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雜文
你知道有哪些嗎?下面是小編網路整理的以供大家閱讀。
:關於崇高
七十年代發生了這樣一回事:河裡發大水,沖走了一根國家的電線杆。有位知青下水去追,電線杆沒撈上來,人卻淹死了。這位知青受到表彰,成了革命烈士。這件事在知青中間引起了一點小小的困惑:我們的一條命,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根木頭?結果是困惑的人慘遭批判,不瞞你說,我本人就是困惑者之一,所以對這件事記憶猶新。照我看來,我們吃了很多年的飯才長到這麼大,價值肯定比一根木頭高;拿我們去換木頭是不值的。但人家告訴我說:國家財產是大義之所在,見到它被水沖走,連想都不要想,就要下水去撈。不要說是木頭,就是根稻草,也得跳下水。他們還說,我這種值不值的論調是種落後言論--幸好還沒有說我反動。
實際上,我在年輕時是個標準的愣頭青,水性也好。見到大水沖走了木頭,第一個跳下水的準是我,假如水勢太大,我也可能被淹死,成為烈士,因為我畢竟還不是鴨子。這就是說,我並不缺少崇高的氣質,我只是不會唱那些高調。時隔二十多年,我也讀了一些書,從書本知識和親身經歷之中,我得到了這樣一種結論:自打孔孟到如今,我們這個社會裡只有兩種人。一種編寫生活的指令碼,另一種去演出這些指令碼。前一種人是古代的聖賢,七十年代的政工幹部;後一種包括古代的老百姓和近代的知青。所謂上智下愚、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就是這個意思吧。從氣質來說,我只適合當演員,不適合當編劇,但是看到指令碼編得太壞時,總禁不住要多上幾句嘴,就被當落後分子來看待。這麼多年了,我也習慣了。
在一個文明社會裡,個人總要做出一些犧牲--犧牲"自我",成就"超我"--這些犧牲就是崇高的行為。我從不拒絕演出這樣的戲,但總希望劇情合理一些--我覺得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舉例來說,洪水沖走國家財產,我們年輕人有搶救之責,這是沒有疑問的,但總要問問撈些什麼。撈木頭尚稱合理,撈稻草就太過分。這種言論是對崇高唱了反調。現在的人會同意,這罪不在我:劇本編得實在差勁。由此就可以推匯出:崇高並不總是對的,低下的一方有時也會有些道理。實際上,就是唱高調的人見了一根稻草被沖走,也不會跳下水,但不妨礙他繼續這麼說下去。事實上,有些崇高是人所共知的虛偽,這種東西比墮落還要壞。
人有權拒絕一種虛偽的崇高,正如他有權拒絕下水去撈一根稻草。假如這是對的,就對營造或提倡社會倫理的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能只顧浪漫煽情,要留有餘地;換言之,不能夠只講崇高,不講道理。舉例來說,孟子發明了一種倫理學,說親親敬長是人的良知良能,孝敬父母、忠君愛國是人間的大義。所以,臣民向君父奉獻一切,就是崇高之所在。孟子的文章寫得很煽情,讓我自愧不如,他老人家要是肯去做詩,就是中國的拜倫;只可惜不講道理。臣民奉獻了一切之後,靠什麼活著?再比方說,在七十年代,人們說,大公無私就是崇高之所在。為公前進一步死,強過了為私後退半步生。這是不講道理的:我們都死了,誰來幹活呢?在煽情的倫理流行之時,人所共知的虛偽無所不在;因為照那些高調去生活,不是累死就是餓死--高調加虛偽才能構成一種可行的生活方式。從歷史上我們知道,宋明理學是一種高調。理學越興盛,人也越虛偽。從親身經歷中我們知道,七十年代的調門最高。知青為了上大學、回城,什麼事都幹出來了。有種虛偽是不該受譴責的,因為這是為了能活著。現在又有人在提倡追逐崇高,我不知道是在提倡理性,還是一味煽情。假如是後者,那就是犯了老毛病。
與此相反,在英國倒是出現了一種一點都不煽情的倫理學。讓我們先把這相反的事情說上一說--羅素先生這樣評價功利主義的倫理學家:這些人的理論雖然顯得卑下,但卻關心同胞們的福利,所以他們本人的品格是無可挑剔的。然後再讓我們反過來說--我們這裡的倫理學家既然提倡相反的倫理,評價也該是相反的。他們的理論雖然崇高,但卻無視多數人的利益;這種偏執還得到官方的獎勵,在七十年代,高調唱得好,就能升官--他們本人的品行如何,也就不好說了。我總覺得有煽情氣質的人唱高調是浪費自己的才能:應該試試去寫詩--照我看,七十年代的政工幹部都有詩人的氣質--把營造社會倫理的工作讓給那些善講道理的人,於公於私,這都不是壞事。
:謙卑學習班
朋友們知道我在海外留學多年,總要羨慕地說,你可算是把該看的書都看過了。眾所周知,我們這裡可以引進好萊塢的文化垃圾,卻不肯給文人方便,設家賣國外新書的文化書店。如果看翻譯的書,能把你看得連中國話都忘了。要是到北京圖書館去借,你就是老死在裡面也借不到幾本書。總而言之,大家都有想看而看不到的書。說來也慚愧,我在國外時,根本沒讀幾本正經書,專揀不正經的書看。當時我想,正經書回來也能看到,我先把回來看不到的吧。我可沒想到回來以後什麼都看不到--要是知道,就在圖書館裡多泡幾年再回來。根據我的經驗,人從不正經的書裡也能得到教益。
我就從一本不正經的書裡得到了一些教益。這本書的題目叫做《我是 <花花公子> 的編輯》,裡面盡是荒唐的故事,但有一則我以為相當正經。這本書標明是紀實類的書,但我對它的真實性有一點懷疑。這故事是這麼開始的:有一天,洛杉礬一家大報登出一則學習班的廣告:教授謙卑。學費兩千元。住宿在內,膳食自理。本書的作者接到主編的指示:去看看出了什麼怪事。他就驅車出發,一路上還在想著:我也太狂傲了,這回報社給報銷學費,讓我也學點謙卑。等到到了學習班的報名處,看到了一大批過了氣的名人:有文體明星、政治家、文化名人、道德講演家,甚至還有個把在電視上講道的牧師。美國這地方有點古怪:既捧人,也毀人。以電影明星為例, 先把你捧到不知東西南北, 口出狂言道:我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男***女***演員。然後就開始毀。先是老百姓看他***她***的狂相不順眼,紛紛寫信或打電話到報社、電視臺貶他,然後,那些捧人的傳媒也跟著轉向,把他罵個一文不值--這道理很簡單:報紙需要訂戶,電視臺也需要收視率,美國老百姓可是些得罪不起的人哪。在我們這裡就不是這樣,所以也沒有這樣的學習班--這樣一來,一個名人就被毀掉了。作者在這個學習班上見到的全是大名人,這些傢伙都因為太狂,碰了釘子,所以想要學點謙卑。此時,他想到:和他們相比,我得算個老實人--狂傲這兩個字用在我身上是不恰當的。當然,他還沒見到我們中國的明星,要是見到了,一定會以為自己就是道德上的完人了。
且說這個學習班,設在一個山中廢棄的中學裡,要門沒門,要窗沒窗,只有滿地的鹿糞和狐狸屎。破教室的地上放了一些床墊子,從破爛和骯髒程度來看,肯定是大街上揀來的垃圾。那些狂傲的名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是要他們睡在這些墊子上,知道以後,就紛紛向工作人員嚷道:兩千塊錢的住宿就是這樣的嗎?人家只回答一句話:別忘了你是來學什麼的!有些人就說:說得對,我是來學謙卑的,住得差點,有助於糾正我道德上的缺陷;有些人還是不理解,還是吵吵鬧鬧。但吵歸吵,人家只是不理。等到中午吃飯時,那破學校的食堂裡供應漢堡包,十塊錢一份,麵包倒是很大,生菜葉子也不少--毛驢會喜歡的--就是沒有肉。有些狂傲的名人就吼了起來: 十塊錢一個的漢堡包就該是這樣的嗎? 牛肉在哪兒? ***順便說一句,"Where is the beef! "是句成語,意思是"別矇事呀!"***得到的回答是:別忘了你是來學什麼的!就這樣,吃著淨素,睡著破床墊,每天早上在全校唯一能流出冷水的破管子前面排著長隊盥洗。此書的作者是個老油子,這個破爛的地點和這些不三不四的工作人員,心裡早就像明鏡似的,但他也不來說破。除了吃不好睡不好,這個學習班還實行著封閉式管理,不到結業誰也不準回家--當然,除非你不想結業,也不要求退還學費,就可以回家。這些盛氣凌人的傢伙被圈在裡面,很快就變得與一夥叫化子相仿。除了這種種不便,這個班還總不上課,讓學員在這破爛中學裡溜達,美其名曰反省自己。學習班的辦公室裡總是擠滿了抱怨的人,大家都找負責人吵架,但這位負責人也有一手,總是笑容可掬地說道:要是我是你,就不這樣氣急敗壞--要知道,在上帝面前,我們可都是罪人哪。至於課,我們會上的。聽了以後保證你們會滿意。長話短說,這個鬼學習班把大家耗了兩個禮拜,這幫名人居然都堅持了下來,只是天天鬧著要聽課。
最後,上課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校方宣佈,主講者是個偉大的人,很不容易請到。所以這課只講一堂,講完了就結業。於是,全體學員都來到了破禮堂裡,見到了這位演講人。原書花了整整三頁來形容他,但我沒有篇幅,只能長話短說:此人有點像歌星,有點像影星,有點像信口雌黃的政治家,又有幾分像在講臺上滿嘴撒村的野狐禪牧師--為了使中國讀者理解,還要加上一句,他又像個有特異功能的大氣功師。總而言之,他就是那個我們花錢買票聽他嚷嚷的人。這麼個傢伙往臺上一站,大家都倍感親切,因而鴉雀無聲。此人說道:我的課只講一句話,講完了整個學習班就結束……雖然只是一句話,大家記住了,就會終生受用不盡,以後永不會狂傲--聽好了: You ar e an asshole!同時,他還把這話寫在了黑板上,然後一摔粉筆,揚長而去。這話只能用北京俗話來翻譯:你是個傻×!
禮堂裡先是鴉雀無聲,然後就是卷堂大亂。有人感到大受啟發,說道:有道理,有道理!原來我是個傻×呀。還有人憤憤不平,說道:就算我真是個傻×,也犯不著花兩千塊錢請人來告訴我!至於該書作者,沒有介人爭論,徑直開車下山去找東西吃--連吃兩個禮拜的淨素可不是鬧著玩的。如前所述,我對這故事的真實性有點懷疑,但我以為,真不真的不要緊,要緊的是要有教育意義--中國常有人不惜代價,冒了被踩死的危險。擠進體育館一類的地方,去見見大名人,在裡面涕淚直流,出來後又覺得上當。這道理是這樣的:用不著花很多錢,受很多罪,跑好遠的路,洗耳恭聽別人說你是傻×。自己知道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