栵榔那片高大的楓樹林美文欣賞

我故鄉老屋的正北,跨過屋後的那片稻田,橫過一條蜿蜒曲折的沅常公路,沿著陡峭的山路爬行幾十米,就進入一片高大的楓樹林了,這地方叫栵榔 。

“栵榔”兩字是什麼意思?我至今搞不清楚,在故鄉的村子裡,現在已找不到比我年紀更大,更清白故鄉地史的人,故而“栵榔”這謎團可能永遠無法解開了。我之所以用的“栵榔“二字定名這個地方,一則是根據故鄉人的讀音,他們都叫那個地方為“lie-lang”,二則是我自作聰明地認為,既然這裡是長著大片楓樹林的地方,那它的名字應該是有”木“字偏旁的,於是我便選用了“栵榔“這兩個都帶有”木“子偏旁的字。

栵榔那片高大的楓樹林,現在已不見楓樹的蹤影了,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就被砍伐一光,它的枝幹都成了當年“大鍊鋼鐵”時那些小高爐裡的燃料,之後,這裡先是成了水土流失的荒山坡,隨後又成了雜亂無序的民宅區,一切已不是原先的模樣,只是它的親切和神奇,依舊留在我枯萎的記憶裡。

我最早知道那片楓樹林叫“栵榔”的時間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那時我才六七歲。因為家的變遷,父母從縣城裡搬回老家印家垻定居,我也隨同父母踏上了歸鄉的路。從縣城回到印家垻有約二十里的路程,父親帶著我一路歇歇走走,走到簡家的時候我實在走不動了,父親揹著我走了一段路之後,把我放下來,說:“自己走吧,再走一截就到塘坊了,站在塘坊路口的彎道上,就可以看到家了。”聽父親說著,好像家就在眼前,於是我鼓起了勁,興致沖沖地往前走,不一會就到了塘坊,從路口的彎道上向東望去,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平地,一條銀白的溪流穿行於平地中,遠處橫亙的山脈隱隱約約,若雲層,似霧氣。父親手指遠方說:“你看,家就在那裡,那有房屋,有樹木的村子,就是印家垻“。我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看去,怎麼也找不到那有房屋,有樹木的村子,爬到路邊的一個土堆上去看,依然看不清。父親湊近我的身邊再次指點著,說:”遠處有一大片樹林的地方,你看到了沒有?那長著大片樹木的地方叫栵榔,我們的家印家垻就在那下面“。這次我看清了,那片大樹林因為樹木高大,色彩蔥翠十分顯眼。我高興地叫起來:“啊,快到家了,快到家了。”其實這塘坊距離我家還有七八里的路程呢。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了栵榔,第一次知道了栵榔就在我家的近旁,於是也是從這時候起,我對栵榔有了親近如家的感覺。

十四歲那年我進城讀中學,每個星期六都要回家一次,每當走到塘坊的時候,在那路口的彎道上,我都要極目遠望栵榔,看到了栵榔,我猶如看到了母親企盼的目光,她像似在翹首瞻望遊子的歸來,看到了它我有說不出的興奮,更有激盪於內心的親切,因為看到了栵榔的那片楓樹林,家就不遠了,家中的一切便閃電般的浮現在眼前:祖母是一個人獨自坐在西頭那間窄小黑暗的屋子裡歇息呢,還是拄著柺杖在門外的大路上散步?父親應該收工回來了,他是在堂屋裡修理農具?還是挑著糞桶在屋西頭的菜地裡施肥?母親一天中有做不完的事情,做完農業社的活,回來還得做飯,炒菜,餵豬。二姐可能還沒回來,收工了,她還要揹著揹簍去找豬草,常常是天黑了才進屋。弟妹們在幹什麼呢?他們放學回來了,母親會給他們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燒火,洗菜,剁豬草-----想著這一切,一種親切溫馨的暖流湧上心頭,我急切地想回家,我急切地想見到親人,於是我加快了趕路回家的步伐。

後來我去外地求學,亦在外地謀生,每逢假期回故里看望親人時,走到塘坊那路口的彎道處,我依然會習慣地放眼遠望,我在尋找栵榔那片高大的楓樹林,我在尋找位於栵榔下面我的家。只是這時我已無法看見那蔥籠翠綠的楓樹林,而這時的家,也不是原來的那番景象了。父親去世之後,我的祖母也隨他而去,上世紀八十年代,故鄉祖傳的老屋也被拆除,失去了這些情感中致命的東西,故鄉這個家在我心中的分量變得越來越輕微起來。後來母親也去世了,老屋的地基也轉賣給了他人,在這片山水間,我所有的親情都已失去,我的故土,我的故居也遭遇著如同栵榔那片高大的楓樹林一樣的命運——連根剷除,不復存在了。等到我的孫輩以後,他們將不知栵榔為何物,也不知故土,故居在何方了。

栵榔不僅對我有親情感,還有著無法釋懷的神奇感。

祖母曾經對我說:“屋後巖板頭那片山地,是一隻棲落的鳳凰,它的尾巴伸在掛牌山,那橫亙高峻的山勢,是鳳凰舒展的尾巴,程隆界和庭子埡那兩支山脈,是鳳凰的兩個翅膀,鳳凰的頭就是栵榔那個山頭,山頭上那片高大的楓樹林是鳳凰頭頂上那撮毛,又叫著鳳冠。鳳凰是非常靈氣的神鳥,它棲落在哪裡,哪裡就會出皇后,出大富大貴,可惜的是,我們屋後的那隻鳳凰是斷了翅膀的,它的一隻翅膀從庭子埡伸出,就被蘭溪衝折了,成了一隻落魄的,受了傷的鳳凰,不然的話,我們這一帶,不是皇城,就是郡府呢”。祖母娓娓而談,我坐在她面前的小凳上專注地聽,這神奇的故事,這美麗的傳說,在我幼稚的心靈裡激起了陣陣漣漪------。以後我曾多次光顧栵榔,帶著祖母故事裡的神奇,我亦以神奇的心態,觀看著這神奇的栵榔。

栵榔,那片高大的楓樹林,它總共只有三四十棵楓樹,一棵挨著一棵,圍城一團,每棵樹都有合抱大,每棵樹都有十幾丈高,大小是那樣的均勻,樹幹都一樣的挺直,枝葉都是那麼的繁茂。這楓樹林裡陰暗潮溼,不生雜樹和野草,地面上蓋著厚厚的一層楓樹葉,腳踩在上面,像似踩在絨毯上。

令人費解的是在這片山頂上,只集中地長著這片楓樹林,它的四周都是光禿禿的,沒有其它的樹木,連矮小的灌木林也沒有,突顯了它的淨潔和高大,難怪祖母說栵榔的楓樹林是鳳凰頭頂上的一撮毛,真的,好像“鳳冠”。

一天旁晚,我的族伯印昌林來到我家,他站在院場裡大聲地叫喊:“鐵牛,鐵牛,快出來,我帶你到栵榔去,你的爹爹程咬金在栵榔等你。”母親聽了,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趕快推著我躲進內房,說:“你千萬別出來,這昌林最近瘋癲了,到處亂跑,到處打人。”

我躲在房裡,聽見昌林伯還在外面叫喊,母親無可奈何,壯著膽子開了門,對著昌林說:“昌林哥,鐵牛不在屋裡,他出去玩去了“。昌林說:”鐵牛就是程鐵牛呀,他是程咬金的兒子,程咬金在瓦崗寨當混世魔王了,我叫鐵牛帶我去投靠他,我手裡有兩件寶貝,要獻給程咬金“。說著,昌林從衣袋裡掏出兩樣東西,一個是金黃色的幹葫蘆,一個是溜圓圓的河卵石。他還說,程咬金在栵榔安營紮寨,帶來了許多天兵天將,那些天兵天將都爬在栵榔的楓樹上,在楓樹上操練刀槍,好不熱鬧。我從側屋的門縫裡看見昌林伯在院場裡玩弄了一陣寶貝,才邊唱邊跳地出去了。

昌林伯是我村為數不多的識字人,夏天在河灘放牛時,常坐在樹蔭下讀一些“封神”“說唐”的古書,這次他瘋癲了,竟然把“說唐”裡的人物和栵榔聯絡起來,栵榔成了程咬金安營紮寨的地方,是歷史,是故事,還是幻覺呢?

以後,我又多次的去過栵榔,當我鑽進那高大的楓樹林時,心裡陣陣發毛,我彷彿看見了昌林伯所描述的景象:程咬金在這裡安營紮寨,天兵天將在這裡操練刀槍,楓樹的枝叉間都是攀援飄逸的仙人,我一個人獨行此地,便有陰深恐懼的感覺,再也不敢留步頓足,常常是驚恐得冒出一身冷汗,一溜煙地跑了過去。栵榔那片高大的風樹林,讓我從親切到神奇,進而又有了一種恐懼的感覺了。

1957年,家鄉掀起了大鍊鋼鐵的高潮,這栵榔前後左右的荒坡上,窪地裡都築起了小高爐,一個個好像抗戰時期日本鬼子在華北平原上修築的碉堡。鍊鋼鍊鐵需要燃料,家鄉四周沒有煤,於是這一片楓樹林便遭遇了厄運,一棵棵,一蔸蔸被砍倒,被劈碎,投進了小高爐。這片楓樹林有三四十棵合抱大,十幾丈高的楓樹,劈成柴火該有幾百萬斤,但是,凡是燒這楓樹柴的小高爐,不僅沒煉出一塊鐵,還事故頻發,不是垮塌了爐子,就是燒死了做工的人,人們在私下議論說:“那楓樹柴是燒不得的,那是幾百年的古樹,都成樹精了,毀了它要遭報應的”。

如今,栵榔,那片高大的楓樹林已早不見蹤跡,那片長著楓樹林的山頭也不是原來的相貌了,只有它的親切,它的神奇永遠烙印在我的心靈裡。

2013/2/3於市委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