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如風
小時候,在你的村莊裡,想尋到一株桃樹真的是一件毫不費力的事情。房前屋後,菜圃井側,陌頭溪畔,你都可以找尋到她的倩影芳蹤,在距村莊不遠的東南地裡也植有好幾片密密的桃林,而遠方則是一望無際的平疇沃野。
每年春天,當春風從遠方歸來,如聖手一般在大地上輕柔地舒展開來,便有一種溫潤在桃樹柔韌而清潔的體內氤氳著、上升著,便有一種芳香在桃花質樸而多情的夢裡醞釀著、聚集著。
在密密的桃林裡,當桃花如潮水一般綻放之時,你彷彿就聽到了她們歡呼雀躍的互相慶賀的聲音,你彷彿就看到了她們興高采烈的彼此祝福的神情。那時,你也許真的無力描繪出她們的美麗。你只管在隨風飄漫的縷縷芳魂裡,靜靜地佇立著,深深地呼吸著,任五臟澡雪,身心通透,純淨澄澈得如同一泓碧水,聖潔恬靜得如同一個嬰孩。
在冬天,略顯安靜而單調的大地,此時也變得豐富而靈動起來。那搖曳在和風麗日中的萬千精靈,彷彿要御風而行,與深湛天空裡飄逸的白雲一起攜手天涯。但你知道,這些桃紅桃白深深眷戀著這片雖偏僻卻厚重的土地,摯愛著這方雖貧窮卻善良的人們。在苦寒的年代裡,他們需要緊緊依偎,相互撫慰,相互照亮。
那時,村裡的桃花是敞開的,正如鄉鄰之間少有設防。沒有高牆鐵門的阻隔,也許只是一截短短的黃泥土牆,也許只是一段矮矮的柴木籬笆,甚至連這些都沒有。走在村子裡,你儘管欣賞那白的純潔,紅的熱烈,白裡透紅的豐足與優雅。如果你忍不住邁進了哪家院落,又適逢主人在家,也許主人的熱情厚朴就會在你的生命裡留下另外一道美妙的風致,另外一種恆久的感動。
桃花盛開的時節,整個鄉村彷彿亮起了無數燈盞,白天呼應陽光,夜晚映照心靈。人們的情緒彷彿也受到了感染,笑容多了,腳步輕了,連話語中也少了些許滯濁之氣。你也許會說,只要人們還熱愛著花朵,貧窮就沒有理由成為鄉村黯淡的繩索。
如果這時誰家有孩子出生,那乳名就可以起作“桃蕾”、“桃花”、“桃紅”之類的。從此,這孩子的生命裡彷彿就多了一縷桃花的芳馨,多了一分命運的祝福,多了一層棲居的詩意。
也許,真的有一位叫做“桃花”的鄰家女孩,這麼多年來,像一朵明媚而羞澀的桃花,還一直輕綻在你幽渺的夢裡。在夢裡,你棄絕紅塵萬丈,在田間青草萋萋的小路上,在河畔楊柳依依的大堤上,追隨著她歡快的背影,追隨著她腦後輕輕甩動的羊角小辮,在她銀鈴般的笑聲裡,一起奔向那花事繽紛的神奇國度。
夢醒時分,空餘嗟呀。迷離惝恍,仿若隔世。歲月流遷,人生幾回傷往事;時光荏苒,桃花依舊笑春風。也許正如詩人海子在他的一首詩裡寫道:“她已去了另一個地方,那裡,雨後的籬笆像一條藍色的小溪。”那潔淨的女孩子,那明媚而羞澀的女孩子,那連手都沒有拉過一下的女孩子,在你塵世紛繁蕪雜的生命裡,她永遠都是一朵帶著清露的桃花,棲息在你靈魂的枝頭上,在晨風裡,映著朝霞,綻著芳華。
不是所有的桃花都要結子的。
但,你含辛茹苦的母親仍年復一年地期待著,期待著她精心培育的一方桃林結出更多更大更甜的桃子,就像期待著她出身貧微的五個孩子將來能出人頭地一樣。
那時,你的母親仍然年輕,但生活的艱厄猶如一座座高山橫亙在她的面前。為了養育她的五個孩子,她必須胼手砥足。此刻,她正走在溫煦浩蕩的春風裡,沉重的生活並不能阻抑她輕快的步履,一頭青絲依然可以在春風裡輕舞飛揚。她要去東南地裡去侍弄她的半畝桃園。
在桃花盛開的林間穿梭,母親的內心一定充溢著巨大的激動和喜悅。也許,今年她不必再為子女秋季的學費發愁,不必再去泥巴囤裡挖那些用以餬口的糧食,拉到集上去賣,不必在來年春上青黃不接的時候,因吃多了野菜而面黃肌瘦。
當母親靜靜地面對著一朵桃花,也許就想起了她如桃花一般的青春韶華。她走神了。這滿園的桃花啊,她們多像一條無聲的河流。如果在這條河流裡,當年的母親看到了她曾經桃花般的莞爾,是否也看到了如今滿頭蒼蒼的白髮。
是的,母親真的老了。東南地裡,那好幾片密密的桃林也因自身的老邁而早已作了柴燒。當然,也包括母親當年的那半畝桃園。
這些年,多少鄉親,為了生計,如候鳥一樣,似潮水一般往返於城市和鄉村之間。他們用掙來的血汗錢,在喧囂的馬路邊上,紛紛蓋起了樓房並且拉起了高高的圍牆,彷彿是一種宣示和象徵。而記憶中的村落卻漸漸空了,村子裡的桃樹也多已杳不可尋。
富裕起來的人們,已經很少再去種桃花了。
,遠逝在蒼茫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