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雜文鑑賞
馮驥才一生可謂是閱歷豐富。他經歷了***,心靈飽受人世滄桑的洗禮,對人性產生了質疑,經過深刻的反思,馮驥才對生命的不同形態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刻畫。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精心整理的,希望對大家有用。
1:時光
一歲將盡,便進入一種此間特有的情氛中。平日裡奔波忙碌,只覺得時間的緊迫,很難感受到時光的存在。時間屬於現實,時光屬於人生。然而到了年終時分,時光的感覺乍然出現。它短促、有限、性急,你在後邊追它,卻始終抓不到它飄舉的衣袂。它飛也似的向著年的終點扎去。等到你真的將它超越,年已經過去,那一大片時光便留在過往不復的歲月裡了。
今晚突然停電,摸黑點起蠟燭。燭光如同光明的花苞,寧靜地浮在漆黑的空間裡;室內無風,這光之花苞便分外優雅與美麗;些許的光散佈開來,蒙依稀地勾勒出周邊的事物。沒有電就沒有音樂相伴,但我有比音樂更好的伴侶--思考。 可是對於生活最具悟性的,不是思想者,而是普通大眾。比如大眾俗語中,把臨近年終這幾天稱做年根兒,多麼真切和形象!它叫我們頓時發覺,一棵本來是綠意盈盈的歲月之樹,已被我們消耗殆盡,只剩下一點點根底。時光竟然這樣的緊迫、拮据與深濃……
一下子,一年裡經歷過的種種事物的影像全都重疊地堆在眼前。不管這些事情怎樣龐雜與艱辛,無奈與突兀。我更想從中找到自己的足痕。從春天落英繽紛的京都退藏到冬日小雨空的雅典德爾菲遺址;從重慶荒蕪的***墓到津南那條神奇的蛤蜊堤;從一個會場到另一個會場,一個活動到另一個活動中;究竟哪一些足跡至今清晰猶在,哪一些足跡雜沓模糊甚至早被時光乾乾淨淨一抹而去?
我瞪著眼前的重重黑影,使勁看去。就在燭光散佈的盡頭,忽然看到一雙眼睛正直對著我。目光冷峻銳利,逼視而來。這原是我放在那裡的一尊木雕的北宋天王像。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卻變得分外有力。它何以穿過夜的濃霧,穿過漫長的八百年,銳不可當、拷問似的直視著任何敢於朝他瞧上一眼的人?顯然,是由於八百年前那位不知名的民間雕工傳神的本領、非凡的才氣;他還把一種陽剛正氣和直逼邪惡的精神注入其中。如今那位無名雕工早已了無蹤影,然而他那令人震撼的生命精神卻儲存下來。
在這裡,時光不是分毫不曾消逝嗎?
植物死了,把它的生命留在種子裡;詩人離去,把他的生命留在詩句裡。
時光對於人,其實就是生命的過程。當生命走到終點,不一定消失得沒有痕跡,有時它還會轉化為另一種形態存在或再生。母與子的生命的轉換,不就在延續著整個人類嗎?再造生命,才是最偉大的生命奇蹟。而此中,藝術家們應是最幸福的一種。惟有他們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再造一個新的生命。小說家再造的是代代相傳的人物;作曲家再造的是他們那個可以聽到的迷人而永在的靈魂。
此刻,我的眸子閃閃發亮,視野開闊,房間裡的一切藝術珍品都一點點地呈現。它們不是被燭光照亮,而是被我陡然覺醒的心智召喚出來的。
其實我最清晰和最深刻的足跡,應是書桌下邊,水泥的地面上那兩個被自己的雙足磨成的淺坑。我的時光只有被安頓在這裡,它才不會消失,而被我轉化成一個個獨異又鮮活的生命,以及一行行永不褪色的文字。然而我一年裡把多少時光拋入塵囂,或是支付給種種一閃即逝的虛幻的社會場景。甚至有時屬於自己的時光反成了別人的恩賜。檢閱一下自己創造的人物吧,掂量他們的壽命有多長。藝術家的生命是用他藝術的生命計量的。每個藝術家都有可能達到永恆,放棄掉的只能是自己。是不是?
迎面那宋代天王瞪著我,等我回答。
我無言以對,尷尬到了自感狼狽。
忽然,電來了,燈光大亮,事物通明,恍如更換天地。剛才那片幽闊深遠的思想世界頓時不在,惟有燭火空自燃燒,顯得多餘。再看那宋代的天王像,在燈光裡彷彿換了一個神氣,不再那樣咄咄逼人了。
2:夕照透入書房
我常常在黃昏時分,坐在書房裡,享受夕照穿窗而入帶來的那一種異樣的神奇。 此刻,書房已經暗下來。到處堆放的書籍文稿以及藝術品重重疊疊地隱沒在陰影裡。 暮時的陽光,已經失雲了白日裡的咄咄逼人;它變得很溫和,很紅,好像一種橘色的燈光,不管什麼東西給它一照,全都分外美麗。首先是窗臺上那盆已經衰敗的藤草,此麝香像鍍了金一樣,蓬勃發光;跟著是書桌上的玻璃燈罩,亮閃閃的,彷彿打開了燈;然後,這一大片橙色的夕照帶著窗櫺和外邊的樹影,斑斑駁駁投射在東牆那邊一排大書架上。陰影的地方書皆晦暗,光照的地方連書脊上的文字也看得異常分明。《傅雷文集》的書名是燙金的,金燦燦放著光芒,好像在驕傲地說:“我可以永存。” 怎樣的事物才能真正永存?阿房宮和華清池都已片瓦不留,李杜的名句和老莊的格言卻一字不誤地鐫刻在每個華人的心裡。世上延綿最久的還是非物質的――思想與精神。能夠準確地記憶思想的只有文字。所以說,文字是我們的生命。 當夕陽移到我的桌面上時,每件案頭物品都變得妙不可言。一尊蘇格拉底的小雕像隱在暗中,一束細細的光芒從一叢筆桿的縫隙中穿過,停在他的嘴脣之間,似乎想撬開他的嘴巴,聽一聽這位古希臘的哲人對如今這個商品世界的醒世之言。但他口含夕陽:緊閉著嘴巴,不聲不吭。 昨天的哲人只能解釋昨天,今天的答案還得來自今人。這樣說來,一聲不吭的原來是我們自己。 陳放在桌上的一塊四方的鎮尺最是離奇。這個鎮尺是朋友贈送給我的。它是一塊結束了淨的無色玻璃,一條彎著尾聲巴的小銀魚被鑄在玻璃中央。當陽光徹入進,玻璃非但沒有反光,反而由於結束了度過高而消失了,只有那銀光閃閃的小魚懸在空中,無所依傍。它瞪圓眼睛,似乎也感到了一種匪夷所思。 一隻螞蟻從陰影裡爬出來,它走到桌面一塊陽光前,遲疑不前,幾次剛把腦袋伸進夕陽裡,又趕緊回來。他究竟畏懼這奇異的光明,還是習慣了黑暗?黑暗總是給人一半恐懼,一半安全。 人在黑暗外邊感到恐懼,在黑暗裡邊反倒覺得安全。 夕陽的生命是有限的。它在天邊一點點沉落下雲,它的光卻在我的書房裡漸漸升高。短暫時的夕糲概知道自己大限在即,它是最拋給人間的光芒最依戀也最奪目。此時,連我的書房的空氣了是金紅的。定睛細看,空氣裡浮動的塵埃竟然被它照亮。這些小得肉眼剛剛能看見的顆粒竟被夕陽得極亮極美,它們在半空中自由、無聲和緩緩地遊曳著,好像徜徉在宇宙裡的星辰。這是惟夕陽才能創造的境象――它能使平凡的事物變得無比神奇。在日落前的一瞬,夕陽殘照已經擲到我書架最上邊的一格。滿室皆暗,只有書架上邊無限明媚。那裡押運著一隻河北省白溝的泥公雞。雪白的身子,彩色翅膀,特大的黑眼睛,威武又神氣。這個北方著名的泥玩具之鄉,至少有千年的歷史,但如今這裡已經變為日用小商品的集散地,昔日那些渾樸又迷人的泥狗泥雞泥人全都了無蹤影。可是此麝香,這個倖存下來的泥公雞,不知何故,對著行將熄滅的夕陽張嘴。
3:花的勇氣
四月的維也納真令我失望。大片大片的草地上,只是綠色連著綠色,見不道能讓人眼前亮起來的明媚的小花。沒有花的綠地是寂寞的。我對架車同行的小呂說:“四月的維也納可真乏味!綠色到處氾濫,見不到花兒,下次再來非躲開四月不可!”
小呂聽了,將車子停住,把我領到路邊一片非常開闊的草地上,讓我蹲下來扒開草好好看看。我用手撥開草一看,原來青草下邊藏著滿滿一層小花,白的、黃的、紫的;純潔、嬌小、鮮亮;這麼多、這麼密、這麼遼闊!它們比青草只矮几釐米,躲在草下邊,好像只要一使勁兒,就會齊刷刷地冒出來……
“什麼時候才能冒出來?”我問。“也許過幾天,也許就在明天。”小呂笑道,“四月的維也納可說不準,一天一個樣兒。” 當天夜裡,冷雨伴著涼風下了起來。後來的幾天,雨時下時停,太陽一直沒露面兒。
我很快要離開維也納去義大利了,小呂為我送行。路上我對小呂說:“這次看不到草地上的那些花兒,真有點兒遺憾,我想它們剛冒出來時肯定很壯觀。”小呂駕著車沒說話,大概也有些為我失望吧。
外邊毛毛雨把車窗遮得像拉了一道紗簾。車子開出去十幾分鍾,小呂忽然對我說:“你看窗外——”隔著雨窗,看不清外邊,但窗外的顏色明顯地變了,白色、黃色、紫色,在車窗上流動。小呂停了車,伸手拉開我這邊的車門,未等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便說:“去看吧——你的花!”
迎著吹在臉上的細密的、涼涼的雨點,我看到的竟是一片花的原野。這正是前幾天那片千萬朵小花藏身的草地,此刻那些花兒一下子全冒了出來,頓時改天換地,整個世界鋪滿了全新的色彩。雖然遠處大片大片的花與濛濛細雨融在一起,低頭卻嫩清晰地看到,在冷雨中,每一朵花都傲然挺立,明亮奪目,神氣十足。
我驚奇地想:它們為什麼不是在溫暖的陽光下冒出來,偏偏在冷風冷雨中拔地而起呢?小小的花兒居然有如此的氣魄!我的心頭怦然一震,這一震,使我明白了生命的意味是什麼,是——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