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是山

  ,童年時見到父親總是設法躲之甚遠,太暴力。若不是有外公外婆,日子可能更恐怖。好在他每天要去上班,早上當聽到老式自行車支架放下的聲音,緊張的神經方能稍微鬆弛,如釋重負,而當夕陽西下,我們每個弟兄便各就各位,拿起勞動的工具,恭候,生怕自己的不勤快招致咆哮。後來上學,特別願在學校呆著,更想有朝成功,遠離家鄉,遠離暴力的視線,其實我學習成績的優良與此不無相關。

  三歲失去雙親後便跟隨同樣是孩子的伯父逃荒要飯的父親,嚐盡艱苦,後為餬口而入行伍,才無意間改變命運,但馬上便面對家庭的重擔,脾氣所以與伯父大相徑庭,有天生的成分在,可能也與後來的工作生活壓力有關。可以說,大學畢業之前,父子之間沒有真正的對話,參加工作之後,很多時間也無法溝通,而能看到他的笑臉純粹是奢侈的想法,一以貫之,以冰冷示權威。

  真正讓我認識到他的脆弱,是他有病以後,期間他會傷憶過去,有意無意後悔自己的粗暴,他見到從北京趕回的弟弟,熱淚橫流,自責當初沒有送初到遠方求學的兒子,而高興時也會談到曾經為我們考上大學些許的炫耀,嘆時間非常短暫,兩個月後,父親去世,他六十四歲,我二十八歲。

  父親一生沒有給我留下太深刻的話語,因為他不會循循善誘,他的字典裡更多是訓斥,而且從來不分場合,更由於文化的原因,甚至弟弟日記中描寫小鳥在教室窗戶上的情景,我描寫老牛勞累一天後因疲憊而流淚,都被他認為學習態度不端正,我們能做的就是考試成績的絕對名列前茅,這是唯一的指標。學期末的獎狀是我們必須上交的作業。

  其實大學期間,我已然能理解父親。性格決定命運,他是老實人,視野狹窄,心裡容不下事,又沒有太多文化,因曾經的貧窮而謹小慎微,但內心絕對是善良的,由此,他對家裡人暴躁,對鄰居不寬容,但從不會欺負人,不會奉承人,沒有心計。他贍養外公外婆,有怨但無悔,為了這個家,他確實太操勞。用最原始的力氣養家,因為他沒有也不想別的辦法。

  幾十年的早出晚歸,他的背影曾經深深的印在曾經的鄉村小路,印在同樣辛勞的鄉親的眼簾,更印在我的心底。當他帶著自己的五個兒子雄赳赳的開赴農田的時候,我極不情願地感到他內心的自豪或滿足,他所認同的自己的身份永遠是農民,他所認同的力量是人多,雖然偶爾也自嘲吃飯的也多。當然也希望我們考上大學,未必是內心自覺的前瞻,是光宗耀祖之必須。

  “立志耕讀”,當時我們家宅子的牌匾上刻的。我雖然年紀不大,但看到後心裡很不舒服,為什麼要耕呢,一個國家幹部為什麼不想著自己的孩子走出農民呢,我不會像父親一樣心安理得接受卑微本身。父親不會求人,由於性格的原因,他未必會有朋友,自然我們兄弟人生之路,他幫助甚微,幾個哥哥或許有微辭,其實沒有理由,祖父母去世早,父親的一生也是自己走過來的。毛時代,老實人未必吃虧,放到如今,父親可能更卑微。

  父親光明磊落,剛正不阿,他曾經自願放棄派出所長的職務,原因是親戚多,害怕別人有求於己,也曾因為處理案件得罪所謂的權貴,導致自己孩子上學的不便,他以比農民更農民的方式當著國家幹部。上世紀八十年代,當別人想方設法、投機專營安排子女,他完全束手無策,當了一輩子國家幹部,退休的時候還是大哥開小拖拉機拉回了他認為的行李。他自己亦能感覺到自己的問題,但他不會改變,阿諛奉承,對他太難了,他覺得天下最難就是求人。小時候內心會埋怨,如今我非常的理解,儘管當時的社會腐敗已經潛移默化,他一直堅守做人的正直,讓我仰視。

  退休後,父親便完全回到了農村。操勞之餘,小牌怡興,四年的相對休閒,也許是他人生中最輕鬆的時光,當得知他病魔纏身,我內心無以名狀。我理解他的願望,應該是在村裡蓋上幾座房,尤其是在老宅子上,他要對他的父母有交待,他要讓父老鄉親在意他家族的存在,他立家的理想止於此,現實中流露出曾經的苦難卑微,幼年失去雙親被迫流浪的刻骨記憶。

  他渴望有根,渴望兒孫安居有業,不再有他幼年時遭遇的人間冷暖,他以最真實的願望表達最樸素的人生之道哲,而當時我並不那麼理解與認同。兩個兒子如今在北京生活,在天之靈該能看到。

  不完美的父親極不完美的人生,每每想起,淚如泉湧,讓我不斷憶起童年時他嚴肅的面容,凶狠的目光,隨年齡增長日趨強烈,而當幻化成一張笑臉,愈來愈溫暖時,我卻唯有刻骨的失落與痛楚在。父母對孩子都有愛,或多或少,方式或左或右,我無法想像如今若父親還在,會怎麼看我,會要求我什麼,奈何子欲孝而親不待,完成父親的遺願,把家裡房子蓋好,以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