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德國的演講
莫言是中國大陸作家,中國共產黨黨員,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師範大學魯迅文學院文藝學碩士,香港公開大學榮譽文學博士,華東師範大學、山東大學兼職教授,青島科技大學客座教授,汕頭大學兼職教授,現為北京師範大學教授。今天小編給大家分享一篇莫言在德國的精彩演講,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女士們先生們,下午好!
開了兩天會,終於談到了文學。***笑聲***上個月,我因為胃出血住進了醫院,出院以後身體虛弱,本來想跟有關方面打個招呼,在家養病,不來參加這個會議。但我妻子說:既然已經答應了別人,就應該信守承諾,儘管你一爬樓梯就冒虛汗,但我建議你還是要去。你若不去,對會議主辦方很不尊重。聽妻子話,我來了。我臨出門的時候,妻子對我說:聽說德國的高壓鍋特別好,你買一個帶回來。***笑聲***我這才明白她讓我來的真正目的是讓我來買鍋。***笑聲***我前天上午已經完成了任務,買了個高壓鍋在床頭放著。***笑聲***這次來呢,我還知道德國某些媒體給我上背上了一個黑鍋——非常抱歉,可能給同傳翻譯的女士增加了困難,中國人將強加於自己的不實之詞稱為‘背黑鍋’——中國有一些小報經常這樣幹,經常造我的謠言。我沒想到像德國這樣號稱嚴謹的國家的媒體也會這麼幹。***笑聲,掌聲***由此我也明白,全世界的新聞媒體都差不多。***笑聲,掌聲***
這次我來法蘭克福,收穫很大,買回了一個銀光閃閃的高壓鍋,同時卸下了一個黑鍋。我是山東人,山東人大男子主義,如果一個男人聽老婆的話會被人瞧不起的,我這次來才體會到老婆的話一定要聽。***笑聲,掌聲***我如果不來,第一買不回高壓鍋,第二我的黑鍋就要背到底了。我老婆的話體現了兩個很寶貴的原則,一個是要履行承諾,答應了別人一定要做到;第二個就是別人好的東西我們要拿過來。德國的鍋好,我們就買德國的鍋。***掌聲***我老婆的這兩點寶貴品質值得很多人學習。前天晚上我給她發了個簡訊,把我這次的行動做了彙報。她給我回簡訊:再買一個高壓鍋。***笑聲***兩個高壓鍋太沉了!我就給她撒了一個謊:德國海關規定每個人只能買一個高壓鍋。假如我們的德國朋友不反對,不怕中國人把德國的高壓鍋買得漲價的話,我回去會利用我在中國的影響,寫文章宣傳德國鍋的好處,讓全中國的家庭主婦都讓她們的丈夫來買鍋。***笑聲,掌聲***
光說鍋也不行,我們還得說文學。我認為優秀的文學作品是應該超越黨派、超越階級、超越政治、超越國界的。***掌聲***作家是有國籍的,這毫無疑問,但優秀的文學是沒有國界的。***掌聲***優秀的文學作品是屬於人的文學,是描寫人的感情,描寫人的命運的。它應該站在全人類的立場上,應該具有普世的價值。***掌聲***像德國的作家:歌德的作品,托馬斯·曼的作品、伯爾的作品、君特·格拉斯的作品、馬丁·瓦爾澤的作品還有西格弗裡德·倫茨的作品,這些作品我大部分都讀過。我認為他們的作品就是具有普世價值的、超越了國界的文學。儘管他們描寫的是中國讀者並不熟悉的德國生活,講的是德國的故事,但因為他們的作品在描述了德國生活的特殊性的同時,也表現了人類情感的共同性,因此他們的作品就獲得了走向世界的通行證,因此他們的文學既是德國的文學也是世界的文學。我必須坦率地承認,中國當代文學中也就是從1949年到現在的文學當中,確實有一批作品是不具備世界文學的素質的。因為這批作品的作者受到了時代的限制,不敢也不願意把他們心中的真實的情感表露出來。
這種情況從上個世界的80年代發生了變化。儘管有很多人對中國最近30年來的文學的評價不高,包括德國的著名漢學家顧彬先生,他對我們最近30年來的當代文學評價很低。他有很多非常有名的說法,我在這裡就不重複了。但是我個人認為最近30年來的中國當代文學取得了很大的成績。我們寫出了很多具有世界文學品質的優秀作品。中國當代文學之所以能在30年來取得了顯著的進步和巨大的成績,是因為我們中國作家30年來大膽地謙虛地向西方文學進行了學習,包括向德國作家的作品學習。但是向西方文學的學習並不意味著要照著西方文學的模式來克隆我們自己的小說、詩歌。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們確實經過了簡單模仿的階段,但是這個階段很快就過去了,因為我們很快就認識到了這樣的模仿是沒有出路的。你模仿君特·格拉斯模仿得再像,那有什麼意義呢?那頂多說你是中國的君特·格拉斯;模仿馬丁·瓦爾澤模仿得再像,也沒有意義,頂多說你是中國的馬丁·瓦爾澤。
要取得自己的文學地位,就必須寫出屬於自己的與別人不一樣的東西,一個國家的文學想要取得在世界文學中的地位,同樣也要具備自己的鮮明的風格,跟別的文學在基本點上有共同的地方,但某些特性要十分鮮明。所以我想,中國文學既是世界文學一個構成部分,也是屬於中國自己的,這才是對的。那如何實現這一個目標,這就需要我們在向中國古典文學、西方文學包括德國文學學習的同時,去發掘我們中國的老百姓日常生活當中所蘊藏著的創作資源,包括我們每一個人與別人不一樣的親身經驗。然後在我們個人獨特經驗的基礎之上,塑造出我們自己的人物系列,使用或者錘鍊出屬於我們自己的文學語言,創作出具有鮮明個性的小說或者詩歌。這樣的話,作為一個作家才有可能取得自己在文壇當中的地位,作為一個國家的文學才有可能取得在世界文壇上的地位,但是這個目標目前還遠遠未能實現。
我們儘管取得了很大的成績,但是離我所想象的偉大的文學還有很大的差距。這就要求我們確實還是要繼續謙虛地學習所有國家、所有民族的優秀文學作品,學習我們中國傳統文學作品,更要深入到日常的最普遍的生活當中去,親身體驗,寫出自己感觸最深的、心中最痛的感覺,那麼我們作品才有可能具有世界文學的價值,否則很難說我們寫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另外,我想談一下文學多樣化的問題。高壓鍋可以批量生產,而且越符合標準越好,便於修理嘛。文學最怕的就是批量生產。我確實沒有資格對中國當代文學進行評價,因為在這30年來出現了成千上萬的文學作家,出現了可以說是汗牛充棟的文學作品。如果一個人沒有大量的閱讀文學作品,要對它做一個總體性的評價是很冒險的也是很不負責的。我也沒有興趣過多地評論別人的作品,但是我有自己關於文學的標準,而且我按這個標準把作家分成好的和比較好的。我可以不喜歡某個作家,但是我無權干涉他的創作方式。如果我作為一個批評家,當然要儘量排除掉我個人的審美偏好,儘量客觀地評價別人。但是我作為一個作家,我就可以非常個性化地選擇我所喜歡的,不讀我不喜歡的。剛才一位先生提到了作家和社會生活的關係,尤其是和政治之間的關係。好的文學、好的作家當然離不開社會生活。作為一箇中國作家必須對中國社會所發生的一切保持一種高度的興趣,而且有深入的瞭解和體驗。你要對社會上所發生的各種各樣的問題有一個自己的看法,這種看法可以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對於一個作家、對於文學來講,最可貴的就在於它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如果我們所有的作家的看法都一樣,那麼這麼多作家的存在價值就值得懷疑。在社會中,有的時候我們要強調一種共性,但是在文學當中確實要高度地強調個性。在國內,我做過的很多演講都以文學的個性化與作家的個性化為題目。這也是30年來中國作家所做的巨大的努力,就是要從模式化的、公式化的、雷同的作品的套路中解脫出來。作家對社會上存在的黑暗現象,對人性的醜和惡當然要有強烈的義憤和批評,但是我們不能讓所有的作家用統一的方式表現正義感。有的作家可以站在大街上高呼口號,表達他對社會上不公正的現象的看法,但是我們也要容許有的作家躲在小房子裡用小說或者詩歌或者其他文學的樣式來表現他對社會上這些不公正的黑暗的事情的批評,而且我想說對於文學來講,有個巨大的禁忌就是過於直露地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作家的政治觀點應該是用文學的、形象化的方式來呈現出來。如果不是用形象化的、文學的方式,那麼我們的小說就會變成口號,變成宣傳品。所以我想,作家的政治態度,他對社會熱點問題的關注確實跟政治家、社會學家的表現方式不一樣的,即便是作家隊伍裡面也應該有很多差異。我們確實沒有必要強行要求所有的人都一樣。最終我還是認為,歸根結底,一個作家還是要用作品來說話,因為作家的職業決定了寫作才是他最神聖的職責。
如果一個人只有作家的名號,沒有小說、詩歌,沒有其他的文學作品,那麼算個什麼作家呢?什麼叫作家?因為他寫了作品;什麼叫著名作家?因為他寫了產生巨大影響的作品;什麼是偉大作家?因為他寫出了能夠影響全人類的偉大作品。所以作家的名號是建立在作品的基礎之上的。沒有作品,那麼你這個作家的身份是非常值得懷疑的。當然我想每個人都不徹底,我也不徹底。如果我徹底的話,那麼我就應該像我的名字一樣不要說話。所以我也不徹底,我也要說話。
最後我要再講一個題外話,就是德國報紙所報道的關於我對某某參加會議的看法。有的報紙講的很具體,什麼我"不願意跟他在一個房間"等等。我看到這些報道有點莫名其妙。我11號下午下了飛機才知道這件事,而關於我對這件事的看法在11號之前已經在媒體上公佈了,是怎麼得來的?是誰採訪的我?這件事我還真得謝謝我妻子,謝謝她讓我來,如果我不來,真的說不清楚了。我覺得論壇嘛,誰都可以說話。已經是21世紀了,沒有任何人能把誰的發言權剝奪。誰都可以發言,誰都可以在不影響到別人自由的情況下發表自己對所有問題的見解。當然,誰也都可以不發言。如果有人想用強制的手段剝奪別人這種權利,這是違反最基本的準則的。我是一個50多歲的人啦,也是一個號稱寫了很多小說的所謂的"著名作家",不至於連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說出那麼荒唐的話來。
最後,我講一個小故事。聽說法蘭克福是歌德的出生地。在中國,流傳著一個非常有名的關於歌德的故事。有一次,歌德和貝多芬在路上並肩行走。突然,對面來了國王的儀仗。貝多芬昂首挺胸,從國王的儀仗隊面前挺身而過。歌德退到路邊,摘下帽子,在儀仗隊面前恭敬肅立。我想,這個故事向我們傳達的就是對貝多芬的尊敬和對歌德的蔑視。在年輕的時候,我也認為貝多芬了不起,歌德太不象話了。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慢慢意識到,在某種意義上,像貝多芬那樣做也許並不困難。但像歌德那樣,退到路邊,摘下帽子,尊重世俗,對著國王的儀仗恭恭敬敬地行禮反而需要巨大的勇氣。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