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雜文精選

  羨林出生貧苦家庭,年幼便離家到濟南跟叔父生活。叔父對這個季氏家族唯一的後繼人管教甚嚴,送其上私塾、進學堂,讀古書、修外文。少年季羨林聰穎調皮,喜歡揹著叔父讀一些自己喜歡的書。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精心整理的,希望對大家有用。

  1:懷念西府海棠

  暮春三月,風和日麗。我偶爾走過辦公樓前面。在盤龍石階的兩旁,一邊站著一棵翠柏,渾身碧綠,撲入眉宇,彷彿是從地心深處湧出來的兩股青色的力量,噴薄騰越,頂端直刺蔚藍色的晴空,其氣勢雖然比不上杜甫當年在孔明祠堂前看到的那一些古柏:“蒼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然而看到它,自己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內心裡溢滿了力量。

  我顧而樂之,流連不忍離去。然而,我的眼前驀地一閃,就在這兩棵翠柏站立的地方出現了兩棵西府海棠,正開著滿樹繁花,已經綻開的花朵呈粉紅色,沒有綻開的骨朵呈鮮紅色,粉紅與鮮紅,紛紜交劃,宛如半天的粉紅色彩雲。成群的蜜蜂飛舞在花朵叢中,嗡嗡的叫聲有如春天的催眠曲。我立刻被這色彩和聲音吸引住,沉醉於其中了。眼前再一閃,翠柏與海棠同時站立在同一個地方,兩者的影子重疊起來,翠綠與鮮紅紛紜交錯起來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一時有點茫然、懵然;然而不需要半秒鐘,我立刻就意識到,眼前的翠柏與海棠都是現實,翠柏是眼前的現實,海棠則是過去的現實,它確曾在這個地方站立過,而今這兩個現實又重疊起來,可是過去的現實早已化為灰燼,隨風飄零了。

  事情就發生在十年浩劫期間。一時忽然傳說:養花是修正主義,最低的罪名也是玩物喪志。於是“四人幫”一夥就在海內名園燕園大肆“鬥私、批修”,先批人,後批花木,幾十年上百年的老丁香花樹砍伐殆盡,屢見於清代筆記中的幾架古藤蘿也被斬草除根,幾座樓房外面牆上爬滿了的“爬山虎”統統拔掉,辦公樓前的兩棵枝幹繁茂綠葉葳蕤的西府海棠也在劫難逃。總之,一切美好的花木,也像某一些人一樣,被打翻在地,身上踏上了一千隻腳,永世不得翻身了。這兩棵西府海棠在老北京是頗有一點名氣的。據說某一個文人的筆記中還專門講到過它。熟悉北京掌故的人,比如鄧拓同志等,生前每到春天都要來園中探望一番。我自己不敢說對北京掌故多麼熟悉,但是,每當西府海棠開花時,也常常自命風雅,到樹下流連徘徊,欣賞花色之美,聽一聽蜜蜂的鳴聲,頓時覺得人間畢竟是非常可愛的,生活畢竟是非常美好的,胸中的幹勁陡然騰湧起來,我的身體好像成了一個蓄電瓶,看到了西府海棠,便彷彿蓄滿了電,能夠在自己所從事的工作中精神抖擻地馳騁一氣了。中國古代的詩人中,喜愛海棠者頗不乏人。大家欣賞海棠之美,但頗以海棠無香為憾,在古代文人的筆記和詩話中,有很多地方談到這個問題,可見文人墨客對海棠的關心。宋代著名的愛國大詩人陸游有幾首《 花時遍遊諸家園 》的詩,其中之一是講海棠的: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陸游喜愛海棠達到了何等瘋狂的地步啊!稍有理智的人都應當知道,海棠與人無爭,與世無忤,決不會傷害任何人的;它只能給人間增添美麗,給人們帶來喜悅,能讓人們熱愛自然,熱愛祖國。然而,就連這樣天真無邪的海棠也難逃“四人幫”的毒手。燕園內的兩棵西府海棠現在已經不知道消逝到什麼地方去了,這也算是一種“含冤逝世”吧。代替它站在這裡的是兩棵翠柏。

  翠柏也是我所喜愛的,它也能給人們帶來美感享受,我毫無貶低翠柏的意思。但是,以燕園之大,竟不能給海棠留一點立足之地,一定要剷除海棠,栽上翠柏,一定要爭這方尺之地,翠柏而有知,自己擠佔了海棠的地方,也會感到對不起海棠吧!“四人幫”要篡黨奪權,有一些事情容易理解;但是砍伐花木,剷除海棠,彷彿這些花木真能抓住他們那罪惡的黑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宋代蘇洵在《 辨姦論 》中說:“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砍伐西府海棠之不近人情,一望而知。愛好美好的東西是人類的天性,任何人都有權利愛好美好的東西,花木當然也包括在裡面。然而“四人幫”卻偏要違反人性,必欲把一切美好的東西剷除淨盡而後快。他們這一夥人是大奸慝,已經絲毫無可懷疑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年,為什麼西府海棠的影子今天又忽然展現在我的眼前呢?難道說是名花有靈,今天向我“顯聖”來了麼?難道說它是向我告狀來了麼?可惜我一非包文正,二非海青天,更沒有如來佛起死回生的神通,我所有的能耐至多也只能一灑同情之淚,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從來不相信什麼神話,但是現在我真想相信起來,我真希望有一個天國。

  可是我知道,須彌山已經為印度人所獨佔,他們把自己的天國樂園安放在那裡。崑崙山又為中國人所壟斷,王母娘娘就被安頓在那裡。我現在只能希望在遼闊無垠的宇宙中間還能有那麼一塊乾淨的地方,能容得下一個閬苑樂土。那裡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春之草,大地上一切花草的魂魄都永恆地住在那裡,隨時、隨地都是花團錦簇,五彩繽紛。我們燕園中被無端砍伐了的西府海棠的魂靈也遨遊其間。我相信,它決不會忘記了自己呆了多年的美麗的燕園,每當三春繁花盛開之際,它一定會來到人間,駕臨燕園,風前月下,憑弔一番。“環?空歸月下魂”,明妃之魂歸來,還有環?之聲。西府海棠之魂歸來時,能有什麼跡象呢?我說不出,我只能時時來到辦公樓前,在翠柏影中,等候倩魂。我是多麼想為海棠招魂啊!

  2:記張岱年先生

  我認識張岱年先生,已有將近七十年的歷史了。三十年代初,我在清華唸書,他在那裡教書。但是,由於行當不同,因而沒有相識的機會。只是不時讀到他用“張季同”這個名字發表的文章,在我腦海留下了一個青年有為的學者的印象,一留就是二十年。時移世變,滄海桑田,再見面時已是1952年院系調整以後了。

  當時全國大學的哲學系都合併到北大來,張先生也因而來到了北大。我們當年是清華校友,而今又是北大同事了。仍然由於行當不同,平常沒有多少來往。1957年反右,張先生受到了牽連,這使我對他更增加了一種特殊的敬意。我有一個自己認為是正確的意見:凡被劃為“右派”者都是好人,都是正直的人,敢講真話的人,真正熱愛黨的人。但是,我決不是說,凡沒有被劃者都不是好人,好人沒有被劃者遍天下,只是沒有得到被劃的“幸福”而已。至於我自己,我蹲過牛棚,說明我還不是壞人,是我畢生的驕傲。獨有沒有被劃為右派,說明我還不夠好,我認為這是一生憾事,永遠再沒有機會來補課了。張先生是哲學家,對於中國哲學史的研究有湛深的造詣,這是學術界的公論。愧我稟性愚魯,不善於作邃密深奧的哲學思維。因此對先生的學術成就不敢贊一詞。

  獨對於先生的為人,則心儀已久。他獎掖後學,愛護學生,極有正義感,對任何人都不阿諛奉承,凜然一身正氣,又決不裝腔作勢,總是平等對人。這樣多的優秀品質集中到一個人的身上,再加上真正淡泊名利,惟學是務,在當今士林中,真堪為楷模了。《 論語 》中說:“仁者壽。”岱年先生是仁者,也是壽者。我讀書有一個習慣:不管是讀學術史,還是讀文學史,我首先注意的是中外學者和文學家生年卒月。我吃驚地發現,古代中外著名學者或文學家中,壽登耄耋者極為稀少。像泰戈爾的八十,歌德的八十三,托爾斯泰的八十二,直如鳳毛麟角。

  許多名震古今的大學問家和大文學家,多半是活到五六十歲。現在,我們已經“換了人間”,許多學者活得年齡都很大,像馮友蘭先生、梁漱溟先生等等都活過了九十。馮先生有兩句話:“豈止於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歲,“茶”是一百零八歲。現在張先生已經過米壽兩年,距茶壽十八年。從他眼前的健康情況來看,馮先生沒有完成的遺願,張先生一定能完成的。張先生如果能達到茶壽,是我們大家的幸福。“碧章夜奏通明殿,乞賜張老十八春。”1999年1月10日

  3:回憶陳寅恪先生

  別人奇怪,我自己也奇怪:我寫了這樣多的回憶師友的文章,獨獨遺漏了陳寅恪先生。這究竟是為什麼呢?對我來說,這是事出有因,查亦有據的。我一直到今天還經常讀陳先生的文章,而且協助出版社出先生的全集。我當然會時時想到寅恪先生的。我是一個頗為喜歡舞筆弄墨的人,想寫一篇回憶文章,自是意中事。但是,我對先生的回憶,我認為是異常珍貴的,超乎尋常地神聖的。我希望自己的文章不要玷汙了這一點神聖性,故而遲遲不敢下筆。到了今天,北大出版社要出版我的《 懷舊集 》,已經到了非寫不行的時候了。要論我同寅恪先生的關係,應該從六十五年前的清華大學算起。我於1930年考入國立清華大學,入西洋文學系***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改名為外國語文系 ***。

  西洋文學系有一套完整的教學計劃,必修課規定得有條有理,完完整整。但是給選修課留下的時間卻是很富裕的。除了選修課以外,還可以旁聽或者偷聽。教師不以為忤,學生各得其樂。我曾旁聽過朱自清、俞平伯、鄭振鐸等先生的課,都安然無恙,而且因此同鄭振鐸先生建立了終生的友誼。但也並不是一切都一帆風順。我同一群學生去旁聽冰心先生的課。她當時極年輕,而名滿天下。我們是慕名而去的。冰心先生滿臉莊嚴,不苟言笑,看到課堂上擠滿了這樣多學生,知道其中有“詐”,於是威儀儼然地下了“逐客令”:“凡非選修此課者,下一堂不許再來!”我們悚然而聽,憬然而退,從此不敢再進她講課的教室。四十多年以後,我同冰心重逢,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由怒目金剛一變而為慈眉菩薩。我向她談起她當年“逐客”的事情,她已經完全忘記,我們相視而笑,有會於心。就在這個時候,我旁聽了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參考書用的是《 六祖壇經 》,我曾到城裡一個大廟裡去買過此書。寅恪師講課,同他寫文章一樣,先把必要的材料寫在黑板上,然後再根據材料進行解釋、考證、分析、綜合,對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別注意。他的分析細入毫髮,如剝蕉葉,愈剝愈細愈剝愈深,然而一本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斷,不誇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

  他彷彿引導我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曲折,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大道。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在中外眾多學者中,能給我這種享受的,國外只有亨利希·呂德斯*** Heinich luidum ***,在國內只有陳師一人。他被海內外學人公推為考證大師,是完全應該的。這種學風,同後來滋害流毒的“以論代史”的學風,相差不可以道里計。然而,茫茫士林,難得解人,一些鼓其如簧之舌惑學人的所謂“學者”,驕縱跋扈,不禁令人浩嘆矣。

  寅恪師這種學風,影響了我的一生。後來到德國,讀了呂德斯教授的書,並且受到了他的嫡傳弟子瓦爾德施米特*** Waldnhumids ***教授的教導和薰陶,可謂三生有幸,可惜自己的學殖瘠茫,又限於天賦,雖還不能論無所收穫,然而猶如細流比滄海,空懷仰止之心,徒增效顰之恨。這隻怪我自己,怪不得別人。總之,我在清華四年,讀完了西洋文學系所有的必修課程,得到了一個學士頭銜。現在回想起來,說一句不客氣的話:我從這些課程中收穫不大。

  歐洲著名的作家,什麼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莫里哀、但丁等等的著作都讀過。連現在忽然時髦起來的《 尤利西斯 》和《 追憶似水年華 》等等也都讀過,然而大都是浮光掠影,並不深入。給我留下深遠影響的課反而是一門旁聽課和一門選修課。前者就是在上面談到寅恪師的“佛經釋文學”;後者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也就是美學。關於後者,我在別的地方已經談過,這裡就不再贅述了。在清華時,除了上課以外,同陳師的接觸並不太多。

  我沒到他家去過一次。有時候,在校內林蔭道上,在熙往攘來的學生人流中,有時會見到陳師去上課。身著長袍,樸素無華,肘下夾著一個布包,裡面裝滿了講課時用的書籍和資料。不認識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廠某一個書店的到清華來送書的老闆,決不會知道,他就是名揚海內外的大學者。他同當時清華留洋歸來的大多數西裝革履、發光鑑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這一方面,他也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令我受益無窮。

  離開了水木清華,我同寅恪先生有一個長期的別離。我在濟南教了一年國文,就到了德國哥廷根大學。到了這裡,我才開始學習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羅文。在我一生治學的道路上,這是一個極關重要的轉折點。我從此告別了歌德和莎士比亞,同釋迦牟尼和彌勒佛打起交道來。不用說,這個轉變來自寅恪先生的影響。真是無巧不成書,我的德國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同寅恪先生在柏林大學是同學,同為呂德斯教授的學生。這樣一來,我的中德兩位老師同出一個老師的門下。有人說:“名師出高徒。”我的老師和太老師們不可謂不“名”矣,可我這個徒卻太不“高”了。忝列門牆,言之汗顏。但不管怎樣說,這總算是一箇中德學壇上的佳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