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最後一排 ——喬 葉
一個黑人媽媽帶著不過四五歲的小女兒上車,不用票的孩子自己跑到前排坐下,黑人媽媽丁零當啷地丟下硬幣。但是,才往車裡走,就被司機喊住:
“喂!不要走,你少給了一毛錢!”
黑人媽媽走回收費機,低頭數了半天,喃喃地說:“沒有錯啊!”
“是嗎?”司機重新瞄了一眼,揮揮手:“喔,沒有少,你可以走了!”
令人驚心的事出現了:當黑人媽媽漲紅了臉,走向自己的小女兒時,突然狠狠出手,抽了小女孩一記耳光。
小女兒怔住了,捂住火辣辣的臉頰望著母親,露出惶恐無知的眼神,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滾!滾到最後一排,忘了你是黑人嗎?”媽媽厲聲地喊,“黑人只配坐在後面!”
全車都安靜了,每個人,尤其是白人,都覺得那一記耳光,是火辣辣地打在自己的臉上。
當天晚上,我把這個故事說給妻聽,她卻告訴我另一段感人的事:
一個黑人沉重地在入學申請書的自傳上寫著:“童年記憶中最清楚的,是我第一次去找白人孩子玩耍;我站在他們中間,對著他們笑,他們卻好像沒看見似的,從我身邊跑開。我委屈地哭了,別的黑小孩,非但不安慰,反而過來嘲笑我:‘不看看自己是什麼顏色。’我回家用肥皂不斷地洗身體,甚至用刷子刷,希望把自己洗白些,但洗下來的不是黑色,是紅色,是血!”
多麼觸目驚心的文字啊!使我幾乎覺得那鮮紅的血,就在眼前流動,也使我想起《湯姆歷險記》那部電影裡的一個畫面———
黑人小孩受傷了,白人孩子驚訝地說:“天啊!你的血居然也是紅的!”
這不是新鮮笑話,因為我們時時在說這種笑話,我們很自然地把人分成不同等級,昧著良心認為自己高人一等,故意忽略大家同樣是“人”的本質!
最近有個朋友在淡水找到一棟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房子,前面對著大片的綠地,後面有山坡,遠遠更能看到觀音山和淡海。但是,就在他要簽約的前一天,突然改變心意,原因是他知道離那棟房子不遠的地方,將要建國民住宅。他忿忿地說:“你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跟未來那些平價國宅的孩子玩耍嗎?買2000萬元的房子,就要有2000萬身價的鄰居!”
這也使我想起多年前跟朋友到阿里山旅行,坐火車到嘉義市,再叫計程車上山。車裡有4個座位,使我們不得不與一對陌生夫妻共乘。
途中他們認出了我,也就聊起來;從他們在鞋子工廠的辛苦工作,談到我在紐約的種種。下車後,我的朋友很不高興地說:“為什麼跟這些小工說那麼多?有傷身份!”
實在講,他說這句話正有傷他自己的身份!因為不尊重別人的人,正顯示了他本身的無知,甚至自卑造成的自大。
我曾見過一位畫家在美國畫廊示範揮毫,當技驚全場、獲得熱烈掌聲之後,有人舉手:“請問中國畫與日本畫的關係。”
“日本畫全學自中國,但是有骨沒肉,毫不含蓄,不值得一看!”
話沒完,觀眾已紛紛離席。他竟不知道———
“彰顯自己,不必否定他人!”
否定別人的人,常不能有很好的人際關係,因為他自己心裡有個樊籬,阻擋別人,也阻礙了自己。
有位美國小學老師對我說:“當你發現低年級的孩子居然就有種族歧視的時候,找他的父母常沒用,因為孩子懂什麼,他的歧視多半是從父母那裡學來的!只是,我擔心這種孩子未來在社會上會變得孤獨!”
我回家告訴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發現這個社會不公平,與其抱怨,不如自己努力,去創造一個公平的社會。所以當你發現白人歧視黃種人時,一方面要努力,以自己的能力證實黃種人絕不比白種人差,更要學會尊重其他人種!如果你自己也歧視黑種人、棕種人,又憑什麼要白種人不歧視你呢?!”
正因此,我對那位同去阿里山和那位買淡水別墅的朋友說:
“我們多麼有幸,生活在這個沒有什麼明顯種族區別的社會,又何必要在自己的心裡劃分等級?!小小的臺灣島,立在海洋之中,已經夠孤獨了,不要讓自己更孤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