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下的春草

這棵大樹太老了,無情的風霜雨雪,早已經把它的身軀浸染得滿目蒼涼。這棵大樹太執著了,不管嚴冬有多麼漫長,只要春風輕輕地一聲呼喚,它就會毫不猶豫地在新枝上釋放出生命的訊息。

春草默默地站在大樹底下,目光像一隻不知道疲倦的鳥兒,銜著企盼和等待,隨著通往山下的那條曲折崎嶇的小路,飛得很遠很遠。

每一天的太陽又升起來了,第一縷陽光總是最先灑落到春草那張似乎與大樹一樣蒼老的臉龐上。那一年春天,春草在大樹底下依依不捨地送走了新婚的丈夫。那時候,小夫妻喜慶的紅燭才剛剛點燃,幸福的花朵剛剛才散發出醉人的芬芳,新婚的丈夫卻毅然地從洞房裡走出來,準備奔赴保家衛國的朝鮮戰場。

春草沒有阻攔。春草只是默默無語地將心愛的丈夫送到路口的那棵大樹底下。要分手了,春草輕輕說:我要天天想你,就在大樹底下想你。你是順著這條山路走的,我要天天望著山下的這條小路,一直等到你回來……

起風了,山裡總是要起風。山風吹到大樹底下的時候總要停留一會兒。山風悄悄告訴在大樹底下苦苦等待的春草:秋天過去了,冬天就快到了。

春夏秋冬排著隊一串串地走過去了。大樹底下春草已經不是一個人在等待了,她的背上揹著還沒有見過父親的兒子。剛剛學會說話的兒子喜歡眨動著新奇的小眼睛在母親的背上發問:媽媽,我們在大樹底下等誰呀?

下雨了,晶瑩的雨珠滾落在春草開始憔悴的臉龐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珠。大樹的旁邊已經壘起了一座新墳,丈夫的軀體已經長眠在了異國他鄉。墳墓裡葬著的是烈士離開家鄉前的一隻新婚枕頭。悽風苦雨中,春草仍然站在大樹底下,身旁伴著丈夫的墳墓,目光依舊落在山路的盡頭。春草的內心裡,總有一個聲音十分執著地在對自己說:孩子他爸,你恐怕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吧,快回來吧。天塌了,山崩了,我也要等你。

白雲在天空中一朵一朵地飄過去了,兒子長大了,兒子的模樣同他的父親幾乎沒有兩樣。有一天,兒子從山下回來,滿腹心事地坐在正在小溪邊洗衣的母親身旁,目光跟隨著蒼茫天空中的一隻孤鷹茫然飛翔。兒子終於鼓足勇氣告訴春草:媽,我已經報名參軍了。春草聽了,渾身猛地一顫。

兒子還是走了。臨行的那一天,春草仍然將兒子送到路口的大樹底下。兒子突然返身過來,撲嗵一聲跪倒在母親的腳下,淚流滿面。春草把兒子扶起來,努力地笑了一笑,對兒子說:去吧,兒子,到外面去長長見識,媽在大樹底下等你回來。

相依為命的兒子走了。大樹底下,春草那雙已經漸漸失去光澤的眼睛裡,又重新燃起了期盼的火苗。當時間這根殘酷的皮鞭,抽打得春草心靈滴血的時候,兒子終於回來了。兒子是躺在一隻精緻的骨灰盒裡回來的。部隊上的人對春草說:好媽媽,您的兒子為了救三個落水兒童光榮犧牲了。

當大樹旁邊又多出一座墳塋的時候,那條掛在山下的小路,突然變成了一道耀眼的閃電,金光一閃,驀地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春草的眼睛從此什麼也看不見了。

春草的眼睛失去了光明,心裡卻越來越明亮了。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已經深深地銘刻在她的心中。無時無刻,春草都能夠看見丈夫和兒子順著山路,正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來。春草在大樹底下也長成了一棵大樹。

此時,山腳下大型的水利工程轟轟烈烈上馬了。移民工作組來到了大樹下。他們在春草面前欲言又止,誰也不忍心驚擾這位苦命而又讓人肅然起敬的春草大娘。春草說:我知道你們想對我說什麼,我老了,一輩子都是在大樹底下過來的,我的根已經和大樹連在一起了。

移民工作組的同志十分為難,眼看大部分移民已經搬遷出去了,哪怕只剩下春草大娘一人不走,也不能算是完成了移民搬遷任務,何況春草大娘還是一個令人尊敬的烈屬和英雄的母親。移民工作組的同志誰也不說話,只是天天都到大樹底下默默地陪伴著春草大娘。

那一天,春草枯澀的眼窩裡,突然流下來兩行清淚。大樹底下,春草跪在丈夫和兒子的墳前嗚咽著說:我走了。我已經把你們全印在心上了。

人們按照當地的風俗,為春草大娘舉行了移民區最隆重的歡送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