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青春的詩歌

  1、《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豔影,
  在我的心頭盪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樹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2、《黃鸝

  一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一隻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豔異照亮了濃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3、《生活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掙扎,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4、《殘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裡坐著:
  當窗有一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裡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嫋出
  一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裡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裡
  妒忌屋內殘餘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乾的墨水描成
  一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裡坐著,
  左右是一些醜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著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裡
  重興起一個殘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裡坐著,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雲煙;
  啊,她還是一枝冷豔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
  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

  5、《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裡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裡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裡的光輝。

  6、《雲遊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7、《火車擒住軌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裡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過池塘,群蛙在黑水裡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一粒火;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臺袒露著肚子,象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雲縫裡張望;
  那是幹什麼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著,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一條,呼吸是火焰,
  一死兒往暗裡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窪,
  不問深林裡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著毀滅走;
  只圖眼著過得,裂大嘴打呼,
  明兒車一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麼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
  說什麼光明,智慧永恆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條線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壽數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一片湖塗賬。

  8、《最後的那一天

  在春風不再回來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條的那一天,
  那時間天空再沒有光照,
  只黑濛濛的妖氛瀰漫著
  太陽,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間;
  在一切標準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價值重估的那時間:
  暴露在最後審判的威靈中
  一切的虛偽與虛榮與虛空:
  赤裸裸的靈魂們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愛,那時間你我再不必張皇,
  更不須聲訴,辨冤,再不必隱藏,——
  你我的心,象一朵雪白的並蒂蓮,
  在愛的青梗上秀挺,歡欣,鮮妍,——
  在主的跟前,愛是唯一的榮光。

  9、《愛的靈感——奉適之一

  不妨事了,你先坐著吧,
  這陣子可不輕,我當是
  已經完了,已經整個的
  脫離了這世界,飄渺的,
  不知到了哪兒。彷彿有
  一朵蓮花似的雲擁著我,
  (她臉上浮著蓮花似的笑)
  擁著到遠極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來,
  人說解脫,那許就是吧!
  我就象是一朵雲,一朵
  純白的,純白的雲,一點
  不見分量,陽光抱著我,
  我就是光,輕靈的一球,
  往遠處飛,往更遠的飛;
  什麼累贅,一切的煩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遠了,
  就是你——請你給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著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誰呀!
  就你也不知哪裡去了:
  就有也不過是曉光裡
  一發的青山,一縷遊絲,
  一翳微妙的暈;說至多
  也不過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雲也不能承載,
  你,你得原諒,我的冤家!……
  不礙,我不累,你讓我說,
  我只要你睜著眼,就這樣,
  叫哀憐與同情,不說愛,
  在你的淚水裡開著花,
  我陶醉著它們的幽香;
  在你我這最後,怕是吧,
  一次的會面,許我放嬌,
  容許我完全佔定了你,
  就這一響,讓你的熱情,
  象陽光照著一流幽澗,
  透澈我的淒冷的意識,
  你手把住我的,正這樣,
  你看你的壯健,我的衰,
  容許我感受你的溫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裡流,
  鼓動我將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個不死的印痕:
  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極了,
  多謝你。現在你聽我說。
  但我說什麼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盡頭,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還能見到你,偎著你,
  真象情人似的說著話,
  因為我夠不上說那個,
  你的溫柔春風似的圍繞,
  這於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謝,(她合上眼。)
  什麼話都是多餘,因為
  話只能說明能說明的,
  更深的意義,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裡,
  在枯乾的淚傷的眼裡
  認取。
  我是個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轉眼的注意。
  你是天風:每一個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從它的心裡激出變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蹤跡下低頭,在
  緣的顫動中表示驚異;
  但誰能止限風的前程,
  他橫掠過海,作一聲吼,
  獅虎似的掃蕩著田野,
  當前是冥茫的無窮,他
  如何能想起曾經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遙遠是你我間的距離;
  遠,太遠!假如一支夜蝶
  有一天得能飛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裡去變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許
  有希望接近你的時間。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吧?有時候
  我自己也覺得真奇怪,
  心窩裡的牢結是誰給
  打上的?為什麼打不開?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閃亮得如同一顆星,
  我只是人叢中的一點,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異樣的震動,
  猛襲到我的全部,
  真象是風中的一朵花,
  我內心搖晃得象昏暈,
  臉上感到一陣的火燒,
  我覺得幸福,一道神異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掃過,
  我又覺得悲哀,我想哭,
  紛亂佔據了我的靈府。
  但我當時一點不明白,
  不知這就是陷入了愛!
  “陷入了愛,”真是的!前緣,
  孽債,不知到底是什麼?
  但從此我再沒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運命的鐵鏈給鎖住,
  我再不能躊躇:我愛你!
  從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著你,在醒時,
  在夢裡,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頭望,藍天裡有你,
  我開口唱,悠揚裡有你,
  我要遺忘,我向遠處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愛你,我不是自私。
  愛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愛你,但從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來到我的身邊,
  我許向你望,但你不能
  絲毫覺察到我的祕密。
  我不妒忌,不豔羨,因為
  我知道你永遠是我的,
  它不能脫離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別人的愛
  我不知道,也無須知曉,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葉在無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無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準備,到死
  不露一句,因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見了的。
  那天愛的結打上我的
  心頭,我就望見死,那個
  美麗的永恆的世界;死,
  我甘願的投向,因為它
  是光明與自由的誕生。
  從此我輕視我的軀體,
  更不計較今世的浮榮,
  我只企望著更綿延的
  時間來收容我的呼吸,
  燦爛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髮絲,那般的晶瑩,
  是紛披在天外的雲霞,
  博大的風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間盤旋,波濤
  沖洗我的脛踝,每一個
  激盪湧出光豔的神明!
  再有電火做我的思想
  天邊掣起蛇龍的交舞,
  雷震我的聲音,驀地裡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無可思量,呵,無可比況,
  這愛的靈感,愛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稜掃蕩
  田野的迷霧,愛的來臨
  也不容平凡,卑瑣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佔心靈,
  它那原來青爽的平陽。
  我不說死嗎?更不畏懼,
  再沒有疑慮,再不吝惜
  這軀體如同一個財虜;
  我勇猛的用我的時光。
  用我的時光,我說?天哪,
  這多少年是虧我過的!
  沒有朋友,離背了家鄉,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農中間學做老農,
  穿著大布,腳登著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時起身,
  手攪著泥,頭戴著炎陽,
  我做工,滿身浸透了汗,
  一顆熱心抵擋著勞倦;
  但漸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寶,
  在泥水裡照見我的臉,
  塗著泥,在坦白的雲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愛秋林,
  我愛晚風的吹動,我愛
  枯葦在晚涼中的顫動,
  半殘的紅葉飄搖到地,
  鴉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愛是遠寺的鐘聲
  交挽村舍的炊煙共做
  靜穆的黃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歸去,冥茫中
  有飛蟲在交鬨,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點上一支蠟,
  在紅焰的搖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畫像,
  獨立在曠野裡的耶穌,
  (因為我沒有你的除了
  懸在我心裡的那一幅),
  到夜深靜定時我下跪,
  望著畫像做我的祈禱,
  有時我也唱,低聲的唱,
  發放我的熱烈的情愫
  縷縷青煙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誰聽到,有誰哀憐?
  你踞坐在榮名的頂巔,
  有千萬人迎著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著淚,獨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過一年,
  新月望到圓,圓望到殘,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鮮豔長上我手栽的樹,
  又叫一陣風給刮做灰。
  我認識了季候,星月與
  黑夜的神祕,太陽的威,
  我認識了地土,它能把
  一顆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認識一切的生存,
  爬蟲,飛鳥,河邊的小草,
  再有鄉人們的生趣,我
  也認識,他們的單純與
  真,我都認識。
  跟著認識
  是愉快,是愛,再不畏慮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間
  雖則我的肌膚變成粗,
  焦黑薰上臉,剝坼刻上
  手腳,我心頭只有感謝:
  因為照亮我的途徑有
  愛,那盞神靈的燈,再有
  窮苦給我精力,推著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當
  更大的窮苦,更多的險。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愛的靈感!
  我聽說古時間有一個
  孝女,她為救她的父親
  膽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純愛的驅使我信。
  我又聽說法國中古時
  有一個鄉女子叫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脫去了
  她的村服,丟了她的羊,
  穿上戎裝拿著刀,帶領
  十萬兵,高叫一聲“殺賊”,
  就衝破了敵人的重圍,
  救全了國,那也一定是
  愛!因為只有愛能給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膽,
  只有愛能使人睜開眼,
  認識真,認識價值,只有
  愛能使人全神的奮發,
  向前闖,為了一個目標,
  忘了火是能燒,水能淹。
  正如沒有光熱這地上
  就沒有生命,要不是愛,
  那精神的光熱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驚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說“我懂得”我不慚愧:
  因為天知道我這幾年,
  獨自一個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災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著餓凍的慘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狀的
  苦處說來夠寫幾部書,
  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我把每一個老年災民
  不問他是老人是老婦,
  當作生身父母一樣看,
  每一個兒女當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給他們
  救度,至少也要吹幾口
  同情的熱氣到他們的
  臉上,叫他們從我的手
  感到一個完全在愛的
  純淨中生活著的同類?
  為了什麼甘願哺啜
  在平時乞丐都不屑的
  飲食,吞嚥腐朽與骯髒
  如同可口的膏樑;甘願
  在屍體的惡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裡工作如同
  發見了什麼珍異?為了
  什麼?就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說,也不能
  說,因為我心裡有一個
  不可能的愛所以發放
  滿懷的熱到另一方向,
  也許我即使不知愛也
  能同樣做,誰知道,但我
  總得感謝你,因為從你
  我獲得生命的意識和
  在我內心光亮的點上,
  又從意識的沉潛引渡
  到一種靈界的瑩澈,又
  從此產生智慧的微芒
  致無窮盡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災地時一個夜的看守!
  一樣的天,一樣的星空,
  我獨自有曠野裡或在,
  橋樑邊或在剩有幾簇
  殘花的藤蔓的村籬邊
  仰望,那時天際每一個
  光亮都為我生著意義,
  我飲咽它們的美如同
  音樂,奇妙的韻味通流
  到內臟與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這天賜不覺得
  虛怯與羞慚,因我知道
  不為己的勞作雖不免
  疲乏體膚,但它能拂拭
  我們的靈竅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無礙的通行。
  我話說遠了不是?但我
  已然訴說到我最後的
  回目,你縱使疲倦也得
  聽到底,因為別的機會
  再不會來,你看我的臉
  燒紅得如同石榴的花;
  這是生命最後的光焰,
  多謝你不時的把甜水
  浸潤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樂。
  我的時刻是可數的了,
  我不能不趕快!
  我方才
  說過我怎樣學農,怎樣
  到災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支柔弱的的手,
  我也說過我靈的安樂
  對滿天星斗不生內疚。
  但我終究是人是軟弱,
  不久我的身體得了病,
  風雨的毒浸入了纖微,
  釀成了猖狂的熱。我哥
  將我從昏盲中帶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還不死,
  也許因為還有一種罪
  我必得在人間受。他們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託。
  我或許要反抗假如我
  對你的愛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時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計較
  分秒間的短長,我做了
  新娘,我還做了娘,雖則
  天不許我的骨血存留。
  這幾年來我是個木偶,
  一堆任憑擺佈的泥土;
  雖則有時也想到你,但
  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時
  病,一再的回覆,銷蝕了
  我的軀殼,我早準備死,
  懷抱一個美麗的祕密,
  將永恆的光明交付給
  無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個母親我也許不忍
  不讓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沒有沾戀;我
  每次想到這一點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將我的
  祕密化成仁慈的風雨,
  化成指點希望的長虹,
  化成石上的苔蘚,蔥翠
  淹沒它們的冥頑;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農時的鳥歌;化成水面
  錦繡的文章;化成波濤,
  永遠宣揚宇宙的靈通;
  化成月的慘綠在每個
  睡孩的夢上添深顏色;
  化成系星間的妙樂……
  最後的轉變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願
  又叫在熱譫中漏洩了
  我的懷內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你竟能來,
  血肉的你與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臨去的俄頃
  陶然的相偎倚,我說,你
  聽,你聽,我說。真是奇怪。
  這人生的聚散!
  現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
  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暫時的;快樂是長的,
  愛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10、《戀愛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戀愛他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太陽為我照上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只是個孩子,認不識半點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愛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裡癢齊齊的有些不連牽,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上當,
  有人說是受傷——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他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這來我變了,一隻沒籠頭的馬
  跑遍了荒涼的人生的曠野:
  又像那古時間獻璞玉的楚人,
  手指著心窩,說這裡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時一刀拉破我的心頭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無情的宰割,我的靈魂!
  是誰逼迫我發最後的疑問?
  疑問!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夢醒,
  上帝,我沒有病,再不來對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這地面,情願安分的,
  從此再不問戀愛是什麼一回事,
  反正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11、《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著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著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髮絲,
  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哪裡?
  我要你,要得我心裡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為什麼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於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裡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絕望的慘酷。
  這也許是痴。竟許是痴。
  我信我確然是痴;
  但我不能轉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萬方的風息都不容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驅策著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
  毀滅的路,但
  為了你,為了你,
  我什麼都甘願;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理性亦如此說。
  痴!想磔碎一個生命的纖維
  為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願,即使
  我粉身的訊息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隻地穴裡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願!
  痴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也無法調回一個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回已上死線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的實在,
  雖則我心裡燒著潑旺的火,
  飢渴著你的一切,
  你的發,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痴想與祈禱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間的距離!
  戶外的昏黃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掛著冰雪,
  鳥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啁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鐘上的針不斷的比著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的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鐘。

  12、《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裡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佈在荒野的枯草裡——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派——
  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