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那年沒有離婚

  那一段相愛相殺殘破不堪的婚姻是毒藥,而那大海撈針出來的一點點甜蜜就像藥引子,騙著她吃了那麼多苦。

  1

  許載舟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心裡著實緊張了一下。很多年沒聯絡的人突然來電,不是借錢就是報喪,這兩件事都值得緊張。果然,我接了電話,他的聲音還是沙啞的:“躲躲,我爸沒了。”我僵硬地說了些節哀順變之類的廢話,他說:“急病走的,沒受啥罪。你有時間嗎,出來見個面。”我趕忙放下手邊的事,打車去約定的咖啡館。那一刻我才驚覺,在這個碩大的城市裡,我們住得其實不遠,可竟然疏遠了那麼多年。

  許載舟和我的友誼,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學一年級。那時候我們兩家人關係好得要命,週末經常一起聚餐、逛動物園。許載舟的媽媽周阿姨特別漂亮,喜歡照相,到哪裡都少不了讓許叔叔給她拍照,也給我們兩個小孩拍。照片裡我比許載舟高半頭,總是把臉揚得很高,十分得意。

  那會兒我剛剛學下象棋,帶著空前膨脹的好奇心和無畏精神,逮到誰就跟誰下,也不怕被人喊臭棋簍子。許載舟卻是在他爸爸象棋胎教下長大的,算得上久經沙場的老將。跟他下棋,註定是雞蛋碰石頭,但是我不怕,晚上寫完作業還吵著讓媽媽帶著我去許叔叔家,跟許載舟殺上幾盤。結果毫無懸念,我屢戰屢敗,輸得片甲不留,走不了幾步,我就被架上了“雙頭炮”。我賴皮,悔棋,一悔好幾步。許載舟蠻大度,任我悔,可用不了幾步,“雙頭炮”就又頂在老將的腦門兒上了,他還用稚嫩的童音諷刺我:“你悔呀,你倒是悔呀,我只用一招就可以打敗你,你就可以和這棋盤融為一體了!”

  我找回自尊的方式就是推開象棋棋盤,找出他家的跳棋。這個我拿手,打記事就會了。那會兒最常見的跳棋是塑料的,黑紅黃綠幾種顏色,棋盤也疊起來,裝在四方的小紙盒子裡。許叔叔是特別細緻的人,家裡的棋盤是用玻璃裱起來的,端端正正擺在桌子上,小孩子玩起來方便,又不至於因為棋盤起褶皺而翻倒棋子。跳棋是我強項,許載舟不如我,連輸三盤之後他的大男子主義氾濫了,第四盤尚未結束,勝負已見分曉,他抬手啪地一下把棋子打飛,彩色的塑料跳棋嘩啦啦跳到地板上桌子底下。任性如此,許叔叔也沒發脾氣,只是輕輕喝了一聲:“許載舟,玩得起輸得起,不許這麼沒規矩!”然後彎下腰去撿棋子。

  許叔叔是我記憶裡第一個稱得上“溫柔”的男人,瘦高個,高鼻樑,短髮淨髯,眉目長得很清秀。襯衣領子潔白,總是翻在雞心領毛衣的領口外面。他從來不大聲講話,對小孩子的要求通常都說“好”。他是小學老師,教語文,少不了讓我和許載舟背唐詩,也會教我們背《紅樓夢》裡的詩詞。我背得快,他就會拍拍我的腦袋說:“小姑娘真聰明。”手心撫過我頭頂的那一刻,我覺得他要是我爸爸就好了。我爸是大老粗,對我從來都沒有什麼親密的舉動,也沒有誇讚和獎勵,只會在我考不進前三名的時候衝我吼。而許叔叔從來不會對許載舟吼,許載舟考過他們班倒數第十。

  那麼溫柔的許叔叔,一轉眼就沒了。

  2

  到了咖啡館,許載舟已經在那裡等我了。幾年沒見,他變化不大,可能是因為剛剛料理完後事,臉上顯得消瘦又疲憊,眼睛還佈滿紅血絲。他說:“我爸是上班路上沒的,騎著自行車突發腦淤血,倒在路邊半天都沒人管。他當了一輩子老師,也算是桃李滿天下,沒想到最後這樣狼狽收場。明年就要退休了,都沒有學生送他最後一程。”

  我原本準備了一肚子話要安慰他,聽他這麼說,倒先掉下眼淚來。他遞過紙巾來:“別哭,沒事,都過去了。我爸以前交代過,真有這一天,一切從簡,不通知老朋友,怕人家傷心。所以我沒給你家打電話。現在事情都處理完了,我喊你出來敘敘舊。”

  “至少你應該通知我的,許叔叔那麼好,我一直很想他。”

  “他也一直惦記你呢,我成績不好的時候就拿你鞭策我,你到哪兒都是三八紅旗手啊,除了象棋下得臭。”這時候他還能臭貧,“我給你帶來件東西。”他從包裡掏出跳棋的盒子。

  “這麼多年了,還沒扔?”

  “是啊,我也以為搬家的時候扔了呢,棋盤早就丟了。昨天整理我爸的書櫃,在裡面發現這個。”許載舟把盒子推到我面前說,“送給你吧,留個念想。”

  我開啟盒子,裡面五顏六色的跳棋承載了很多美好的回憶。童年的糖啊哪怕是最粗糙的大硬疙瘩糖都是最甜的。這種開發小孩智力的小玩意兒早就不玩了,但看到就覺得格外親切。這盒跳棋有個特點,小尖頂上的塑料圓珠跟下面的底座是分開的。那次許載舟輸棋發脾氣,把棋子丟了一地,有一粒圓珠掉了,怎麼都找不到。所以這盒跳棋成了獨一無二的。

  許載舟說:“躲躲,咱們都這個歲數了,又有交情,很多事都可以聊吧?”

  “可以呀,什麼事?”

  “你覺不覺得,其實倒退很多年,你媽媽,是有可能成為我媽媽的。”他嘆了口氣,“我爸人都走啦,說這些都沒用。可是我看到這盒跳棋,想到很多事。這些年我爸過得並不好,有很重的心病。我知道你媽媽也受了不少罪。要是他們當年能在一起,說不定都能很幸福。”

  3

  和許載舟聊完,我就直接坐車回家看媽媽。沒有特別的原因,就是很想她。

  媽媽看到我好像看到天神下凡一樣,高興地說:“哎呦大忙人,怎麼這麼好招呼也不打就回來給媽送驚喜?”然後又緊張起來,“不會是跟你老公吵架回孃家哭來了吧?”

  我說:“不是。”鼓足了勇氣,決定快刀斬亂麻,“媽,我見許載舟了。他爸沒了。”

  媽媽頓時愣了,嘴巴張得好大,半天才說出一句:“什麼時候的事?”

  “就前幾天,急病。剛處理完後事。我也是剛知道。許載舟怕你傷心,沒通知你。”

  “他這麼快就沒了呀。”我媽開始滿屋子漫無目的地亂走,嘴上問我:“你渴不渴?餓不餓?晚上住下嗎?明天上班嗎?最近累不累?”

  我說:“媽,其實你還是很掛念許叔叔吧。”

  我媽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樣在屋子裡晃了好一會兒,才一屁股累坐在沙發上。“真是太突然了,做夢都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沒了。”然後就自言自語,“那麼好的人,說沒就沒了。”

  許載舟說得沒錯,那個時候我們太小,太傻,什麼都不懂。即使是現在,若不是他啟發我,我還是沒有深究當年的媽媽和許叔叔有怎樣的情誼。他們具體怎樣認識的,我都不是很清楚。恍惚就記得,有一天,百貨大樓玩具組工作的媽媽下班回來後說:“今天遇到一個顧客,給兒子買玩具衝鋒槍,真是細心,玩具的材質、配件一樣一樣問得仔細,生怕小孩子玩了不安全。這麼細心的爸爸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從那之後,那個細心的爸爸就經常帶著兒子去買玩具,然後,我就認識了許載舟。

  就像是擦開了一面蒙塵已久的玻璃,陳年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前所未有地清晰。

  我說:“媽,我都這麼大了,什麼事你都不用瞞我。你當年認識許叔叔的年紀,跟我現在差不多。我知道你跟我爸在一起並不開心,遇到許叔叔,動情了吧?”

  老媽知道我講話一向放肆,但她沒料到我放肆到了這種程度。她像是受了驚嚇似的,重重在我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別亂說,小孩子懂什麼!”

  “我不是小孩啦,頂多是個反應遲鈍的已婚婦女。你看《晝顏》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的,我真該早想到許叔叔身上去。”

  提到電視劇,我媽來了勁頭。“我們那個時候可沒那麼大膽子,什麼動情不動情的,已經結婚了,有孩子了,哪兒敢想那麼多!我就是覺得……”老媽想了半天,哎了一聲:“我就是覺得,有那麼體貼的丈夫,也許會很幸福吧。”

  讓我回憶那個時期的爸爸,真的不如許叔叔來得親切。他永遠都在加班、出差,回家來跟我也沒有什麼話講,問得最多的是“考試考得怎麼樣”,若是考得好,就說“還行,下次繼續努力”,若是考得不好,他頓時橫眉立目,問我到底哪裡跟不上。我跟得上,真的跟得上,只是馬虎,偶爾會在卷子上漏掉“五五二十五”的五。有一次,因為這樣的錯誤,我數學考了九十五分,我爸讓我對著牆壁,抽了自己兩個嘴巴——下次決不允許再犯。我爸一直有當兵的心願未了,於是在自己家當起了將軍,拿我當小兵訓練。

  他對我是這樣嚴厲的態度,對我媽也是。我媽在百貨大樓上班,俗稱“站櫃檯的”。穿著制服踩著高跟鞋一天八小時下來,小腿肚子腫得大腿似的,但是下班回到家還得做飯做菜照顧我伺候我爸,一刻不得閒。菜鹹了,會捱罵;湯淡了,會捱罵;餃子煮破了,我爸就不吃了,讓倒掉。那時候媽媽沒少抱著我掉眼淚。她戴眼鏡,眼淚滴在眼鏡上面,什麼都看不到了,只是哭,一句話都不說。班上有同學的爸媽離婚了,我跟我媽說:“媽,你也離婚吧,我爸一點兒都不好。”我媽哭得更凶,卻說不行。

  細細回想起來,跟許叔叔一家來往的那段日子,媽媽笑容最多。

  可是,我們兩家是怎麼斷了聯絡的呢?想不起來了。

  難道是我記憶出了偏差,根本就沒有過那麼甜蜜的時光?可相簿裡分明有我和許載舟的照片。我迫不及待翻出相簿來看,看到了動物園裡大象長頸鹿前我和許載舟的好多合影,我高出他半個頭,笑得狡猾奸詐;看到了許叔叔正在用一根胡蘿蔔喂梅花鹿;看到了媽媽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跟穿著紅色棉服的周阿姨站在乾枯的噴泉前面的合影;我只是沒看到我爸。

  記憶真的騙了我,童年的那塊糖疙瘩再含到嘴裡,其實沒有那麼甜。那些兩家人和睦相處一起聚會的景象,也都是我臆想出來的。爸爸從來沒有參與到我們的遊玩當中,我和媽媽像兩個乞愛的人,在另外一個和睦的家庭裡,尋找一絲溫暖的慰藉。可這慰藉,如今回味起來,卻寒冷到心裡。在那個物質生活相對貧瘠的年代裡,所有人都覺得能賺錢養家的男人就是最好的,沒有人顧及女人和孩子除了錢之外還需要很多更溫柔的東西,比如說尊重,比如說呵護。也許今天,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