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秋的底色

  中國是一個有幾千年文明史的古老國度,期間描寫秋景、秋情的詩文更是浩如煙海。悲秋的,易安居士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秋的愁苦被寫盡了、寫絕了,千古之後似乎也沒有人能和這位女詞人比肩。喜秋的也不少,如唐朝有“詩豪”之稱的劉禹錫就曾彈出“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的反調,也算是別開生面了。同一個地球上的秋天,雖然時代背景不同,具體的感受者不同,但悲喜的差異也未免過於懸殊了,何也——其實並非“秋”在作祟,乃人心使然。

  秋天對人們心境的影響非常明顯,春、夏、冬似乎沒辦法和它比較,可以說秋是一個情緒化的季節。想想也是,經過春的醞釀、希望、夢幻,經過夏的奔放、熱烈、盛大,這一年的漫長輪迴終於有了一個結果。結果好,隨之面對的必將是冬季漫長的沉寂;一旦結果不盡如人意,我們卻仍然改變不了什麼,更不能讓這一年重頭來過,油然而生一股不甘心、不情願的情緒,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額爾古納的秋天,依然是人們心境的寫照。有人說它像陳年老酒,濃烈之中不失醇和;也有人說它大氣,一往無前的豪氣迴盪於天地間;還有人說它豐富多彩,百里山水,百樣油彩……也許,一千個人接觸額爾古納的秋天,就有一千種不同的感受。

  走過、路過,直觀地看額爾古納的秋,那一幅好壯闊的大寫意的國畫,便撲面而來。

  你看,幾天的功夫,天空裡的暑氣、燥氣就被西風掃得乾乾淨淨,顯得更高遠、更明淨,更遼闊,更純粹,湛藍的如這世間最為潔淨的海。而且,無論山水間的疾風如何肆虐,人們頭頂的海卻風平浪靜,一隻只船錨形的燕子忙碌個不停,朵朵白雲如船帆一樣,或密集,或疏離,也不知是要出海,還是剛剛歸來。同樣,無邊無際的大山水、大草原被秋風一吹,瞬間就換了顏色,比川劇變臉還神奇。“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是開國領袖的浪漫與豪情,但萬山豈止紅遍?深紅的、大紅的、土紅的、橘色的、金黃的、淡黃的、墨綠的、淺綠的,還有許許多多不可名狀的色彩,被潑灑到樹林、草叢、河灣,甚至角落裡的苔蘚上,或濃墨重彩,或淡淡幾滴,或大塊大塊的綿延上百里,或絲絲縷縷的若有若無。

  這時的秋天,更像一位進入癲狂狀態的天才畫家,他完全被自己藝術的想象力和激情所控制,把手裡拎著的、腳邊堆積的、貯藏室珍藏的各種各樣的顏色,盡情地揮灑。沒有條條框框的羈絆,沒有約定俗成的約束,似乎也沒什麼章法,但入人眼簾內,卻無一處不自然,無一處不讓人怦然心動。而且,這位大畫家對待自己的“作品”極盡苛責之能事,萬千人等的嘖嘖讚歎絲毫停緩不了他不斷修改、無止境完善的衝動。於是,精美的、酣暢淋漓的山水寫意長卷就在不停地變幻著、不停地刪改著……

  待一段日子,稍稍費一點心神思量額爾古納的秋,那一部絮語闡釋自然妙趣的哲學經典,便徐徐道來。

  入秋後,常去某一處僻靜的河灣散步。野外的河,自然是流動的。尤其夏季水勢大時,河中常常翻滾起不知從哪處裹挾而來的枯枝老樹,水花或大或小,還伴有“譁,嘩嘩”聲,水的顏色也渾濁得不敢恭維。秋季的河流與往日有些不同,就像十八九的年輕人玩鬧了一個火夏,終於瘋累了,終於長大定定性了,小夥子變得穩重,大女孩變得嫻靜,總之懂事了許多。

  或坐於河畔,或站在河邊,看著靜靜的小河,不知不覺間就入了神。可能是一陣微風,也可能是幾聲水鳥的鳴叫,才把我從另外一個世界拽回來。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仍在原地,仍然守著那條河。那一刻,有時身體分外的輕鬆,似乎渾身上下每一處骨縫都被推拿過;有時卻感覺好累,好像跋涉了千山萬水,走了好遠好遠的路——走神了,又犯了執拗的毛病。對,就在剛才,自己一邊感受著河岸土地的厚重,一邊凝視著身邊的小河,一邊品味“山不轉水轉”的意境,一邊一根筋似的問自己:是河邊的樹林在集體遷徙,還是林中的河水在緩緩流動?是天上的淡雲在流動,還是載著白雲的河流,順著風向天邊的海前行?或者,它們都在午睡,只是我的心在動?

  徜徉山水間,漫步黃草裡。有的忙著收穫,有的耽於享受,還有的沉浸於思辨。

  大田裡的莊稼都已經成熟。十幾臺,也許幾十臺聯合收割機,疏密有致地排列著,組成披堅執銳的鋼鐵軍陣,在田野間轟鳴著,奔跑著。那些大傢伙如何一次完成農作物的收割、脫粒、分離莖杆、清除雜餘物等工序,由於距離太遠難以看清,我只能望見天邊揚起一片片或黑、或藍、或白的煙霧,久久不能散去。原本人煙稀少的草原,也變成了人來人往的草場。牧民們成群結隊地忙著把晒好的青草捆紮,或直接捲成圓柱型,或中規中矩地壓成長方狀。大概草太多來不及聚攏,就那樣三三兩兩地散佈在曠野。面對金秋的收穫,人們心中充滿了喜悅。但他們想得到更多,便通過一些程式、藉助一些工具,儘可能地把大自然的恩賜都揣進兜裡。可能只有那樣,人們才會有比較真實的安全感、滿足感吧。

  牛羊們就簡單得多,啃幾口草,喝幾口水,再甩甩尾巴,優哉遊哉,一切都由著自己的性子和心情來。它們才不會費神地去琢磨類似“冬天的草料在哪裡”等問題,或不講規矩、不顧觀瞻地席地而臥,把自己豐腴的身體堆成草原的一部分;或低頭抽動鼻翼,把嘴邊的美食用舌頭靈巧地捲起來,再慢悠悠塞進胃裡。對它們而言,享受身下泥土的潮溼***享受一會兒是一會兒***,品嚐鹼草的芳香***多吃一口是一口***,才是眼前一等一的大事。

  別笑頭腦簡單的牛,人有時又何嘗不是如此?譬如自己,有時又何嘗不是如此——有時因為無知,有時因為惰性,有時因為無奈,有時連自己都不曉得到底是因為什麼。

  入了秋,生命深處的某些基因被啟用,變得敏感起來。但敏感的生命都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和傷害,如秋季裡敏感的樹葉往往最先換了顏色,或泛黃,或浸血。物如此,人也同理。春天落下一片葉子,我們可以說那是昨日記憶的遺存,至多悵然若失,但很快就會淡去;夏天落下一片葉子,我們可以解釋為暴風雨猛了些,心中也不會留下什麼痕跡;唯獨進入秋季時,隨便一片葉子落下,都會讓我們對時間的流逝變得格外敏感,似乎時間每一分、每一秒的細微變化我們都瞭然於心,進而有了某些對美好事物逝去的不甘心,有了不甘心卻無法逆轉的挫敗感。那一刻,憂鬱便悄然潛至人們的心底,便浸入你我眼中山水的肌理。

  憂鬱和憂傷不一樣,憂鬱和憂鬱還有區別。曾見家中九歲小兒寫一段關於秋的散文詩:“秋天來了,秋天的伊敏河像一位安靜的老奶奶,拄著柺杖向天邊走去。小樹葉們也要跟著老奶奶去天邊旅行,一片接一片地飄進老奶奶的懷抱。”娃娃對秋的感知顯得新鮮、稚嫩,我想自己的孩子應該還不懂“憂鬱”為何物,但他卻有了憂鬱的氣質。而且,憂而不傷,憂而不愁,相反還有些許淡淡的開解。成年人和小孩子不一樣。或如李後主“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怨恨,或如杜牧“霜葉紅於二月花”的豁達,或如“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故作瀟灑,都在找尋不同的出口宣洩,但卻都沒有實現真正的解脫。有的只是暫時的輕鬆,有的反是越排解累積得越沉重。如果能輕易獲得解脫,那它也許就算不上憂鬱了——憂鬱,往往比快樂更有慣性、更深刻。

  額爾古納的秋,便有一種純粹的、深沉的、讓人無法徹底解脫的憂鬱氣質。這其中既包括個人的性格稟賦,同樣也涵蓋了地域的性格稟賦。額爾古納離俄羅斯太近了。無論作為一個國家或一個民族,“憂鬱” 都是俄羅斯給我最直觀、最深刻的印象。一如那裡漫長而嚴酷的冬天——存在著,但卻沒有淺薄的喧譁,似乎那裡所有的聲音和血液都被嚴寒凍僵。但只要留心,你就聽得到他們為抵抗嚴寒而把拳頭攥得“嘎巴嘎巴”響,你也看得見他們為對抗無邊的死寂而大口大口地飲著嗆人的烈酒,並用男子漢低沉的膛音吟唱、療傷。秋冬相連,每年一輪迴。色彩最絢麗的秋天,收穫最豐盛的秋天,生命最華美的秋天。之後,就是最寒冷、最寂寞的冬季;之後,就是最容易被世界、被他人遺忘在天邊角落裡的生命的冬季。千百年的輪迴,千百次的對比。面對這種最殘酷的對比,那裡的人們不可能沒有感觸,不可能沒有情緒,不可能沒有留戀,不可能沒有遺憾。額爾古納與那裡豈止是簡單的山水相連,氣候、物產、民俗、文化、人的性格、人們的精神面貌等都在潛移默化地互相影響、相互滲透著。於是,千百年走過來,這個北地邊城秋季的風物便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憂鬱”的烙印。

  一切景境皆心境,一切景語皆情語。憂鬱本就是人文山水的一種特殊氣質,只是以“秋”為主題時顯得更濃厚些。我們真的沒有必要回避它。也許坦然面對現實的不如意和自己的不甘心仍然改變不了什麼,但誰就敢肯定這不是芸芸眾生磨練心智、錘鍊意志、豐富閱歷的另一種通幽捷徑呢?畢竟,生命的質量不能、也不應該只拿目標能否實現、結果是否圓滿來衡量,它還有漫長過程和不同境遇、不同情感的體驗。譬如秋雨纏綿或鉛雲低垂頭頂,若是過於執拗必然覺得壓抑。既然避無可避,那就不用再避。就坦然面對它、正視它、承受它、享受它:看整個陰鬱的天空,也看四周連綿蕭索卻不失雄壯的秋山,也看落葉不斷卻依舊倔強向上的秋林。過些時日天放晴,腳下一地枯葉,秋風寒。是的,生命的風華不再。可我知道:那些秋葉的顏色不是鍍上去的金粉,它們是有過經歷之後的由內而外的成熟;那一地秋葉是逝去生命的遺蹟,但更是一枚枚太陽的碎片,無論被雪蓋住或埋進泥土裡,它們依然是孕育來年蓬勃希望的養料。

  又一陣猛烈狂暴的秋風穿山過嶺,許多纖細的樹被颳得彎了腰,還有一些甚至被撲倒在枯草上、泥水中。但凡是沒有折斷的樹們在風暴過後,都憑藉自身積聚的強大能量再一次反彈挺起身軀,繼續向上,繼續向頭頂的天空靠攏——誰見過永不停息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