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散文
李漢榮,著名詩人、散文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筆名牧童、林中河,陝西勉縣人。下面是小編為你整理的,希望對你有幫助!
篇1:河床
河也有床,河躺在床上做著川流不息的夢。
河躺著,從遠古—直到此刻,河不停地轉彎改道,那是它在變換睡眠的姿勢。
遠遠看去,河的睡相很安詳。那輕輕飄動的水霧,是它白色的睡衣,時時刻刻換洗,那睡衣總是嶄新的。
遠遠地聽,河在低聲打著鼾,那均勻的呼吸,是發自丹田深處的胎息。河是超然的,恬靜的,它睡著,萬物與它同時入靜,沉入無限澄明的大夢。
河靜靜地躺著,天空降落下來,白雲,星群降落下來,也許呆在高處總是失眠,它們降落下來,與河躺在一個床上,河,平靜地摟著它們入夢。
一隻鳥從河的上空飛過,它的影子落下來,於是它打撈自己的影子,它把更多的影子掉進河裡了。於是世世代代的鳥就在河的兩岸定居下來,它們飛著、唱著,繁衍著、追逐著,它們畢生的工作,就是打撈自己掉進水裡的影子。
河依舊靜靜地躺著。河床內外的一切都是它夢中展開的情節,
河躺著。它靜中有動,夢中有醒,闊人的夢境裡有著沸騰的細節。河躺著,它的每—滴水都是直立著的、行走著的、迅跑著的。一滴水與另一滴水只擁抱一秒鐘就分手了,一個浪與另一個浪只相視一剎那就破碎了。一滴水永遠不知道另一滴水的來歷,—條魚永遠不知道另一條魚的歸宿。波浪,匆忙地記錄著風的情緒;泡沫,匆忙地蒐集水底和水面的訊息,然後匆忙地消失了,彷彿美人夢中的笑,醒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經笑過。
匆忙,匆忙,每一滴水都匆忙地迅跑著,匆忙地自言自語著,匆忙地自生自滅著,遠遠地,我們看不見這一切細節,我們只看見,那條河靜靜地躺在床上。
有誰看見,河床深處,那些渾身是傷的石頭?
篇2:牛的寫意
天空中飄不完雲彩,沒有一片能擦去牛的憂傷。
牛的眼睛是誠實的眼睛,在生命界,牛的眼睛是最沒有惡意的。
牛的眼睛也是美麗的眼睛。我見過的牛,無論雌雄老少,都有著好看的雙眼皮,長而善眨動的睫毛,以及天真黑亮的眸子。我常常想,世上有醜男醜女,但沒有丑牛,牛的靈氣都集中在它大而黑的眼睛。牛,其實是很嫵媚的。
牛有角,但那已不大像廝殺的武器,更像是一件對稱的藝術品。有時候,公牛為了爭奪情人,也會進行一場愛的爭鬥。如果正值黃昏,草場上牛角鏗鏘,發出金屬的響聲,母牛羞澀地站在遠處,目睹這因它而發起的戰爭,神情有些惶恐和歉疚。當夕陽“咣噹”一聲從牛角上墜落,愛終於有了著落,遍野的夕光搖曳起婚禮的燭光。那失意的公牛***愛情的創傷,消失在夜的深處。這時候,我們恍若置身於遠古的一個美麗殘酷的傳說中。
牛在任何地方都會留下蹄印,這是它用全身的重量烙下的印章。牛的蹄印大氣、渾厚而深刻,相比之下,帝王的印章就顯得小氣、炫耀而造作,充滿了人間的狂妄和*詐。牛不在意自己身後留下了什麼,絕不回頭看自己蹄印的深淺,走過去就走過去了,它相信它的每一步都是實實在在走過去的。雨過天晴,牛的蹄窩裡的積水,像一片小小的湖,會攝下天空和白雲的倒影,有時還會攝下人的倒影。那些留在密林裡和曠野上的蹄印,將會被落葉和野花掩護起來,成為蛐蛐們的樂池和螞蟻們的住宅。而有些蹄印,比如牛因為迷路踩在幽谷苔蘚上的蹄印,就永遠留在那裡了,成為大自然永不披露的祕密。
牛的食譜很簡單:除了草,牛沒有別的口糧。牛一直吃著草,從遠古吃到今天,從海邊攀緣到群山之顛。天下何處無草,天下何處無牛?一想到這裡我就禁不住激動:地上的所有草都被牛咀嚼過,我隨意摘取一片草葉,都能嗅到千萬年前牛的氣息,聽見那認真咀嚼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牛是少數不製造穢物的動物之一。牛糞是乾淨的,不僅不臭,似乎還有著淡淡的草的清香,難怪一位外國詩人曾寫道:在被遺忘的山路上,去年的牛糞已變成黃金。記得小時候,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曾將雙腳踩進牛糞裡取暖。我想,如果聖人的手接近牛糞,聖人的手會變得更聖潔;如果國王的手捧起牛糞,國王的手會變得更乾淨。
在城市,除了人的渾濁氣息和用以遮掩渾濁而製造的各種化學氣息之外,我們已很少嗅到真正的大自然的氣息,包括牛糞的氣息。有時候我想,城市的詩人如果經常嗅一嗅牛糞的氣息,他會寫出更接近自然、生命和土地的詩。如果一首詩裡散發出脂粉氣,這首詩已接近非詩;如果一篇散文裡散發出牛糞的氣息,這篇散文已包含了詩。
篇3:回憶父親
一遺容
等我聞訊趕回老家,父親已經臥在簡陋的靈堂裡。所謂“靈堂”,就是父親生前與母親吃飯的小屋,與他們的臥室只有一牆之隔。
我跪在父親的遺體旁邊,深深磕了三個頭,然後輕輕揭開罩在父親臉上的白布,仔細凝視父親的臉,我從沒有認真看過父親的面容,而此時,我凝視的卻是父親失去溫度,不再有表情的面容。
父親的臉仍然令我震撼。額上、眼角的皺紋那麼深,令我想起因乾旱龜裂的土地和洪澇沖刷後的山坡。非澇即旱,卻少有風調雨順的日子,父親和土地的命運,此時重疊閃回在這張臉上。
我握起父親冰涼的手,這是一雙一生中幾乎不曾被人相握過的手,無人問候過的手,甚至他的兒女們都不曾注視和撫慰過這雙手。這大約是世上最辛苦也最寂寞的手了。與這雙手終生廝守的就是那些鋤頭、钁頭、鎬、鐵鍬、鐮刀、扁擔、棕繩、草繩、犁頭、車把……我抬眼望見不遠處的牆角仍然立著父親生前用過的鋤頭、扁擔,它們也似乎在望著父親的手,這是它們最熟悉的手。這是一雙怎樣的手呢?大拇指向外扭曲,中指向下勾著,小指稍微端正一些——這是手指裡的小弟弟,只有它沒有完全變形,其餘的手指,全都變得不像是手指了。這雙手一出生就沒有停止過勞動。勞動改變了這雙手,也摧殘了這雙手。我不知道這雙手對勞動的理解和感受,但可以想象,這雙手不曾厭惡過勞動,但也許懷疑和拒絕過勞役般的生活,最終認命於自己的苦命,一生一世出沒在勞苦的深水裡。我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在心裡說了一聲:父親,你辛苦了。這是遲到的相握,惟一一次的相握,可是我們已不能彼此交換手溫,交換問候。握在我手裡的,是老繭,是艱辛,是寂寞,是已經遠去的父親。
最後我的目光又返回到父親的臉上,我注視他緊閉的眼睛,可是我已不能看見他的目光。只從他眼角的魚尾紋,回想他的神情。可是記憶裡儲存的只是他模糊的神情。我記得父親晚年很少說話,眼睛裡似乎藏著很多心事,目光總是籠罩著憂傷。也許風燭殘年的老人,心情大都是憂傷的,但父親的憂傷似乎比較複雜,不單是垂暮的感受,更有著對生活的懷疑和失敗感,對自己一生的哀憐和不滿意。那目光裡到底藏著什麼,我已經不可能知道了。但是我從父親憂寂多於安詳的面容上,感到父親在生命漸漸離開自己的日子裡,他一直在哀悼自己,哀悼自己艱難的一生。
其實,我們的哀悼更像是一種寄託,一種儀式。父親,在他生前,早已對自己做了最沉痛的哀悼……
二他的關節炎
插進深水的秧,也有出頭之日,當它們成為糧食。
父親,一直被插在背陰的地方,寒意,漸漸捏住了,你的每一根骨頭。
五歲下田插秧,七歲上山割柴,從此,雙腿再沒有拔出水深火熱。
偶爾在向陽的地方坐一會兒,就用手捶打疼痛的關節,捶打自己的命運。
父親,你用疼痛為自己止痛。
這也許是你惟一掌握的,祖傳的祕方。
我寄回的風溼止痛膏,你都認真貼了,每當陰雨時節,你的骨頭還是痛得鑽心。
父親,一片小小的膏藥,怎麼能止住,你渾身的痛,你一生的痛……
三他的婚姻
他和他的妻子***我的母親***,生活了一輩子,也爭吵了一輩子。
他們的婚姻,更像是在激流裡搭橋:木頭始終在手裡橫橫豎豎扛著,橋,始終沒有搭好。他們就舉著木頭,站在激流裡,與對方爭吵,也與激流爭吵。
也許太苦了,又不能像魚那樣,相濡以沫,極少的水分,都化作唾液,但不是用於潤溼乾燥的生活,或救活某一句格言,而主要用來弄髒對方打著補丁的性格,順便報復一下門外喜怒無常的天空。
但他們畢竟是夫妻。他們生育並養大了我們。也養大了我的疑惑。我遺憾,但我無法指責什麼。那月下老人,一定是在月全蝕的夜晚,把足夠多的陰影,領進了他們足夠小的房間……
四父親挖過煤
父親42歲至45歲,在煤礦當挖煤工人。
在幾百米深的礦井下,在至少幾千萬年深的深夜,父親,一頭扎進去,把最黑的往事,運往頭頂,那隱約的夜的出口。
你往返於總是潮溼的生活,一次次讓自己下沉到死亡的那邊。
你並不懂得地址的變遷,以及煤的生平,挖煤的那一刻,你已經觸到了時間最慘烈的祕密。
瓦斯一直在附近等待。地質的穴位,如同命運的穴位,總是遊走不定。
你能準確觸控到的,只能是自己的身體,以及身體上最疼痛的某根骨頭。
多年以前,父親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不容易啊,一根木頭或一塊石頭,要把自己熬成煤,需要多少多少億年。
沒有什麼文化的煤,和沒有什麼文化的父親,卻需要很多文化才能解釋清楚,甚至根本不能解釋清楚。
天也沒什麼文化,地也沒什麼文化,煤也沒什麼文化,我坐在沒有文化的父親挖出的煤面前,暖著小手,開始學了一點點文化。
帶著一生的夜色和斑駁的傷痕,父親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深夜,而且不會再出來。父親,你終於成為傳說中的夜晚。從此,兒子的夜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五有關父親的一則緋聞
我很小的時候,曾聽見村民們議論父親“不正經”,母親也偶爾抱怨,父親對她不忠。
有一天,兩個村民在地裡交頭接耳,像在議論重大的祕密。我走過去,站在一棵玉米旁邊,假裝觀察停在葉子上的幾隻瘦小蜜蜂。蜜蜂的嗡嗡聲,混合著他們壓低的聲音。我只聽見一句:“……他昨晚去敲張芳英的門。”
後來我才明白,那是性和情感飢渴。
我飢渴的父親,寂寞的父親,曾經,在一本正經的夜晚裡,很不正經地,敲了一個女人的門。
今天回想起來,那時的農民終日出入田畝,活動半徑不超過十五華里,認識的人除了同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百十號面孔,就基本再無什麼結交了,更談不上異性朋友。想我那可憐的父親,夫妻經常鬧彆扭,有時幾天不說話,他一定有難言的寂寞,難言的苦痛。我想,他去敲一個女人的門,未必要做什麼勾當,或許只是想說幾句話,散一會心,或許想從另一個女人那裡,看到一縷體恤的眼神,得到一點安慰的溫存。唉,我那寂寞的父親,他是怎樣熬過那沒有愛情、沒有知己的長夜?一生的長夜裡,父親,你有沒有找到一兩粒親切的星星?
想象那個情景吧:
一個焦灼的男人,小心地踏著革命的倫理的月光,賊一樣躲避著星星們的嚴厲質問,一片片落葉如拳頭砸在他的頭上,他拖著自己顫抖的影子,緩緩地、悄悄地,去接近夜色裡虛掩著,也許是緊鎖著的那扇門——
我彷彿聽見他輕輕叫了三聲:
“芳英,芳英,張芳英”……
七算命
在河邊橋頭,在激流附近,父親把手交給摸骨相算命的瞎子。
“你的手指粗硬,在石頭裡,能取出前世的金子,可惜你的手掌太窄,捧不住什麼,好不容易從石頭裡取出的金子,又丟掉了。”
父親又轉過身,彎腰,把自己的脊骨,自己命運的另一部分,偎向瞎子的手。
“你的背上,沒長反骨,也沒長軟骨,是男人的骨頭。不錯的。有點彎,這不是什麼好兆頭。你一直在陡坡上走著,上坡時,你不能不彎,下坡時,你不能不彎,那就隨彎彎就彎彎吧。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挺直一些,仰躺著,想象那仰躺在天上的月亮,人家也在很陡的天路上彎腰爬呀爬,仰躺著,它也在校正自己的脊骨,校正自己的命哩。”
嘩嘩的河水,偶爾打斷瞎子的話,瞎子又重複一次。父親看看河水,看看瞎子,摸摸自己的骨頭,好久沒說話。
激流之外,父親是否聽見了,另一種激流……
八在玉米地
父親肩上是扛著鋤頭的。走進玉米地時,玉米們擋住了他的去路,玉米們齊聲說:“我們是青枝綠葉的孩子,老人家,請放下你手中的鐵傢伙吧。
父親很聽話的,把鋤頭拄在地上,微笑著鑽進玉米地。
父親的藍布衫晃了幾下,就被玉米林淹沒了。滿山遍野只聽見,玉米葉子嘩啦啦響,嘩啦啦響。
只有五月的風知道,父親蹲在玉米腳下,一點點拔著野草,這些向天空奔跑的孩子們,忽然感到腳底升起一種溫度。
勞動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在離根最近的地方,世界還原了它簡單的真相:在這裡,一雙手反覆地和土地商量、試探。
而在這一刻,沒有人知道父親到哪裡去了。父親好像失蹤了。
鋤頭靜立在那兒,彷彿是一個提示:
一個看不見的老農,正在農業深處,改變著夏天的形象……
九他聽見天河的流水聲
父親告訴我,他七十歲以後,經常聽見天河的流水聲。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端坐在月光裡,,就聽見遠遠的潮音,從天上傳來。
小時候,父親常給我們講天上的故事,牛郎織女的故事,嫦娥的故事,盤古的故事。但那時候他沒有說過天河的流水聲。
也許這是幻覺吧?人到老年,就又返回去變成了孩子,父親是不是又對他淡忘的故事產生了新奇,對這似乎熟悉的天地萬物,感到了更大的神祕?
文明擴大了人的認知、也縮減了人的更深切的潛意識感應。我的父親幾乎不識字,文明也就沒有驚醒他的潛意識黑夜,很可能,父親對宇宙的感知,仍停留在史前狀態,那是神話,是傳說,是詩,是通靈者的祭壇。
當文明和技術主宰和改變了大多數人的眼睛、耳朵、意識和感覺,像父親這樣的“史前遺民”就成了絕對的弱勢,他們只好半推半就地服從他們並不完全理解的文明秩序,而在意識深處,他們仍保持著與那個神祕的“史前世界”的血緣聯絡。
當他進入老年,與文明秩序建立的“臨時關係”漸漸鬆弛了,那潛意識裡保持的神祕、混沌的“史前世界”再一次呈現出來,父親,又回到了童年,回到神話、傳說、詩,回到通靈者的時代。
他的眼睛,是否在我們看見的物象之外,看見了“象外之象”?父親好幾次說他看見一匹白馬在天上奔跑,我說,那可能是霧是雲,可是父親說他同時聽見了馬蹄的聲音。
他一次次說他聽見了天河的流水聲,有一次,我就挨著父親陪他聽,他說他聽見了,天河正在漲潮,可是,我只聽見院子裡露水從槐樹葉上滴落的聲音。
其實,這個在月夜裡寂坐的老人,我的父親,他已經走在歸去的路上,已經走進史前的煙雲,他已經聽見天河的流水聲。
我們看見的,只是他的背影……
大地上最後一雙古老的耳朵,消失了,誰還能聽到那神祕的聲音?
十打井
那年夏天,父親為村裡打井。
他下到很深的地方,去尋找水脈。飢渴的村莊,因他而充滿期待。
暫時離開乾燥的生活,他回到了祖先的位置,回到很久以前。
一筐一筐取出:民國的瓦礫,乾隆的土,唐朝的泥沙……過去的時光陸續來到地面。
銅錢、玉鐲、生鏽的刀劍……遠去的生活突然轉身回來,那麼多祕密細節令我們吃驚。
他肯定已經到達公元前,孔夫子的河水正在迴流,他感到腳底緩緩湧起一股溫熱。
七天七夜裡,父親一直在下沉,七天七夜裡,我的父親打通了一部中國通史。
但是,父親在低處對蹲在井沿上說話的民辦教師李保元老師說:保娃子,我只是打井,我可不懂那麼多呀。
比起父親,我又懂什麼呢?我不過是地面上浮動的塵埃,我從沒有到達土地的五米之下,一棵莊稼對土地的瞭解,都比我深刻得多。
所以,我從不敢輕慢我識字不多的父親。
父親是一口深井,而我,只在他源遠流長的一生裡,舀了幾小碗水……
十一 手搭涼蓬的父親
手搭涼蓬,望天,是父親一生的習慣。
他害怕過量的天光刺眼,害怕天太大,又太陡,他小小的目光無處停靠,害怕天把過多的心事透露,他無法判斷更不能擔當。
於是他以手遮額,搭起這臨時的涼蓬,,這人與神的小小界線,然後,他抬頭望天。
清晨的仰望是最重要的。天的陰晴將決定他一天的事務和莊稼的長勢。被他反覆注視過的那些星子們,也都認識了他,匆匆離開之前,忘不了與他交換眼神。
黃昏的凝視是最悠閒的。與他稱兄道弟的月亮,遠道而來的第一件事,是用天上伸來的手指,試試他肩上鋤頭的刃口,然後,仔細撫摸他的頭髮,他多皺的臉,他粗糙的手,以及他胸前那幾粒塑料鈕釦。
夜晚的眺望是最神祕的。涼意襲來,他仍然手搭涼蓬鎖定某個方向,他怕辜負了太多問候的眼睛,此時的眺望,與土地和莊稼有關,更與心情有關,與想象和夢境有關。漲潮的天河無數倍地加寬了他內心的河床,天上的葡萄園伸手可摘,一個喝了太多苦酒的老人,彷彿聞到了來生的酒香……
手搭涼蓬,望天,是父親一生的儀式……
十二 蕁麻地
走進去,雙腿發麻,接著,一種麻的感覺,遍及全身。
父親沒有責怪蕁麻。他說,草木都有自己的性情。即使皇帝來了,它也不會對他磕頭作揖,只會讓他發麻紅腫;讓他懂得,劍可以收割棟樑,卻不能改變一棵草的脾氣。
秋天了,父親用蕁麻搓了很長很長的井繩,夜夜,都把孤單的月亮,打撈起來,請回家中。
多年以後,兒子們又用父親生前搓好的麻繩,將他抬上山,月亮久久停在頭頂,目送他沉入泥土。
蕁麻,又在父親的墳頭,茂密成林……
十三 死於肺氣腫
咳嗽,晝夜氣喘,窗外的月亮,也不幸感染,漸漸有些浮腫;身邊的土牆,仍在剝落,像他快速垮下去的身體。
一句短短的話,都要反覆停頓才能說完。委屈的語言在缺氧的窄門裡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說出來了,卻無人能懂。
藥吃了,針打了,淺薄的處方,怎能理解深沉的疾病和哀傷,風雨苦水浸透了每一寸血肉,他破敗的肺葉,積壓著一生的寒意。
到後來,他每說一個字都像移動一塊巨石,索性不說話了,偶爾用手勢,那痛苦起伏的胸腔,集中了整整一個時代的二氧化碳。
他憋得發青的臉,令燈光也呼吸困難。我看見他正調動最後的體力,要從缺氧的胸膛裡逃出來,我看見乾枯的肺葉上,倒懸著我的父親。
夜半,一覺睡醒的月亮神清氣爽,我的父親吐出最後一口痰,吐出對自己一生最低的評價,一轉身,就走了。
他終於擺脫了空氣的控制和傷害,這個一生都在缺氧的泥沼裡掙扎的人,漸漸化作草木,在暗處,為塵土飛揚的人世,送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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