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超經典散文作品欣賞
範超是關中人,他的出現顛覆了關中傳統文學的形象,深厚而不板結,正氣又意恣肆。他的文筆綿軟,沉著舒緩,日光流年,靜水深流,邁過來的是虎勢。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範超經典散文作品,供大家欣賞。
:我曾追逐過一束光亮
沒有多大動靜,沒有小聲呼喚,總之跟誰都沒有關係,我一下子就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翻身坐在炕上,我只是痴呆的看著,一切熟悉的都讓我認不得了。我幾乎是寸步難行,必須等到一袋煙工夫之後,我才能清楚我是處身在自己的家裡。一線明亮矇蔽在窗戶紙上,午後的明亮,混濁的明亮。明亮把時間斷然剖割成兩大部分,向上的輕浮而慢慢遠離,我伸出手去狠狠地抓了一把,但只抓到了虛無。向下的一部分則無限沉重,我的腳伸到其中,陡然就變成了鐵腿子,誰的鐵腿子,誰又能有權利和資格讓誰做鐵腿子,誰又能擁有真正的鐵腿子,起碼在我此刻就做不到,我的雙腿雖然一點兒也邁不開,而要抽回,似乎也不那麼輕而易舉。
我就在炕上坐著。透過窗戶紙上的一絲白隙,我能感覺到有人在那裡掄著大掃帚掃地。是母親嗎?她總是那麼忙碌,她把地掃得那麼淨白,我不知道總這樣幹活有多少意義?她掃掉的只是土,土下面依然是土,卻讓她掃了一遍又一遍。我不能給她說出我發現的這個祕密,我有時倔強的都不聽她的話,我說的話連被這個世界當成耳旁風的條件都不夠。
我在能夠清晰的看見自己的瞬間跳下地。慢慢走出上屋,被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引進了廚房。鍋灶呀、笊籬呀什麼的,都是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失魂落魄而又滿眼警惕的看著我。還不到吃飯時間,其實他們想讓我動我都不會觸碰一下的。我從籠子裡迅速拿起一個黑饅頭。而當我轉身過來時,一個奇異的狀況出現了:一束光線正在那當兒從屋頂一瀉而下,“吧唧”摔到地上,像黑油鍋裡貼了個白餅子,粘在了那裡。屋頂上似乎還有許多光線想下來,他們在那裡唧喳逡巡了一會兒,終於沒有逮著機會,喪氣的離開了。只有這一束光線的陽謀得逞,我和它純屬不期而遇。我發現它並沒有從煙囪裡下來。鍋灶是牆的胃,煙囪是牆的腸道。那些日子,連我都吃不飽,牆的腸胃就更不好,老在房頂上或者牆背面沒人處咳嗽。煙囪是黑暗的,柴草和人生的全部氣息,最終都會從它那裡冒出去。它裡面如果伸出一隻小手來,那簡直就是把人往黑道上引啊。所幸它自己生活得都夠嗆,平生除過被雷擊到一次可以算作最巨集偉的事件之外,平日裡連蛇都懶得往裡鑽。整個廚房延續了煙囪的風格,被薰燎的低暗著,有時候烏煙瘴氣會包圍住它。不要小瞧這些煙霧彈的力量,它們不斷會跟更上層的過客們殷勤的打招呼,終於,是風把一頁瓦的心思吹活泛了,還是一隻鳥把椽頭的視野開闊了,一溜煙竟然和一片落葉一滴雨珠之類的聯手,讓屋頂在一個早晨慢慢睜開了無數的小眼睛,從此整天相互私語。而一束光線也就在那一刻迫不及待地竄進了廚房。它從來沒有進到這個家裡人端碗出入其中的黑房子裡,它看到了其他同道看不見的景緻,它看見了在黑房子裡亂翻騰的我。它是為了讓母親借個光以避免做飯時切著手指嗎?它是照耀著我能更好的扒拉柴草拉扯風箱嗎?難道,它進來也是為了找東西吃,哈哈,夥計你晚來了一步,最後一個黑饃讓我偷吃啦!
我和這束光線玩了好幾分鐘。它的到來一下子把沉悶冷靜的空氣攪熱了。我伸出手掌去,刷刷把它劈開了幾段,它很快又和好為初。我攤平手掌想讓它蜷縮在我的手心裡歇一會兒,結果我的手掌卻被它耀得細薄透亮,幾千年來的流血與廝殺就在上面展開,嚇得我趕緊攥起拳頭抽回。這時候我看見黑暗中有許多東西都摩拳擦掌活動起來了,它們嚷嚷著都要走到陽光中去,被打破的光線裡有許多東西在上浮、下沉和舞動。它們終於讓我明白了什麼是“沉渣泛起”和“群魔亂舞”。我忽然覺得,我們之所以不斷得活著,持續得耳聞目睹,其實就是為了驗證一些詞語的註解。而且根本輪不上我們去親自作注,即便一不小心花花腸子會被一束光亮照顧到,在虛空裡抖著摻和半天,之後也只會被消解。
事情往往會突然發生鉅變。毫無徵兆,比如這束光線,就在瞬間,說不見就不見了。它不知道被誰戛然帶走,屋子裡的一切都猝不及防。那些虛妄頓時化為一片呻吟叫喚。我不能吱聲,無法表態,只得悄悄離開。從來都沒有什麼會逼迫或要求我離開,從來都不是攪局者的我,親手把自己放逐。
那個後晌,我把自己親手放逐到野地裡去。我一手拿著半拉饅頭,一隻胳膊挎著鐮刀和草籠。我要去地裡割青呀。已經荒睡了那麼長時間,已經偷吃了不多的糧食,總不能啥事不幹吧,我好歹還有勤快人的基因,不能在村子裡落下個壞名聲。
但是出村不遠,還沒等割滿一籃子草時,猛一抬頭,我就又被一束巨大的光柱驚怔的心不安了。天氣本身並不是太晴的,那束光柱就在我視野的正前方,直接或傾斜的投打在大地上。是從家裡撤出去的那一束嗎,還是它的嫡系故舊?一切都無所謂是否了。那裡似乎剛剛下過雨吧,又似乎永是一層面烏黑的天空。像是被誰猛地掰扯掉一大塊,或者被天狗之類的嘎嘣咬碎了一大口,一下子就不渾全了。光線正從那裡猛射下來。而且這個豁口、牙痕之類的漏洞是向著外面開放的,從我的視線看過去,那面天空仍然是完整的,這就更加增深了光柱的神祕效果。它像極了我晚上跑到鄰村看人家放電影時,突然從放映機裡噴射出來,打到螢幕上、屋面上以及夜空裡的那束光亮,或者是電影裡敵人巡邏車夜行時亂掃的燈光柱,我們就在光線下面埋伏著,結果一點兒都沒被察覺和發現。人間草木芸芸眾生艱辛苟活的故事,難道也是被老天當作一場電影來放著消遣的嗎?它更貼切的則像二柱家的手電筒,那管全村唯一的手電筒,我們晚上去下地偷水澆地時,常常就是倚藉著它的光亮指引,才不至於翻到水渠裡。那麼是天上也有小傢伙溜下來玩嗎?那束光是從一處射下的,不知是誰在雲裡忙活,把分散的影暈盤成一個模糊的支架圈,在雲欲破未破處隱隱閃現。一會兒,這束光柱又在半空似乎被雲朵阻隔成幾枝股叉來,而到近地面時則又整合在一起。那麼又是誰順著那些點線面攀爬上去了。光柱的色彩整個是淡亮的,氣格是溼潤的。那麼在擲於地面上的那個點裡,有沒有罩住一個正在受苦事不遂心的孩子,為他祈福消災和免難?有沒有一個違反規則的公主,被下放到我的荒野?鬼知道這些虛頭八腦是怎樣鼓脹了我的熱情,我要跑到那束光線裡去,興許經它一照,我手中還剩下的一塊黑饃就會變成一碗紅燒肉,我就能混上一身好行頭,把我能看見屁股的破衣爛衫褪去。興許那個公主女神誰誰的,還能對我拋個媚眼嚴重了還能整個一見鍾情什麼的;再興許它還能把我割下的草變成金子,到時候我被美女挎著提一籃子黃金回去,瞧瞧那是個什麼派頭?
我幾乎是傾盡全力在朝著光柱飛奔。周圍的一切都萬分驚愕,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在他們面前跑得那樣匆遽。我的生活節奏突然提速了。無論大道還是小路上的土都起身為我的壯舉鼓掌了,嘩嘩譁又云山霧罩的飛揚起一片喝彩與喝倒彩聲。草呀、花呀、蛐蛐呀、黃鼠狼呀的什麼都難以擋住我。胳膊上噌點皮有什麼了不起,腿腳上流點血有什麼了不起,鞋跟與鞋掉了有什麼了不起,我跑的不是我了是一團光影有什麼了不起,這些都不算什麼,只要我跑到那束光柱裡面,所有我身邊的人與事都會變得比今天更為美好,我母親會永遠身體康健,我父親永不會有討生計的煩惱,我家永遠窗明几淨,屋面上升起明豔的炊煙,我永遠年輕漂亮的媳婦笑著蹲在門口逗惹著我們聰敏機靈的兒子,我的一切的一切。
但是狗蛋貓蛋的,我小小的狂熱卻被不知是一團牛糞還是一片西瓜皮什麼的,絆倒了。我在一躍而起飛落的剎那,看見那束光柱,微笑著迅即縮回了。我不知道誰最後被青睞了。世間天大的好事從來不會降臨在我的頭上。
天黑了。
我醒了。
我醒來時又躺在炕上,母親坐在炕頭納著鞋底,煤油燈昏黃的光線盈滿斗室。那時候父親在城裡工作,沒到週六,他還沒有回來,那時候我的媳婦和孩子還遠遠沒有來到我身邊。那時候塵世所有的喜怒哀樂似乎和我還沒有親密的關係。
母親摸了摸我的頭,手心手掌反覆了幾次。說:睡吧!
我說:媽,後晌我看見了一束光亮,在家裡,也在地裡。
母親有些答非所問地說:好好睡吧!睡一覺,都會好起來的!
然後,吹滅了燈。
巨大的黑暗頃刻間消隱了我。
我大睜雙眼,跟沒有睜一樣。而那一個光碟,不知從何處來又向何處去的光碟,這時候慢慢升起,到我的正上方停住,將那一束我熟稔的光柱溫暖柔和的投映在我的臉上,順著我的眼皮,照耀到我的心坎。照耀到許多年的,我的生活裡。許多年來,我們時而憂恍時而明快的生活呵!
:夢裡鄉靈皆散去
我在睡夢裡回到故鄉,一切都是舊時模樣,似乎什麼也都沒有改變,人還是我小時候遇見的人,似乎有時候還有我離鄉之後在外面遇見的人,一併在故鄉的田路上走著,忙碌著。互相偶爾還說一下我,唯有我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站著,孤獨著,我和他們偶爾會說上幾句話,他們卻聽不見似的,自顧自走著。是的,村子的格局還是那樣,路還在,甚至牆皮上往下掉的那一塊土,多少年了,一直還是掉的姿態,一直也沒有掉到地上,牆角蹲著的那一隻狗,一直就那麼蹲著,舌頭因為天熱,吐出來嘻哈樂著,好多年都沒有收回去,看見我一直搖著的尾巴一直還在搖,前爪要往我身上搭著,一直舉著,表現著親熱著。路上有雜物橫陳,一朵野草花,寂寞的開了很多年,我曾經好奇的蹲在它跟前看過半天,看的它很不好意思,而我還能看見我一直蹲在那裡看花的樣子,很多年。一朵雞屎,風雨沖刷了多少年,還賴在路上,不肯消失,想預伏在那裡,等我經過時,滑倒我。村裡一家一家的鄉親,挨著往過住著,一家一家的人都在,一家一家的往過數,沒有誰離去和老去,人丁在那一刻持久興旺著,溫情永在。村子的體熱像剛燒開的水,像男女剛剛摩擦引逗起來的激情,蓬勃著,溫吞著,含混著,躁動著,囫圇著,高潮著,沒有任何散失,一切都還停留在那一刻,只限於那樣一群人,和一些事。我見過的一群人,之前的不知道,之後的不認識。我的靈魂附著在那樣的一群人,一些事,一群牲畜,一個村子上。
不知道的前輩們,已然完成了他們的一生,次第離開,我和同樣的我輩被安排在某個節令接連出場,從那個時刻註定,我從此所遇見的和記住的和發生關係的就永是這樣的人,他們形成三個圈層,最裡的有10個人,中間有30個人,最外有60個人,我一生遇見了那麼多的人,但是末了,最多也超不過這100個人,能和我同行一程。我被安排在一個屋子裡的炕上睡著,一個院子裡坐著,一個門檻上看外頭,一塊地裡跟著流汗,一條或者幾條路上走著,一個小學校裡唸書學習。一群人,我管他們叫這叫那,我被置放於這個村子,而不是另外一個村子,我的所有快樂幸福憂傷都與它有關了,我的靈魂永遠以村莊的形式發散和集合了,表現著,充斥著,擠兌著,剝離著,組合著,這些詞語都已不再誕生於大地,我試圖所尋找的最貼切的土話,可是沒有,它們印證著我靈魂的發散。犁地時翻起的一片油土,點草時嗆著的一片雲彩,還有被我的尿味薰臭的經過村子的一縷風,它們都是我的魂靈。當我離開,註定有最主要的一塊沒有跟上來,它們與我分別,決裂,只在哪兒等著我回頭時相認。我的所有的遺憾都是因為它們而生,我註定有很多願望無法實現,我的許多地方都有欠缺,我知道是什麼造成了這種欠缺,因此當那麼多成功的人從我面前招搖而過,我並不羨慕,我知道我有許多力法沒有跟出來,故地的磁性太大,它們被牢牢摁在了哪裡,就像我很多年前摁進牆裡的一個圖釘,很多年後我回去,它還在那裡堅守著一樣。這種磁性有著自己的水土,有著自己的性格,它影響著我的魂靈,影響著被我的魂靈放出來的我的言行方式,它知道我能走出去多遠,它知道我的勁能使多大多足,它能看清楚我的進度和成就,而我一直被矇在鼓裡。所有往前奔的人,因為一直被鼓譟著所以也就一直都被矇在鼓裡,他們其實只是被一支小分隊照養著,他們是殘缺的,在這小部分靈魂疏忽或者無暇時刻照顧到時,他們就靈魂出竅,做出許多連他們自己也沒有想明白的事情。沒有誰,會完整告訴他們這一切,和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
沒有誰來說破,因為,事實上村子一直都在變化,我的魂靈和我的行止本身已然無法合拍,已然疏離太久。我們早已沒有了共同的語言。村子裡那些知道真相的人們,事實上正在次第老去,離開,只是我不願意相信一樣。事實上我怎麼能沒有聽說,誰誰突然口眼歪斜,誰誰突然腰裡就別了個尿袋,誰誰死在了外面,或者誰誰把自己的一條腿留在了外面,還有我見過的那些個姑娘,還和我上過學的同桌的你啊,怎麼突然就於半年前無錢醫病去了,又怎麼,要在燈紅酒綠裡悄悄做起了荒唐的婦人。這樣的事情常常會從各個渠道貫穿進我的耳膜,只是我太忙了,我太茫了,我也太盲了,我傻傻的以為眼前的一切都是重要的,這樣的人命關天之事,在我看來都是輕飄的不值一提的,事實上我是真傻,事實上正是他們和她們的離去,帶走了很多關於我的生命的資訊。我的生命正是由於他們的存在,而日漸茁壯和成熟的。我的呼吸中有著他們的呼吸,落在我身上的塵土也落在他們的身上,在一個階段,我就和這樣的人與物不可分割,而在我的幼年少年時代,這一切已然定性和定型,決定了我之後長長的一生。還有那些莊稼,那些牛羊,那一頭豬,那一隻狗,那一窩螞蟻,那一圈蜘蛛,那隻燕子,那隻家雀,那些圍繞在早年的我的身旁的一切一切,它們的衰老,離去,都帶走了我的一部分資訊,在我年幼之時,這些資訊豐富,飽滿,充實,它們流散在這些和我相關的物事身上,眼中,語言裡,它們一起成為我的存在。當我離開,它們還在替我儲存著這些資訊,以便我有朝一日回來時復還給我,可是我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會回來,我越走越遠,我被某些東西牽繫著越走越遠,我在冥冥中明明知道那些東西有的並不是我的最愛,我明知道我為之勞神費心所得也或許寥寥,但是我還是被那些資訊和畫面牽繫走了,無法自拔,魂不守舍,我或許也想過,那些資訊並不能在我身上砸下深深的烙印,立即會一閃而逝,但我還是著迷不止。而那些留在老家的資訊呢,除了偶爾會在暗夜裡當我思謀起前路往事時,給我拖個夢捎上幾句話,再沒有任何辦法,把日漸壯實的我,日漸倔強的我,日漸牛哄哄又病懨懨的我,拖回老家,它們在無望中離開,逝去,我的資訊湮滅,或者隨它們一起,散在村莊。
而今或者而後,當我回來,我的資訊已然不認識我了,我不認識和不認識我的人們站在我的村子裡。我不知道他們從何而來,怎麼就這麼迅速就佔據了我的村莊,那些我熟識的人和物們都不在了。當然村子還在,大體的方位和格局還可辨認,但是村子裡,已經換了下一撥人,我處身其中,覺得蠻橫,粗暴,不舒服,覺得沒有商量,可是商量又有什麼用,我對這個村子起不到什麼作用,就像在外面,事實上我對誰都不起作用,誰最終都改變不了什麼。我看著他們,他們也在看著我,我和他們現在都是這個村子裡的人了,但是能夠證明我是這個村子裡的人這一身份的村人,事實上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就像我是一個長期的潛伏者,只和一個人祕密聯絡接頭,而這個人突然就消失或者犧牲了,我再也不會和組織取得聯絡。我成了一個黑暗者。事實上這麼多年我也只和村子裡的一兩個人保持著聯絡,而這一兩人一旦故去,我怎麼能再互通有無啊,一切最終註定無可避免的要兩不相干了。我在這裡感到了恐慌,感到了陌生。我忽然就覺得,這個村子和我所見過的村子漸漸淪為一類了,我和它的情分逐漸消散。我走過的路上,走著另一些人,我下過的水渠裡,淌著另一汪黃水,我老屋的底灘上,如今睡著另外一對夫妻,而我當年離開時,還捏揣過那個鼻涕孩子的牛牛,當時他的爺爺抱著他說,不敢動娃牛牛,氣死了日後就找不下媳婦了,而今,他已經生下了一雙兒女,而他的父親已然去世,他的爺爺,早已成了蘋果樹上的一片葉子。村子裡都是這下一排人了,我的資訊對於他們來說,已經無限生疏,這是他們的世事,他們被安排在一切程式中,我的闖入多少有些多餘,我的闖入竟然讓一切都感覺到了不自在,那隻被拴著的狗急於想掙脫韁繩撲撲的要來咬我,我實在想不起來和它或者它的前輩有過什麼過節,我總是對這樣不知好歹的狗腿子無限寬容。而一隻散狗支起後腿正朝牆角準備狠狠掃射一下,看見我過來,突然夾住了尿,揚起的那條腿半天沒有退下來,我看著它好笑的樣子,就想一輩又一輩中,總有這樣始終不能獨立的狗腿子,我說你趕快尿吧尿吧,我又不是得志猖狂的小人,還把你嚇成這了,放輕鬆些,千萬不敢憋著,憋出個前列腺可咋辦呀。牛眼裡滿是警惕,停止了嚼草,瞪著大眼死死的盯我,一隻草雞咕嘰擠下一灘綠屎,回頭疑惑的看我,又看看旁邊的公雞,公雞咯咯還叫了兩聲,瞅瞅我,疑惑的朝草雞搖了搖厚紅的冠子,這是個名人麼,咱這雞眼,沒見過!麻雀嘰嘰喳喳亂議論著飛過,燕子俯衝時偷瞄一下。樹已經不老了,新一茬的樹我沒有上過,也沒有修理過,沒有肌膚之親,村子裡新一排女子們蓬勃著長起來了,她們屁股渾圓,奶頭碩挺,但是她們再也不會走進我的夢境,我再也不會想念她們,我和她們之間不會發生感情,我愛過的女孩們和她們的奶頭、屁股、容顏以及心事,已經老在另外的村莊。我的到來在這個村莊引起了一陣喧譁,但是很快平息,我改變不了什麼,他們已經有他們這一排人的偶像,榜樣,故事和資訊,我甚至只比那些進到村子裡賣菜的,修理日用器具的,乞討的等等的人們強上那麼一點點。我一閃而逝,我所有的能耐在這裡不起作用,我所有的光環離開某一種氛圍立即黯淡。我在村子裡找不到歸宿和安妥,我已經被這個村子滌除在外。我已經被這個完整的世界滌除。我永遠找不到我的資訊,我永遠也同外面的資訊隔膜,各種各樣的資訊對我都沒有長久的用處,我就這樣成了一個遊子,孤魂,野人。浪蕩在村莊之外和世界之外,我所做的事情在當時關鍵至極,到最後卻都無關緊要,很小的一股風都會把它吹起來,晃晃悠悠,上下千百年,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而我,即便變成一縷風,也再不會和我的遺愛重逢。
:最後一輛電車
無意中聽到這首《電車》,一曲簡單的旋律,一段誠摯的演唱,勾起了我們這一代人對於電車說不盡的情愫。
記憶中電車總是細膩溫和地滑動著,像一隻溫柔的母親的手,撫摸過所有街道。一群穿著黃布衫、藍布衫,戴著紅軍帽的工人,說笑著從電車上走下來。斜挎著書包的小學生,把肉嘟嘟的臉蛋兒緊緊貼在電車的玻璃上,擠壓出一個個怪模怪樣的造型,讓人忍俊不禁。隨車而起的小風任性地搖曳著法國梧桐的枝葉,烏黑光亮的柏油路兩旁,藏著一排方匣子一樣露出磚色的小樓房。
老西安的電車,大部分都是上海造的,所以,最初的行車就像老電影裡常出現的場景一樣,每到一站,總是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從鐘樓傳到鼓樓,再到橋梓口。街邊上賣涼茶的老太太眼睛眯成一條線,看著這個帶著大辮子的車,慢慢地、緩緩地超過那些一扭一拐前進著的自行車。走著走著,電車屁股上的梯子上就會掛起一輛輛自行車。
電車劃過的街道上,五彩斑斕的畫面像拉洋片兒一樣在眼前閃爍。一會兒是掛著減價招牌的刷子店;一會兒是大白天也亮著燈,但裡面依然有點兒黑洞洞的供銷社;一會兒又是舉著一大棒子冰糖葫蘆,在路上悠閒地吆喝著的小貨郎。長長的電線牽著戀戀不捨的電車,往前走,一溜煙兒,便把所有的舊景拋到身後,迎來次第變更的新色調,那感覺朦朧恍如夢幻。
從1路電車開始,到102路、104路、105路、103路,墨綠色外皮的、黃白色外皮的、天藍色外皮的電車,在古城進進出出地穿梭。鐘樓、老城牆、青磚黑瓦的老街道、悠長的老胡同口旁,電車載著市聲流變跑了半個世紀。這些拖著天線,在電線軌道下緩緩執行的電車,是城市建設的貢獻者,是千年古城的守護者。它們交叉穿梭著,把這個歷經了千年滄桑的城市用一個一個的站點連線著,從興慶公園到蓮湖公園,從灑金橋到麵粉廠,從火車站到紡織城,從端履門到夏家十字,從萬壽路到桃花源 ……
電車線纜,在街道上延展,也延展著古城的風姿。它們縱橫交會在鐘樓周圍,形成一張“蛛網”,把西安的天空劃分成一道一道的。不過,隨著經濟的發展和生活節奏的加快,這些線路開始從時尚的洋玩意變成落後的破網,電車也從先進的交通工具變成影響城市交通提速的雞肋,不經意間,就被柴油車和加氣車取代了。而空調巴士和地鐵的出現似乎又把電車的歷史塵封得更加久遠。你甚至都想不起來什麼時候,電車已經悄悄地下崗了,就好像路邊的小洋樓被大廈取代一樣,忽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人還來不及戀戀不捨便轉向了追憶。
西安最後一輛消逝的電車是103路,從漢城路開往火車站。綠白相間的車子,像是一節綠皮火車,瞪著巨大的眼睛在川流不息的馬路上奔跑著。行道樹的葉子努力伸展著,似乎要趕去梳理電車的辮子。巷子口,老燈傘左右陪著,陳舊的木電線杆依然站立,車來不來,它們都睡不著眯著。這是老西安的氣格,是一張活的照片,像一位勞碌一生見證了城市滄桑史的老者,敘說著陳年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