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髮的那些日子裡

    本來,是想寫篇小說的,但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沒了寫作的衝動,靜靜地坐在電腦前面,兩眼盯著空空如也的文件,腦子裡也是一片不知道如何下筆的迷惘與空白。

這些個呼之欲出的小說人物,以及與這人物相關的所有情形,深藏在我的內心裡,他們在不安地躁動,他們的形象活靈活現,他們的語言似乎可聞,他們迫不及待地等待著,等待我把他們呈現出來。

然而,我卻不能。

也許,還不到時候,就好象性急的母親盼著她尚未足月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心情一樣,渴望雖然不錯,孩子卻不能因為母親的渴望提前面世。我的小說,這個時候大概還只是一些凌亂的腹稿,性急不得,還是耐住性子等待它的瓜熟蒂落吧。

小說尚在襁褓,思緒卻不肯停歇。凌亂的思想,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仍免不了其盲目的飄蕩。突然間,我想起了我的長髮,想起了蓄髮的那些日子……

我曾經蓄髮七年。蓄髮,始自於2002年1月9日。2002年1月9日,這是一個難忘的日子,它之所以讓我刻骨銘心,是因為它是父親棄我遠行到另一個世界的日子。

那天,父親的臉上流露出想要去遠行的神色;那天,知道自己再也無法挽留父親;那天,我忍著心中的痛,早早地去理髮店認真地理過發;那天,我守候在搶救父親的病床前,看醫生為搶救父親竭盡所能地忙碌著;那天,我非常平靜地阻止了醫生們徒勞的搶救,眼睜睜看著父親的靈魂在一聲長長的嘆息之後,悄悄地離開了我們。我的心很痛,卻沒有象妹妹們那樣撕心裂肺的哭泣。我呆呆地看著躺在病床上的父親,我對妹妹們的哭泣聲充耳不聞,我的目光,越過沉浸在悲傷裡的親人們,試圖要去追逐追趕父親的靈魂。但是,父親離開的腳步太過匆匆,我、我……竟再也無法捕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父親去後,按照我們這裡的鄉俗,在以後的七七四十九天裡是不能洗臉理髮的。這七七四十九天,是為兒女們的我們,孝敬父親的、最後的日子,是我們守孝的日子。之後,我們與父親便是真正的兩世為人,我們與父親便只剩下夢中可以相見。

在那些悲痛的日子裡,我默默地忙碌著,安撫和照顧著喪偶的母親。我以為,四十九天的時間會很長。至少,它能讓我稍稍忘卻一些失去親人的痛苦吧?但是,我錯了。四十九天的時間原來可以變得很短,我的痛還沒有平息,它卻很快就從我的生活中溜了過去。滿七的時候,從公墓上看望父親回來,我看著母親頭上的白髮,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做時不我待,什麼叫做子欲孝而親不在!就在那一天,我突然決定:為父親蓄髮守孝。

我這一生,最最心痛的就是沒有能夠好好地在父親的床前盡一儘自己的孝心。父親是患糖尿病綜合症不治身亡的,從患病到去世前前後後不過兩年多的時間,期間,我正停薪留職在商海里打拼,沒有太多的時間在患病的父親跟前伺候。父親剛剛生病的時候,雖然因為糖尿病併發了的腦梗而行動不便,但在母親的陪伴下,還是可以出來走走。

那時,我開著一間小小的超市。父親在母親的陪伴下,也會常常到超市來看看。但是,超市裡人來人往的忙碌卻讓我無法顧及父親,父親常來,卻總是待不了一會兒。他坐在超市的收銀臺裡,看著在貨架中間徜徉的顧客,看著我忙著收款付貨,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他怕自己的存在影響了兒子的生意,總是在我最騰不開手的時候,不顧我的挽留而執意離開。那期間,父親對我說得一句話就是:“你忙呢,我在這兒會礙你的事兒……”

而我,也只是用內疚的目送父親離開之後,又投入到忙忙碌碌的工作當中。我很掛念很擔心父親的病,但又似乎無法脫離開這份工作去照顧父親。人生,總是有許多這樣或那樣的無奈。奔波生活的壓力,總是會在自覺不自覺地壓迫著我們遠離孝敬老人的機會。我只會在嘆息中默默地哀傷,卻從來沒有想到毅然決然地放下這些去孝敬孝敬老人。

直到父親去世之後,我才想起父親常說得那句話,我才突然明白父親多少次重複這句話的深意!他那時,一定是非常希望兒子能夠放下手頭的工作多陪伴自己一些日子,但他卻因為怕耽誤了兒子的生意,硬生生地把這一希望壓在了心裡。他把兒子不能陪伴的遺憾留給自己,卻讓他的兒子在覺醒之後把一份悔恨永久地留在自己的心裡。逝者已矣,我還能怎麼辦呢?我只好懷揣著這份沉甸甸的悔恨屢屢責備自己的不孝。

在這期間,我的頭髮漸漸長了起來。一個人對鏡,看著越來越長的頭髮,我竟沒有把頭髮再剪短的意思,我想起了古人蓄髮結廬的故事,我想把自己的頭髮留起來為父親守孝三年。這當然不是做秀!這是為人子與無奈之中想到的、唯一可以減輕自己內疚的方法。

我悄悄地蓄起了長髮!並不理會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也不向他們解釋自己蓄髮的緣由,只隨他們或譏或諷地議論。我的心思,天國裡的父親一定能夠理解與體會。父親在天有靈,倘若能夠感知兒子的這番心意,兒夫復何求?!

只是,沒有想到,這長髮一蓄就是七年。

三年的時間依然很快!三年之後,我的頭髮也脫落了不少,許多要好的朋友都紛紛勸我去了它,但我卻沒有絲毫想要剪掉的意思。

在這期間,我帶著這一頭長髮,頂著人們種種的猜疑和譏諷,在單位裡默默地工作著。超市的買賣早在父親去世的第二年就轉給的別人。父親的去世對我的打擊很大,我突然意識到,人這一生,貧富真的並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夠團團圓圓地在一起,重要的是能夠讓家人感受到自己對他們的關愛,我的母親,我的妻兒需要有我滿懷愛意的守護。我不能愧對父親的養育之恩以後,再讓我的母親受到不該有的冷落。我也不能打著掙錢養家的幌子怠慢了我的妻兒,我要好好地守著他們,把我這一生的愛都奉送給他們。

在這期間,我還帶著這一頭長髮,奔波在陪大妹看病的旅途中。父親去世三週年剛剛過去,妹妹就突然染上了一種叫做小細胞癌的絕症。聽到這個訊息後,我焦急地趕往妹妹治療的北京腫瘤總院,陪著手足無措的妹夫,陪著受盡疾病煎熬的妹妹,直到妹妹撒手人寰。妹妹的去世,又一次讓我感到生命的脆弱。

我一邊忍受著妹妹去世的痛苦,一邊還要安撫承受著喪女、喪妻之痛的母親與妹夫,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裡,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奉獻出來,只要,能夠挽回我的妹妹,只要,我的母親能夠平安健康!但是,這又怎麼可能?去者不追,亡故的親人們在天國裡大概也不希望我這樣悲慼。我只有承載著他們寄予我的厚望苟活著,我還得照看仍舊健在的親人們——這真是讓人心力交瘁的煎熬呢。

好在,時間可以沖淡人生所有必須要經歷的痛苦。我終於能夠在這煎熬中慢慢地挺了過來。面對痛苦,人不應該僅僅是無奈的沉溺其中,還應該在它的煎熬之中更生並且成長著自己。人這一生,要做一個有責任心的、對得起親人、對得起朋友的、有益於大家並且能夠將人類的愛傳遞下去的、有用的人。現在想來,我做到了——雖然還並不夠好。

慢慢地,人們也似乎習慣了我的長髮。同事或朋友們,街上的行人,似乎也不再議論。我卻突然到理髮店裡剪掉了這已經沒有幾根頭髮的長髮。

這,再一次引發了大家的好奇,紛紛問我為什麼要剪掉,我看著他們笑了笑,依舊還是不做任何解釋。人們的好奇心總歸是要淡的,你不必刻意去解釋什麼。帶發七年,我悄悄還了一份心願,也慢慢打開了一個心結,我已經到了將知天命的年紀,世間的迎來送往已經漸漸地看淡。

我早就知道,與親人的離別是遲早的事情,曾經,我把這些看做是做人的痛苦,但在立志蓄髮的七年之中,在生與死反覆的磨礪之後,我已經沒有了曾經的痛苦,我的心裡,就只剩下對遠在天堂的親人們的祝福,對尚能健健康康活著的人的珍惜。我想:這,大概就是人生。人生,是讓我們在反覆經歷著痛的過程中,體會並傳遞和珍惜著貫穿始終的親情之愛的。倘若,我們沉溺在悲痛中不能自撥,則是我們辜負了生活,更辜負了自己的人生。

如今,我剪掉長髮已經兩年有餘,我的生活,也因為這淡然處之的心情越來越好,我很珍惜現在的日子——為那些已經遠離我去往天國的親人們,為關愛我和我所關愛著的親朋好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