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散文選集
蕭紅對散文的創作並非偶一顧及,而是貫穿了整個創作生涯。下面是小編為你整理的,希望對你有幫助!
篇1:孤獨的生活
藍色的電燈,好象通夜也沒有關,所以我醒來一次看看牆壁是發藍的,再醒來一次,也是發藍的。天明之前,我聽到蚊蟲在帳子外面嗡嗡嗡嗡的叫著,我想,我該起來了,蚊蟲都吵得這樣熱鬧了。
收拾了房間之後,想要作點什麼事情這點,日本與我們中國不同,街上雖然已經響著木屐的聲音,但家屋仍和睡著一般的安靜。我拿起筆來,想要寫點什麼,在未寫之前必得要先想,可是這一想,就把所想的忘了!
為什麼這樣靜呢?我反倒對著這安靜不安起來。
於是出去,在街上走走,這街也不和我們中國的一樣,也是太靜了,也好象正在睡覺似的。
於是又回到了房間,我仍要想我所想的:在席子上面走著,吃一根香菸,喝一杯冷水,覺得已經差不多了,坐下來吧!寫吧!
剛剛坐下來,太陽又照滿了我的桌子。又把桌子換了位置,放在牆角去,牆角又沒有風,所以滿頭流汗了。
再站起來走走,覺得所要寫的,越想越不應該寫,好,再另計劃別的。
好象疲乏了似的,就在席子上面躺下來,偏偏簾子上有一個蜂子飛來,怕它刺著我,起來把它打跑了。剛一躺下,樹上又有一個蟬開頭叫起。蟬叫倒也不算奇怪,但只一個,聽來那聲音就特別大,我把頭從窗子伸出去,想看看,到底是在那一棵樹上?可是鄰人拍手的聲音,比蟬聲更大,他們在笑了。我是在看蟬,他們一定以為我是在看他們。
於是穿起衣裳來,去吃中飯。經過華的門前,她們不在家,兩雙拖鞋擺在木箱上面。她們的女房東,向我說了一些什麼,我一個字也不懂,大概也就是說她們不在家的意思。日本食堂之類,自己不敢去,怕人看成個阿墨林。所以去的是中國飯館,一進門那個戴白帽子的就說:
“伊拉瞎伊麻絲……”
這我倒懂得,就是“來啦”的意思。既然坐下之後,他仍說的是日本話,於是我跑到廚房去,對廚子說了:要吃什麼,要吃什麼。
回來又到華的門前看看,還沒有回來,兩雙拖鞋仍擺在木箱上。她們的房東又不知向我說了些什麼!
晚飯時候,我沒有去尋她們,出去買了東西回到家裡來吃,照例買的麵包和火腿。
吃了這些東西之後,著實是寂寞了。外面打著雷,天陰得混混沉沉的了。想要出去走走,又怕下雨,不然,又是比日裡還要長的夜,又把我留在房間裡了。終於拿了雨衣,走出去了,想要逛逛夜市,也怕下雨,還是去看華吧!一邊帶著失望一邊向前走著,結果,她們仍是沒有回來,仍是看到了兩雙拖鞋,仍是聽到了那房東說了些我所不懂的話語。
假若,再有別的朋友或熟人,就是冒著雨,我也要去找他們,但實際是沒有的。只好照著原路又走回來了。
現在是下著雨,桌子上面的書,除掉《水滸》之外,還有一本胡風譯的《山靈》,《水滸》我連翻也不想翻,至於《山靈》,就是抱著我這一種心情來讀,有意義的書也讀壞了。
雨一停下來,穿著街燈的樹葉好象螢火似的發光,過了一些時候,我再看樹葉時那就完全漆黑了。
雨又開始了,但我的周圍仍是靜的,關起了窗子,只聽到屋瓦滴滴的響著。
我放下了帳子,開啟藍色的電燈,並不是準備睡覺,是準備看書了。
讀完了《山靈》上《聲》的那篇,雨不知道已經停了多久了?那已經啞了的權龍八,他對他自己的不幸,並不正面去惋惜,他正為著剷除這種不幸才來幹這樣的事情的。
已經啞了的丈夫,他的妻來接見他的時候,他只把手放在嘴脣前面擺來擺去,接著他的臉就紅了,當他紅臉的時候,我不曉得那是什麼心情激動了他?還有,他在監房裡讀著速成國語讀本的時候,他的夥伴都想要說:“你話都不會說,還學日文幹什麼!”
在他讀的時候,他只是聽到象是蒸氣從喉嚨漏出來的一樣。恐怖立刻浸著了他,他慌忙的按了監房裡的報知機,等他把人喊了來,他又不說什麼,只是在嘴的前面搖著手。所以看守罵他:“為什麼什麼也不說呢?混蛋!”
醫生說他是“聲帶破裂,”他才曉得自己一生也不會說話了。
我感到了藍色燈光的不足,於是開了那隻白燈泡,準備再把《山靈》讀下去。我的四面雖然更靜了,等到我把自己也忘掉了時,好象我的周圍也動盪了起來。
天還未明,我又讀了三篇。
篇2:過夜
也許是快近天明瞭吧!我第一次醒來。街車稀疏的從遠處響起,一直到那聲音雷鳴一般地震撼著這房子,直到那聲音又遠的消滅下去,我都聽到的。但感到生疏和廣大,我就象睡在馬路上一樣,孤獨並且無所憑據。
睡在我旁邊的是我所不認識的人,那鼾聲對於我簡直是厭惡和隔膜。我對她並不存著一點感激,也象憎惡我所憎惡的人一樣憎惡她。雖然在深夜裡她給我一個住處,雖然從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裡。
那夜寒風逼著我非常嚴厲,眼淚差不多和哭著一般流下,用手套抹著,揩著,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門的時候,手套幾乎是結了冰,在門扇上起著小小的粘結。我一面敲打一面叫著:
“姨母!姨母……”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裡面叫了幾聲。我只好背轉來走去。腳在下面感到有針在刺著似的痛楚。我是怎樣的去羨慕那些臨街的我所經過的樓房,對著每個窗子我起著憤恨。那裡面一定是溫暖和快樂,並且那裡面一定設定著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就想到了我家鄉那邊的馬房,掛在馬房裡面不也很安逸嗎!甚至於我想到了狗睡覺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腳溫暖。
積雪在腳下面呼叫:“吱……吱……吱……”我的眼毛感到了糾絞,積雪隨著風在我的腿部掃打。當我經過那些平日認為可憐的下等妓館的門前時,我覺得她們也比我幸福。
我快走,慌張的走,我忘記了我背脊怎樣的弓起,肩頭怎樣的聳高。
“小姐!坐車吧!”經過繁華一點的街道,洋車伕們向我說著。
都記不得了,那等在路旁的馬車的車伕們也許和我開著玩笑。
“喂……喂……凍得活象個他媽的……小雞樣……”
但我只看見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
我走上了我熟人的扶梯,我摸索,我尋找電燈,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著終點越容易著急和不能忍耐。升到最高階了,幾乎從頂上滑了下來。
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盡了!再多走半里路也好象是不可能,並且這種寒冷我再不能忍耐,並且腳凍得麻木了,需要休息下來,無論如何它需要一點暖氣,無論如何不應該再讓它去接觸著霜雪。
去按電鈴,電鈴不響了,但是門扇欠了一個縫,用手一觸時,它自己開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大概人們都睡了。我停在內間的玻璃門外,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終沒有回答!我還看到牆上那張沒有框子的畫片。分明房裡在開著電燈。再招呼了幾聲,但是什麼也沒有……
“喔……”門扇用鐵絲絞了起來,街燈就閃耀在窗子的外面。我踏著過道里搬了家餘留下來的碎紙的聲音,同時在空屋裡我聽到了自己蒼白的嘆息。
“漿汁還熱嗎?”在一排長街轉角的地方,那裡還張著賣漿汁的白色的布棚。我坐在小凳上,在集合著銅板……
等我第一次醒來時,只感到我的呼吸裡面充滿著魚的氣味。
“街上吃東西,那是不行的。您吃吃這魚看吧,這是黃花魚,用油炸的……”她的顏面和幹了的海藻一樣打著波縐。
“小金鈴子,你個小死鬼,你給我滾出來……快……”我跟著她的聲音才發現牆角蹲著個孩子。
“喝漿汁,要喝熱的,我也是愛喝漿汁……哼!不然,你就遇不到我了,那是老主顧,我差不多每夜要喝——偏偏金鈴子昨晚上不在家,不然的話,每晚都是金鈴子去買漿汁。”
“小死金鈴子,你失了魂啦!還等我孝敬你嗎?還不自己來裝飯!”
那孩子好象貓一樣來到桌子旁邊。
“還見過嗎?這丫頭十三歲啦,你看這頭髮吧!活象個多毛獸!”她在那孩子的頭上用筷子打了一下,於是又舉起她的酒杯來。她的兩隻袖口都一起往外脫著棉花。
晚飯她也是喝酒,一直喝到坐著就要睡去了的樣子。
我整天沒有吃東西,昏沉沉和軟弱,我的知覺似乎一半存在著,一半失掉了。在夜裡,我聽到了女孩的尖叫。
“怎麼,你叫什麼?”我問。
“不,媽呀!”她惶惑的哭著。
從開啟著的房門,老婦人捧著雪球回來了。
“不,媽呀!”她赤著身子站到角落裡去。
她把雪塊完全打在孩子的身上。
“睡吧!我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她一面說著,孩子的腿部就流著水的條紋。
我究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第二天,我要走的時候,她向我說:
“你有衣裳嗎?留給我一件……”
“你說的是什麼衣裳?”
“我要去進當鋪,我實在沒有好當的了!”於是她翻著炕上的舊毯片和流著棉花的被子:“金鈴子這丫頭還不中用……也無怪她,年紀還不到哩!五毛錢誰肯要她呢?要長樣沒有長樣,要人才沒有人才!花錢看樣子嗎?前些個年頭可行,比方我年青的時候,我常跟著我的姨姐到班子裡去逛逛,一逛就能落幾個……多多少少總能落幾個……現在不行了!正經的班子不許你進,土窯子是什麼油水也沒有,老莊那懂得看樣了,花錢讓他看樣子,他就幹了嗎?就是鳳凰也不行啊!落毛雞就是不花錢誰又想看呢?”她突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頭上點了一下。“擺設,總得象個擺設的樣子,看這穿戴……呸呸!”她的嘴和眼睛一致的歪動了一下。“再過兩年我就好了。管她長得貓樣狗樣,可是她倒底是中用了!”
她的顏面和一片幹了的海蜇一樣。我明白一點她所說的“中用”或“不中用”——。
“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夾袍,一件單衫,一件短絨衣和絨褲,一雙皮鞋,一雙單襪。
“不用進當鋪,把它賣掉,三塊錢買的,五角錢總可以賣出。”
我彎下腰在地上尋找套鞋。
“哪裡去了呢?”我開始划著一根火柴,屋子裡黑暗下來,好象“夜”又要來臨了。
“老鼠會把它拖走的嗎?不會的吧?”我好象在反覆著我的聲音,可是她,一點也不來幫助我,無所感覺的一樣。
我去扒著土炕,扒著碎氈片,碎棉花。但套鞋是不見了。
女孩坐在角落裡面咳嗽著,那老婦人簡直是喑啞了。
“我拿了你的鞋!你以為?那是金鈴子乾的事……”藉著她抽菸時划著火柴的光亮,我看到她打著縐紋的鼻子的兩旁掛下兩條發亮的東西。
“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著賣了!她交給我錢的時候我才知道。半夜裡我為什麼打她?就是為著這樁事。我告訴她偷,是到外面去偷。看見過嗎?回家來偷。我說我要用雪把她活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看上她的,看那小毛辮子!活象個豬尾巴!”
她迴轉身去扯著孩子的頭髮,好象在扯著什麼沒有知覺的東西似的。
“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這年紀,不用說是不中用的啦!”
兩天沒有見到太陽,在這屋裡,我覺得狹窄和陰暗,好象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面又是“夜”。但一點也不怕懼,走出去了!
我把單衫從身上褪了下來。我說:“去當,去賣,都是不值錢的。”
這次我是用夏季裡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觸著雪地。
1935年2月5日
篇3:感情的碎片
近來覺得眼淚常常充滿著眼睛,熱的,它們常常會使我的眼圈發燒。然而它們一次也沒有滾落下來。有時候它們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閃耀著玻璃似的液體,每每在鏡子裡面看到。
一看到這樣的眼睛,又好象回到了母親死的時候。母親並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許多醫生來過了,他們騎著白馬,坐著三輪車,但那最高的一個,他用銀針在母親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說:
“血流則生,不流則亡。”
我確確實實看到那針孔是沒有流血,只是母親的腿上憑空多了一個黑點。醫生和別人都退了出去,他們在堂屋裡議論著。我背向了母親,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點。我站著。
“母親就要沒有了嗎?”我想。
大概就是她極短的清醒的時候:
“……你哭了嗎?不怕,媽死不了!”
我垂下頭去,扯住了衣襟,母親也哭了。
而後我站到房後襬著花盆的木架旁邊去。我從衣袋取出來母親買給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丟了就從此沒有了吧?”於是眼淚又來了。
花盆裡的金百合映著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閃光映著我的眼睛。眼淚就再沒有流落下來,然而那是熱的,是發炎的。但那是孩子的時候。
而今則不應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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