們不得不把更大的精力轉移到種地和狩獵上。種地帶給人的好處是始終如一的,而狩獵也同捕魚一樣變得音容渺茫,許多獵戶一個冬天在林中穿梭,只能打下幾隻飛龍、灰免和狍子。想靠名貴動物的皮毛換點值錢東西的願望也只能是南柯一夢。而政府一些保護珍奇動物的特別措施也不允許獵人輕易就能扣動扳機,這使得人們越來越覺得生活失去了光彩和韻味。雖然說白銀那通上了電,一些人家還擁有家用電器,一家鄉辦企業正要從閨中出門,但老人們仍然覺得生活正在可怕地倒退。他們在冰排的震顫中回憶的仍是幾十年前的漁船、燈火和黃昏。他們逐漸地變得懶散、邋遢、灰心喪氣,看人時表情漠然,目光呆滯,常常無緣無故地對一條狗或一隻雞罵個不休。

  然而漁汛的的確確像死亡必然要光顧每一個人一樣真實地降臨了。它來得那麼迅速,甚至都沒有給人留下一點驚喜的時間,男女老幼便蜂擁著來到江岸上。這時候那些閒置多年的魚網和漁船就顯得漏洞百出了。女人們埋怨男人沒有保養好漁船,讓它被蟲蛀了,被淫雨漚得半朽了。而男人則責備女人沒有及時補上已經脫了絲的魚網。就在他們互相埋怨的時候,魚群洶湧著順流而下。

  陳林月的父親陳守仁中風偏癱,終年臥床不起,聽說來了漁汛了,便興奮得直流口水。他吩咐兒子和女兒要徹夜鏖戰在江面上,因為漁汛的上魚高峰期都在夜半。每當孩子們把一桶桶鮮肥的魚抬進家門時,他就兩眼泛出電火花一樣的光芒,掙扎著半仰在炕邊斜著身子用剪刀來收拾魚。每當他的手觸到魚光滑柔韌的身體時,都不由自主地驚歎:“多新鮮的魚呀,多肥的魚呀,多麼好聞的腥氣呀。”

  魚很少有在撞網的一刻就氣絕身亡的,它們的氣息都很頑強。所以別看滿桶的魚彷彿都已經死了,可當你刮它的鱗片時它的尾就會劇烈搖擺,便知它們半陰半陽著。有時候它們已經全然失去了閃光的鱗片,而且被人摳掉了猩紅的鰓,剖腹後內臟無一遺漏地傾巢而出。當你把這樣一條刳好了的腹中空空的魚扔在一邊時,它卻意外地又揚了揚尾巴,使你沉浸在收穫的幸福之中的時候又頓生憐憫之情。

  陳林月在漁汛的第二天熬紅了雙眼去上課。當她走進校園時才發現這裡靜悄悄的。辦公室沒人,教室也沒人,它們無一例外地上著鎖。沒有人在正常的上課時間敲響那口鐘,所有的人都在為打魚而忙碌著。陳林月心事重重地夾著教案回家時,父親陳守仁就忍不住奚落她:“我叫你別耽誤時間去學校吧,怎麼樣,一個讀書的崽子都沒有吧?誰像你這麼死心眼,你知道嗎,一斤鮮魚在外面賣三十元呢!”

  父親的兩手沾滿了魚的血汙,下巴上竟然掛著兩片亮晶晶的魚鱗,彷彿他要脫胎換骨了。陳林月覺得可笑,但她還是依照父親的吩咐將刳魚的水倒在門外的垃圾溝裡。本來巷子裡的泥濘已經有礙觀瞻了,再加上家家傾倒在排水溝裡的腥水,簡直就不堪入目了。汙濁的魚腥氣四處瀰漫,薰得陳林月直反胃。她抬頭看看天,想在它無邊的晴朗中養養神,但她很快就被威武的陽光逼得低下頭來。

  白銀那變成了一條巨大的魚,終日充滿了腥氣。人們徹夜守在江岸上,不停地圍剿打撈。男人們撐著破舊的木船在江面上頻頻撒網,女人們則蓬頭垢面地收網摘魚。小孩子做的事情就是往家運魚。他們氣喘吁吁、噼啪噼啪地走在巷子裡,有時候狗也會跟在身後,當他們感到力不從心放下魚桶休息時,就不由得回頭對搖著尾巴的狗說:“你怎麼那麼自在呢?”

  守在家裡行動不便的老人們也忙得團團轉。他們既承擔著繁重的剖魚任務,又要為家裡捕魚的主要勞力準備飯食。雖然他們難得有空閒吧嗒上一袋煙呷上一口茶,但他們的眉頭仍然是舒展的。

  按照慣例來說,這種百年不遇的漁汛一般不超過一週。所以人們彷彿要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在它身上。大家也不覺得餓,只要看到魚不絕如縷地上網就力量倍增。陳林月在江岸上也見到了馬川立,他同父母親一起捕魚。他們在白天就裝得素不相識。馬川立的父母開了家個體食雜店,每過半個月就要開著自家的四輪拖拉機進城辦貨。他們家是白銀那最有錢的人家,可也是出奇吝嗇的人家,這使得陳林月對將來踏進馬家的門檻心懷憂戚。他們家賣的貨比別的村鎮的同等商品價錢明顯要高出許多,白銀那的百姓曾經在一個階段裡暗中團結在一起,拒買馬家食雜店的東西,結果因為生活日用品的不可或缺,還是忍氣吞聲地去馬家食雜店了。馬川立有一個姐姐已經嫁到鷗浦,每年只是坐船回來住上幾天。馬川立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子,他二十四歲,初中文化,在鄉轉播臺做技術工作,人生得斯文清秀,同他的父母判若兩人。

  陳林月的哥哥陳林慶對妹妹與馬川立之間的戀情早有耳聞,所以他一直在她耳邊提醒:“你要是嫁到馬家去,下半輩子有受不完的氣!”而父親也在無意當中詛咒過馬家:“他家做事這麼損,將來兒子連媳婦都娶不著,誰跟這家牲口!”

  陳林月為此常常心煩意亂。有時和馬川立坐在一起時,她就旁敲側擊地說:“你說人一輩子光是圖個掙錢有什麼意思?錢又不能帶來快樂。”

  馬川立便不以為然地說:“可錢能帶來溫飽。”

  陳林月便為他的遲鈍而心生懊惱。可她在白銀那又找不出比馬川立更優秀的人,這種對愛情隱隱的失望使她在望冰排時常常神思恍惚,覺得真正有光彩的生活都隱在激流中,而她將永遠與平淡為伍。為此她給她師範學校的古修竹老師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傾訴自己的失望和彷徨心態。

  漁汛中的白銀那的夜晚比除夕還要熱鬧。江岸上不僅燃著篝火,有的人家甚至把正月裡點的燈籠也提來了。江面上燈火斑斕,像撒了一層細碎的金箔紙。人們在起魚的間隙打著哈欠,有的人因為感染了風寒而大聲地咳嗽和流鼻涕,但是沒有哪一家提早撤出江岸。許多狗也不願意在家門口守夜,紛紛地跑到江畔,圍著自己的主人團團轉,它們大概也怕寂寞。天氣遂人心願,晴朗日盛一日,泥濘也得到緩解,更重要的是所有的老人們為能在暮年時重溫這壯麗的一幕而心滿意足。

  然而就在漁汛的第四天發生了一樁怪事:馬川立的雙親率先結束捕撈活動,收網回家,而白銀那的人一直以為即使漁汛過去了,他們也會守著江再過一夜,這使人們頗為疑惑而議論紛紛。

  馬川立的父母收網回家後將一堆要收拾的魚分配給兒子,就開著四輪拖拉機進城辦貨了。馬川立還以為父母不再貪財、見好就收了,所以就在父母離家後愉快地吹著口哨刳魚,時不時還提起一條粉紅色的魚腸說:“我要把你晒乾了,給陳林月當辮繩兒用!”

  正文 B1:女教師日記

  到達白銀那時已是正午。村落屋頂的黑色油氈紙被直射的陽光照得泛出深沉的油光,四方形的煙囪無論從哪一個側面望去都給人一種墓碑的感覺。房子並不是同一時期的產物,因而形色各異,既有敦敦實實的紅磚平房,又有東倒西歪的板夾泥小屋。但它們的門窗都一律塗成天藍色,房前屋後也都擁有面積可觀的菜園。巷子裡有些泥濘,一些雞在障子的間隙中歡快地刨食。大多數的人家都敞著門,而院子裡卻不見人影。門前的排水溝裡淤滿了魚的內臟,腥臭氣撲鼻而來。正在我疑惑不解時,見到一個挎著鐵桶的十一二歲左右的男孩子搖搖晃晃向我走來,他的身後還跟著一條黃狗。狗見了我老遠就吠叫起來,並且氣勢洶洶地超過男孩向我撲來,嚇得我連忙蹲下身子,據說這樣能喝退狗的進攻。它果然不再前行,但仍然徘徊在原地頓著頭衝我汪汪叫個不休,男孩子放下桶,大聲喝斥:“大黃,別咬了,回來!”狗果然一抖身子甩掉敵意搖著尾巴奔向小主人,親暱地***他的手。我便向他打聽陳林月家住在哪兒。男孩子用手指著不遠處的一幢房子說:“就在草坡那兒。”然後又補充說陳老師現在不在家,她在江上捕魚,讓我去那兒找。我便守候在路邊等男孩子把魚送回家後帶我去江岸。

  我問那男孩:“怎麼沒去上學?”

  男孩說:“來了漁汛了,學校放假了,校長都在江上。”他望著我突然嘻嘻一笑:“校長家的船最破,船底漏了兩個雞蛋大的洞,用麻給塞著。今天上午他划船起網時有一團麻漏了,進了半船的水,都快要沉了,校長嚇得在船上直喊救命。我爸爸划著我家的船救了他,他上岸後褲子都溼了,臉色白得嚇人,好像尿了褲子。他家的船最後沉入江底,校長的老婆跺著腳罵他是***,我們在江邊笑了一個上午。”

  這男孩子看上去很願意跟陌生人說話,他接著問我:“你是從黑河來的嗎?”

  我搖搖頭,他便有些失落地說:“我以為你從那來,想問問那裡的事呢。”

  江岸上亂紛紛的,漁汛帶給人的忙碌盡收眼底。人們衣冠不整、滿面疲憊,眼睛大都熬紅了,不像是捕魚,倒像是同妖魔鬼怪在作鬥爭。我走向陳林月的時候她正無精打采地坐在沙灘上摘網,她的腿旁坐著只鐵桶,鋪展開的綠帆布上放著剪刀、手電筒、碗等東西。有一條魚的鰭深深地嵌在網眼裡,她正費力地拽它出來。我蹲下身子,輕輕問:“這是條什麼魚?”

  “細鱗。”她頭也不抬地回答,然後將魚“哧”的一下提出來扔進桶裡,動作乾淨利落。她仍然梳著條粗黑的獨辮,也許是高緯度陽光的照拂,她的膚色看上去黑了不少,因而顯得有些老成持重了。我便說:“我沒有想到白銀那這麼遠。”

  陳林月這才狐疑地抬起頭。待她看清是我時,吃驚得睜圓了雙眼,手中的網也脫落了,怔怔地看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許久以後才溼著眼睛澀澀地吐出一聲:“古老師”

  我們在江岸說了會兒話,陳林月便把活委託給她哥哥,然後提著魚桶領我回家。陳林月的母親已經去世多年,父親偏癱在床。老人家聽了女兒的介紹後對我格外熱情,他一遍遍地說:“你是個有福氣的人,多少年不遇的漁汛讓你趕上了。你沒見過捕魚吧,呆會兒吃了飯你和林月一起上江去。”

  他那溢於言表的欣喜勁,除了是對客人的到來表示友好外,大概還夾雜著家裡意外多了一個勞動力的興奮。可是我對捕魚一竅不通。只怕到了江上也只能是個遊手好閒之徒。

  陳家的房子屬於那種半新半舊的。朝南的牆一律換上了紅磚,而北牆和兩側山牆則仍是板夾泥的,可見主人在更新房屋時掩飾不住經濟上的拮据。屋子共有四間,進門便是廚房,由廚房向東是陳林月父親的住房,再向裡的套間則是她哥哥的居室。陳林月住在向西的屋子,半鋪火炕上擺著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和一摞書。窗前的書桌和木椅都是栗子色的,幾株類似鬱金香形狀的淡藍色小花斜插在水瓶中,端坐在窗臺上。陳林月告訴我這是從草坡上採來的,是白銀那開得最早的花,老百姓俗稱它為耗子花。

  陳家也有一大片菜園子,還養了頭豬和十幾只雞。陳林月說本來有二十多隻雞的,去年秋天鬧黃鼠狼,被它掐死了一半。我們吃過飯已經是午後三時,陳守仁囑咐陳林月換她哥哥回來吃飯時,讓他到馬家食雜店買幾袋鹽回來,家裡的存鹽都用完了,這些鮮魚如果不及時醃上就會面臨腐爛的危險。

  出了家門,陳林月才悄悄對我說:“我爸爸從來不讓我去食雜店買東西,什麼都叫我哥哥去,說是馬家的空氣不好,別讓那酸氣把我汙染了。”

  “那白銀那就這一家商店?”

  “國營的有一家,前兩年讓個體的給擠黃了。去年臘月裡政府上撥款恢復了商店,可是經營不善,現在又要關閉了。商店裡賣的東西都是貨底子,生活日用品只知道進肥皂和牙膏。”

  “那馬家呢?”我問。

  “不說他家吝嗇,人家進的貨的確都是俏貨,得承認他們腦子靈活。只不過加價加得太狠,賺同鄉的錢這麼黑,落得他家沒個好人緣。”

  我和陳林月來到江岸時忽然聽到一陣清脆的鐘聲響起,陳林月便笑笑說不知哪個學生厭煩了漁汛,在抗議帶給他們辛苦的豐收呢。人們聽到鐘聲後都很詫異地直起腰望望村落,鐘聲盡了卻依然垂頭幹活。

  我曾經不止一次到過黑龍江畔,但去過的基本上都屬於它的中下游城市。白銀那屬於黑龍江的上游。江面看上去並不很寬闊,兩岸的樹披掛著青翠的新綠,使這條中俄界河水中的倒影有了濃郁的陰影。一些經過我身邊的人見到我是外地人,都以為我是魚販子,紛紛問我:“你是收魚來的嗎?”

  他們盼望著魚販子早日到來,不然這些不絕如縷上網的魚就會成為他們沉重的負擔。然而沒有什麼人到外地去通報白銀那來了漁汛,也許洛古河、鷗浦、大草甸子、三合等地也一樣來了漁汛。魚在黑龍江裡遊,它並不只是青睞白銀那這個不起眼的小鎮吧。人們開始有些憂心忡忡,但目光一旦放到豐滿的魚的身上,就立刻又充滿了活力。

  悠閒地坐在湖邊的柳樹下垂釣與真正的捕魚是截然不同的。真正的漁汛帶給人的是極為複雜的情感,喜悅、興奮、痛苦、失落等等。陳林月就說她見到第一條魚擺著暗紅的尾瑩瑩出水時,就因為它久久的遠離而突然重現有一種要哭的慾望。而當魚接二連三地撞網後,這種感覺也就麻木了。現在他們在內心深處都暗暗祈求魚汛早些過去,他們已經多日沒有睡個囫圇覺,而快樂又早已被單調重複的勞動所瓦解了。我看著那縱橫在沙灘上的一堆堆的魚,真懷疑黑龍江動了不活的心思,傾其所有,要回到創世紀的洪荒年代,重新安排自己的命運了。

  魚也有尊貴與卑賤之分,大概人世間所有的生物都難以逃脫這一分類。蜇羅、細鱗、白魚、花翅子被認定是上等魚,而狗魚和鯰魚則被視為下品。其實我是很喜歡狗魚的,它不似其它的魚呈扁圓形,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狗魚的脊背是褐色的,身上均勻地佈滿了點點黑色的斑紋,身材修長,體態矯健,極像一位勇猛過人的武士。然而它也很容易死亡,別看它出水時還搖頭擺尾,可一旦認清了未來的命運是乾涸的沙灘時,它就魂飛魄散、一命嗚呼,也許這是英雄氣短的緣故吧。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幫助陳林月往家裡一桶桶地運魚,雖然說她一再強呼叫不著我幫忙,可我不願意袖手旁觀。只是走在白銀那的小巷時常常遭到狗的欺生,弄得我不得不一次次蹲下來與它們對峙。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陳林月和哥哥仍然守在江上。我離開那裡時已經有人家點起了篝火,火光的投影使江水看上去宛若漂著幾朵蓮花。其實我是很想體驗一下徹夜鏖戰在江上的滋味的,可陳林月說如果我不早些回來休息,她就收網回家,所以我只好回來。陳林月的父親一直在刳魚,我陪他說了一會兒話,幫他將收拾好的魚投進缸裡。他抱怨兒子沒能及時買回鹽來,鮮魚在春日裡挺一夜就會肉質鬆散,他說如果他腿腳方便,他會自己去買鹽。見他對魚這樣精心呵護,我便向他打聽買鹽的地方在哪兒,他先是推託,但還是仔細告訴了我馬家食雜店的位置。我走進馬家,幾隻鵝首先嘎嘎叫著迎面而來,脖頸充滿敵意地高聳著,彷彿要來擰斷我的腿。我連忙飛快跑進屋子,一個清秀的年輕男子正在守店,想必他就是陳林月信中提到的馬川立了。我向他打聽食鹽多少錢一袋,他說店裡的鹽都賣空了,剛剛走了幾個空手而歸的人,不過他許諾明天就會有鹽了,因為他父母進城辦貨了。就在我失望地轉身離開時,馬川立忽然問我:“你不是白銀那的人,你是投奔誰家來的?”

  我說出了陳林月的名字,他的臉就騰地紅了,看得出陳林月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非同小可。如果不是怕陳父著急,我會同他多聊幾句的。老人家見我沒有買到鹽滿懷惆悵,我現在仍然能聽到他微微的嘆息聲和刮魚鱗的爽利的嚓嚓聲,濃烈的魚腥氣像夏日正午的陽光一樣無處不在。

  正文 A2:焦灼

  當夜果然就來了雨,它那漸漸瀝瀝的聲音使守江歸來的人們深深地陷入疲憊。人們手捧飯碗時覺得胳膊虛弱無力,有的人甚至還沒等拿起筷子就歪倒在飯桌旁睡著了。人人都又飢又乏,但同飢餓相比,疲倦還是佔了上風。而人一旦打了個盹半夜醒來,就會覺得飢腸轆轆,於是子夜時幾乎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升起了炊煙,彷彿是在過除夕一樣。

  最後一天被打撈上來的名貴魚一般都不刳膛,人們把它們放入倉房的蔭涼處,盼望第二天有魚販子來收購。幾乎每年都有魚販子乘車而來,可是不管他們出多麼高的買價,人們也只能是高山仰止,無法獻上一條魚,因為黑龍江在這些年裡一直採取不合作的態度,不知道它將體內的魚恩賜到了何方。而今年來了這麼隆重的漁汛,魚販子卻似乎是還沒有聞到一絲腥味。

  白銀那鄉的鄉長當夜吃完飯就守著一臺老式電話機往外撥電話,想聯絡魚販子快來白銀那,可是話筒裡沒有絲毫蜂音。也許是電話線路出了故障,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止一次出現了,狂風、暴雨和雷電常常使線路受阻,有時他們十天半個月也同外界聯絡不上,成為一座孤島。

  鄉長五十歲了,很愛喝酒,有兩次因貪杯過甚而胃出血。他愛人比他大六歲,生得牛高馬大的,說話時嗓音洪亮,眉心和下巴上各有兩顆粗黑的痣,鄉長常戲謔說要用火鉗子烙掉她的一顆痣,只是不知留眉心的好還是留下巴上的好,所以那兩顆痣也就安然無恙存在著。鄉長年輕時因為喜歡她的潑辣和力氣而親切地稱她為“小母牛”,現在年紀長了,那女人豐腴而結實的身體已經被鬆弛和臃腫所替代,令他樂觀不起來,常常在心裡慨嘆時光摧殘紅顏,而嘴裡卻不敢洩露一句抱怨的話。他們的女兒在外地上班,兒子在林學院畢業後去一家苗圃當技術員,所以只有老兩口在白銀那。鄉長捕魚並不在行,因而漁汛期間人們常常聽他的老婆指著他的大名數落他:“王得貴,你這個笨蛋,這江又不是你家養的黃花閨女,你怎麼就不捨得把網下深點?”

  她的話使一些過來人聯想到床第之事,於是紛紛地樂起來。

  王鄉長沒有打通電話,回到家後就垂頭喪氣的,他很後悔沒有早兩天就與外地聯絡。他老婆坐在燈下腫著眼泡給魚分類,有一刻她不慎將一條嘎牙子魚扔進了上等魚的行列,鄉長就上前把那條魚又甩了出來。

  女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分出個三六九等又有屁用,一個魚販子都沒來,我看最後全得喂貓了。”

  王得貴脫掉鞋上了火炕,拍拍炕沿說:“那你就別費心分類了,上來睡吧。”

  “我一身的汗氣和腥氣,我不和你睡一鋪炕。”

  “我又沒說要和你怎麼的。”鄉長拉開被子,說,“我年紀也不行了。”

  “是我不行了。”女人發狠地捏著一條魚的眼睛說,“我又老又醜了,你都半個月不理我了。可是一見到別人家的女人,你那饞樣真讓我嘔酸水。”

  “我跟誰那樣了?”鄉長急了。

  “投奔陳林月家來的那個老師,那個姓古的。那天你在江上見到她時眼睛都直了。”女人一直將魚的眼睛捏得冒了出來,“我就沒見她有什麼好,不過年輕一點,臉比別人白一些罷了。她是在大城市喝自來水喝白了臉,水裡淨是漂白粉,她又搽雪花膏,這種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你怎麼知道人家不中用?”

  “你還真想用啊”女人接著罵了一句粗魯得讓鄉長都不忍聽的話,氣咻咻地將失了雙眼的魚擲在牆上,而後悲哀而失神地說,“誰讓我比你大六歲呢?”

  細雨使得日出的情景成為明日黃花。老人們見到天有曉色了,就推醒兒孫們,讓他們馬上去買鹽,不然魚販子不來,再沒了鹽,所有的魚都將腐爛而不值一文。年輕人哈欠連天地撐著傘去馬家食雜店買鹽,卻沒有一個人如願而歸,都是氣憤難平地空手而還。因為馬家將原來八毛一袋的精鹽漲到了三元五一袋,將原來一元二角一袋的大粒鹽漲到了五元錢一袋。每家每戶都需要買上十幾袋鹽,魚沒賣出去一條,卻要掏出幾十元錢來買鹽,誰能嚥下這口氣呢?可是公家的商店一粒鹽也沒有,去外地買鹽最快也要兩天才能回來。人能等得起,而魚卻等不起,馬家便能放肆地將鹽價提到史無前例的高度。人們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在漁汛的高潮中馬家人就出去辦貨,看來是預料到了白銀那將需要大量的鹽,而這車鹽將比他們捕魚所獲得的利潤高出許多。

  鹽價暴漲的訊息在白銀那一傳開,人們就紛紛來找鄉長。大家說應該封了馬家的食雜店,讓那對夫妻滾出白銀那,然後將他家的鹽給平均分配了。鄉長皺著眉頭說那怎麼行,政府鼓勵私營經濟,他們又沒犯什麼大法,誰能豁出三天時間進城去辦鹽?這四輪車燒的柴油、住店和打牙祭的錢,不都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打入鹽價上嗎?

  “你是說他家給鹽加價是應該的了?”有人問。

  “我也沒說應該。”鄉長頗為惆悵地說,“我家也有一大堆魚,鹽也空了。再不買鹽,魚就該生蛆了,趕在這個節骨眼上,怎麼辦?”

  “你是鄉長,你說了就算。”有人幫他出主意,“你帶著人把兩道封條往他家的店門一貼,他就會像綿羊一樣馴順地落下鹽價。”

  “我那不是犯法嗎?”

  “那你敢帶頭去買這種黑心的鹽嗎?”有一個脾氣大的開始威脅他,“我就會把你鄉長家的房子給點著了!”

  “讓我找他們談談。”鄉長張口結舌地說,“不過別抱太大希望,你們準備買鹽的錢吧。如果老天爺長眼睛就好了!”

  鄉長去馬家食雜店時一直挺著腰板,想給自己鼓舞點鬥志。可一進了馬家的門,腿就有些軟了,說話也不那麼理直氣壯了,因為未等他開口,馬家媳婦先說話了:“鄉長,上次送給你的酒喝完了嗎?這次再提一瓶走吧,是正宗的汾酒,比咱自己釀的牙各答酒好喝!”

  鄉長受賄的瘡疤就像馬家的一扇窗戶,只要情況有變,輕輕一揭,就會使鄉長疼痛一下,而且說話也只能是婉轉從之:“鄉里鄉親的,來場漁汛不容易,鹽價漲得太狠了點,降下個塊八角的,給我個面子吧。”

  “我們不守著江捕魚,去外地運鹽,還不是為了不讓大家的魚變成一群蒼蠅?”馬佔軍說,“我倒要看看,咱們誰能挺過誰。一週之後鹽還是鹽,放個十年八年也不變質,可一週之後所有的魚都會爛得連骨頭也剩不下。”

  鄉長無功而歸,這使人們大失所望。有幾個家境稍稍寬裕的人家動搖了意志,打算去買鹽了,但絕大多數人的抗鹽情緒卻使他們羞於行動。

  “馬佔軍是個不好色的人,不然咱就讓自己的老婆獻獻身。”一個男人齜牙開了一句玩笑,“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豁出去了。”

  可是沒人笑得起來。

  雨仍然理直氣壯地下著。學校開始恢復正常的教學工作了。課間操的鐘聲沉悶地響起,帶著一股滯濁的溼氣。鄉長在鐘聲中忽然想起了陳林月,跑冰排的一天夜裡他覷見了她與馬川立在江邊幽會的情景。也許陳林月會做通馬川立家的工作。

  午飯時鄉長揹著手來到陳家。陳守仁正歪在炕上長吁短嘆地吸菸,見到鄉長,就忍不住氣咻咻地罵了一句:“王得貴,你這個蔫茄子!連個馬佔軍都鎮不住,全白銀那的人都跟著你受欺負!我就是腿腳不聽使喚了,不然我非掘了他馬家的祖墳不可!”

  “你掘他家的祖墳又不能傷害他一絲毫毛。”鄉長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一隻小板凳上,“他不認祖宗,只認錢。”

  “你聞聞我家的魚”陳守仁指著牆角的一個大木盆說,“都開始變味了。”

  “我也愁。”鄉長說,“還不如不來漁汛呢,給人添了累不說,還惹來這麼多麻煩。你說電話也不通了,長途車不知怎麼也跟著斷了,訊息傳不出去,一個魚販子也來不了,鹽價成了吃人的老虎,老天爺又天天下雨,晒魚乾也不行了,你說怎麼辦?”

  “怎麼辦?”陳守仁“呸”了鄉長一口,“虧你還能問得出口,他不仁,咱不義,聯絡上百十號人,拿著棍子和斧子衝進他馬家,他就得跪下來叫爺爺奶奶!”

  “這種犯法的招咱可不能使。”鄉長說,“這不成了造反了嗎?”

  “那好,我家的魚寧可全爛在家裡,也不買一粒馬家的高價鹽,不能縱容他的惡習!”

  “辦法還是有的,你們家林月哪去了?”

  “和她的老師去草坡了。”陳守仁說,“你找林月有什麼用,她一個小學老師,鬥不過馬佔軍的。”

  鄉長心想,陳林月鬥不過馬佔軍,可能挾持住馬川立,兒子造了老子的反,老子可就黔驢技窮了。他告別怨聲不絕的陳守仁,朝著綠茵茵的草坡走去。

  陳家面對著一大片肥沃的草坡,那是白銀那牛羊的樂園。因為雨的降臨,草坡上瀰漫著輕柔的白霧,陳林月和古修竹撐著雨傘在議論馬川立。

  陳林月說:“在一個小地方,人就得實際起來。我不可能離開白銀那,又不能獨身一世,看來看去,馬川立還算順眼的,只是有時候和他談話時有些失望。”

  “你並不真心真意愛他?”

  “也許愛都是書中編造出來的,生活中並沒有這種情感。”陳林月垂頭說,“看冰排時他總是拉著我的手,其實我並不喜歡他這樣。他有時候毫無來由地擁抱我,我又不忍心掃他的興,真彆扭。”陳林月仰起頭望著綠傘下愈發清亮得像根翠竹的老師說,“古老師,你都快四十歲了還沒結婚,當時同學們都私下盛傳你深愛著一個人,是真的嗎?”

  古修竹望了一眼陳林月,微微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嫁給他?”

  “因為……”古修竹說,“車禍,他死了,已經有七年了。”

  “愛一個人會是什麼感覺?”陳林月輕輕地問。

  “你想起這個人會有心疼的感覺。”古修竹說。

  陳林月還想問什麼,鄉長已經來到她們面前了。他沒打傘,渾身上下都被雨淋溼了。陳林月便說:“鄉長,你不打傘又不穿雨衣,不怕感冒了?”鄉長望了一眼古修竹,心中哀嘆著:“這樣的女人真是不同尋常,娶回家肯定不是那種整天嘮叨不休的人。”嘴上說的卻又是另外的話:“我煩得很,讓雨澆澆還好受點。林月,你幫叔一個忙,找找馬川立,讓他勸勸他爹吧。”

  陳林月的臉騰地紅了,她咬了一下嘴脣,說:“他家跟我有什麼關係?”

  “川立那孩子不像他爹那麼摳門兒,挺仁義的。跑冰排的那幾天我看見你和他在江岸上,他能聽你的,你就幫叔一回吧。”

  陳林月的臉更紅了,她說:“我又不是鄉長,白銀那人缺鹽的事應該你管,要是學生的學習出了問題找我才對。”

  “古老師”鄉長可憐巴巴地面向陳林月的老師,目光中隱含著乞求,“你是見過世面的人,你幫著說說吧。”

  古修竹望著在雨中顯得狼狽不堪的鄉長,心中頓生一股憐憫之情。人家都說小地方的官僚都是人人惹不起的地頭蛇,說一不二,而王鄉長卻像個落魄貴族一樣,也許是酒持續地對一個人的浸潤起了作用瓦解了他的銳氣和精神。

  古修竹對鄉長點了點頭,說:“讓我和林月來談談吧。”

  正文 B2:女教師日記

  “要真是那病還不早死了。”陳守仁說,“他們虛驚一場從哈爾濱回來後,夫妻倆就換了個人似的。他們把大家二十三十湊給他們的錢又一分不差地還了回來,然後再也不和鄉里人來往。後來他們看到鄉里國營商店不景氣,就把家裡所有的錢拿出來做本,開了個食雜店。”

  “這麼說他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吝嗇的?”

  “人都是後來學壞的。”陳守仁說,“他們剛開食雜店時也是吃了很多苦頭,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四輪車,你猜猜他們去外地上貨用什麼?”

  “馬車?”我說。“自行車。”陳守仁“咳”了一聲,“夫妻倆每人騎一輛破自行車,去的時候輕巧,回來時大包小裹,臉都累成紫茄子色了,所以他們就給商品加價,大家一想著他們的辛苦,也就認了。他們從中嚐到甜頭後就更加不在乎了,小商品的價錢一直向上漲,不到兩年他們就買回了一臺四輪車。”陳守仁“呸”了一口說,“剛買回四輪車的那天,把他馬佔軍神氣得好像當了玉皇大帝。試車時他不沿著一條道跑,硬是不怕拐彎麻煩,把白銀那每一條小巷都跑遍了,每一家門口都突突突了一遍,讓人眼氣得很。”

  陳林月的哥哥陳林慶按照父親的吩咐將兩鋪火炕燒得燙手。陳守仁說只要有一點辦法,就不能眼看著魚爛掉,他說未沾上鹽的魚可以用淡鹼水滷一遍,然後放在火炕上烘烤。只是這一來屋裡的氣味更難聞,而且人沒了睡處,得在空地上另搭木板床。

  我幫著陳林慶衝鹼水,然後將收拾好的魚放入鹼水中。陳林慶說這樣烘乾的魚雖然不腐,但吃起來有股澀味,“知道的是吃魚,不知道的以為啃的是柴火棒。”他這樣評價說。陳守仁就遠遠地啐了兒子一口說:“這世上要有這麼好的柴火棒讓你天天啃,你還算燒了高香呢。”

  那兩鋪火炕一鋪是鋪炕蓆的,一鋪則是糊上牛皮紙後又刷了天藍色油漆的。鋪炕蓆的炕最適合烤魚,因為把炕蓆一卷就露出了砂土炕面,魚的水分很容易滲到炕面裡。而刷油漆的則不一樣,光滑的炕面不但不能很快吸收水分,還使它們演變成水蒸氣,將玻璃窗蒙上一層水珠。陳守仁便埋怨兒子當時收拾自己的炕時只圖美觀,不重實際,若像他的那鋪炕一樣鋪著炕蓆,這會兒多麼方便。陳林慶便低聲嘟嚷說:“這炕是睡人的,又不是專門烤魚的,得人看著順眼才是。”

  他們父子正鬥著嘴,陳林月回來了。她看上去有些沮喪,看來是談判失敗。事後證明我的判斷沒錯。陳林月一看見炕面上的魚,就有些生氣地說:“咱家怎麼成了晒魚場,為這點破魚聞好幾天的腥氣,值嗎?”

  “我不能眼看著魚一點點爛掉,不然打它回來做什麼,還不如讓它們回到江裡呢。”陳守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