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金山
守在江邊三天三夜,這三個不眠晝夜大致等於你千年修煉的長度,緩慢、枯燥且痛楚,正一點一點萎縮。
始於仲春時節的一場美夢來不及完成蔥蘢就接近了暮秋,夫唱婦隨的美好願望終究如曇花一現,你察覺到某種未知的恐懼從柔軟的身子裡絲絲縷縷滲出,一經接觸空氣就汽化了,默然地飄升、凝聚,將要把你掩埋已久的草莽情結釋放出來。
很多年了,你已經淡忘了那段隱祕的異類生活,從幻化成人形那一天開始,你就試圖用氤氳的江南氣息洗滌身心,為此,你給自己取名白素貞,一個溫婉、雅緻的小婦人名字。可是現在,你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剋制內心原始的蠢蠢欲動。
你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是我做錯了嗎?
天蒼蒼地陰了下來,這是一瞬間發生的天時現象,大團大團的的烏雲從來處來,湧動著、翻滾著,比照你一再下沉的心情,黑鴉鴉漫向隔江而望的金山。
被江水環抱的金山穩若磐石,梵音繚繞金山寺,祥和、空明,不惹塵埃。
你與金山只隔著一道水路,卻不啻天涯。
你無法想象官人會安於金山寺中不食人間煙火的木魚、青燈陪伴,他只是一介凡胎,而你也只想要一種凡俗的日常生活。可是,你沒有想到這一切卻為法海大和尚所不容,他也許自有他的道理,但至少應該由你們自己做出選擇,怎能硬生生將你們拆散呢?
想到法海大和尚,你的心猛然收束了一下,像針扎。這個面容慈祥的得道高僧一眼就識破了你的真身,可惜你忽略了他的驚異和憤怒,想當然地以為自己只要懷有一顆善心,人與妖也可以殊途同歸,更何況你是為報恩而來。
站立太久,臃腫的身子終於吃不消了。你撫摸著微微隆起的腹部,腹中胎兒在不安分地彈動,把一個新生命的喜悅漸次傳遞到你蒼白的臉上,但轉瞬即逝,你內心充滿了愧疚,此時此刻你已無法再承受這一份牽掛了。
一場暴風雨正傾向金山。
你攥著油紙傘柄的手微微出汗了。這把舊油紙傘曾經屬於一個溫和的男子,現在則傳遞到你手中。你清楚地記得,這把舊油紙傘曾幾何時為你和官人在一個陰雨天撐起了一方晴朗,如今卻空出了一個位置——平凡的幸福總是易於消逝嗎?
你不甘心,因此,安頓好小青,你隻身來到江邊,希望以自己早已被歸化的虔誠之心讓法海大和尚改變對你的看法,允許你們夫妻團聚。
這個要求不高吧?
三天三夜過去了,一切都沒有發生改變。
浩渺江水滾滾東去,無視你日漸稀薄的期望,在金山腳下打了一個旋,又打了一個旋,環環相扣,將芸芸眾生捲入其中,一些隨波逐流,更多的沉入江底……時間真是殘忍的看客,每過去一秒,你的絕望就加重一分。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兆頭。
一滴淚從臉上滑落。
這是你第一次流下屬於人類的眼淚,在此之前,你從不知道人世間還有這樣一種滋味,隱藏在體內,即使被水分稀釋千倍依然是鹹鹹的,泡軟了肉體、骨骼,讓人心裡酸酸的。
你一忍再忍,卻終於抑制不住,淚水洶湧而出,裹挾著滿腹委屈、無助,很快濡溼了前襟。
江上起風了。嗚嗚咽咽的風聲由遠而近、由緩而急,蚊蟲叮咬般細密地蠶食你的體溫,你感覺身子漸漸冰涼下來,一種無所依靠的空洞感將你一把推入陰冷、潮溼的洞穴。
你分明就看到了前世的自己:那條蜷縮在洞穴中的白蛇,雙眼迷離,吞吐著長長的信子,努力捕捉著彌散在稀薄空氣中接近零攝氏度的氣溫。你知道,這不是你的季節,如果不及時進入冬眠,你就不可能熬過下一段愈加寒冷的日子。
每年你都要經歷這樣一次煎熬,不管願不願意。你躲在陡峭的日曆縫隙間,酣睡著,任由凋零的日曆一頁頁傾倒在自己身上。你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抓緊時間把這一場夢做到盡頭。
你無時無刻不在感應著春天溫暖的氣息,睡夢中也如此。因此,當一縷綿長的春光穿透洞穴,你攜帶著一身寒氣適時甦醒了。剛剛醒來的你是虛弱的,飢腸轆轆,渾身乏力,可是內心卻充滿了歡娛。
你掙扎著鑽出洞穴。一路上,尖利的石子不停地與粗糙的身體發生摩擦,你感到了鑽心的疼痛,但你忍耐著,因為這是你必須的經歷。後來,疼痛打開了一個缺口,探入你的身體,狠狠拉扯著、撕咬著血肉,然而你卻不能有絲毫的停頓和後縮,否則就會被自己的一聲驚叫窒息;你扭動著身子,竭力向前,絲毫不理會身體一點點開裂、脫落……
當你把自己整個暴露在陽光下,嶄新的前程就在那一刻鋪展開來。你回頭掃了一眼隱祕的洞穴,眼神中毫無留戀,你把舊日的自己留在了那裡,氣息、蛇蛻以及年復一年的孤枕難眠;說到底,這裡只是你一生中必須路過的諸多驛站中的一個,而非歸宿。
那麼,你的歸宿在哪裡呢?
你不知道,因此,除了冬眠,你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尋找,而不是覓食。
心誠則靈,你深信不疑,不管是三十年抑或三百年。
彷彿是冥冥中的召喚,那天,你偶然路過一座名山,看到穿著黑白衣的兩位老者在鬆亭下對弈。他們沒有注意到你,也或者看到了,卻依舊專注在棋盤上。
你躲在草叢中,穩住心思,靜觀其變。
棋盤上黑白子犬牙交錯,或攻或守,處處牽連。看似每一次落子都有無數種選擇,但正解卻只有一個,全在一念之間。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最後一枚子落下,棋局結束了,勝負難料。
兩位老者相視一笑;你也長長舒了口氣。
“出來吧。”黑衣老者對你說。
你一陣惶恐,看老者似乎並無惡意,踟躕著爬上棋盤。
黑衣老者拈起一粒果,隨手遞給你。你早已口乾舌燥,囫圇吞下,竟然沒有品出任何滋味。
“你想問什麼?”白衣老者上下打量你。
“問緣法。”你回答。
“緣法是一粒果。”
“果在哪裡?”
“已經被你吃掉了。”
你似有所悟,又悵然若失。
如果有來世,你願意把今生再走一遭嗎?
你想,你會的。
潛意識裡,你認為那兩位黑白衣老者是為點化你而來,而你之所以沒有覺悟,是因為機緣未到。
那麼,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你將會遇到怎樣的機緣呢?懷揣著揭開謎底的憧憬,你內心充滿了持久的期待。
在經歷一次次蛇蛻之後,你不期然闖入了溫婉的西子湖畔。
也許是冒失了,西子湖畔遊人來往不絕,他們不是你的同類,腳步聲或輕或重地迴響在頭頂,這讓你驚異、困惑。白天,你隱身在近岸的水草叢中,一任吳音軟語緩緩推動暮色降臨;子夜時分,寂靜迷離,月華清澈,你才分開水路,悄悄爬上堤岸——奇妙的景象恰恰就在那一刻發生了,離開湖水浸潤的身體忽而急劇收縮,忽而急劇膨脹,前所未有的疼痛讓你一下子昏厥了過去……當你再次醒來,已是晨光初上,不知名的鳥雀在竹林中婉轉啼叫,你努力回想昨天夜裡發生了什麼,卻理不出一點頭緒。
懵懵懂懂中,你走上一座拱橋,嬌軀微喘,偶然一瞥,水中倒映出一個窈窕女子的身姿,你不禁大吃一驚,這是我嗎?你驚恐地摸摸臉頰,再上下打量自己,確乎已是人的模樣。
一瞬間的驚愕後,你開心地笑了,那笑聲如春風中的銀鈴,將盤踞在你身上的千年風塵一股腦兒滌盪開去。
你想,你的緣法應該就在這裡了。
水性江南,軟化了你的身子,也軟化了你的心思,你決定在西子湖畔定居下來。
你相中了臨湖一座有著深深庭院的老宅子,又添置了鍋碗瓢盆、傢什擺件,一應日常用品,像一個家庭主婦,從此告別了顛沛流離的生活,步入了熙熙攘攘的人間。
簡單的日子總是流逝得很快,經不起推敲,直到遇見小青,那個像你一樣被命運追逐的女子,你們名為主僕,實為姐妹,相互幫扶著,打理瑣碎日常中那一抹豐滿的亮色。
你開始學著用柔滑的絲緞裝扮自己,點絳脣,淡娥眉,粉面桃花,水靈靈的,像畫裡的仕女,風情萬種。
多少次小青取笑你,說你是思春了。你雖然嗔怪她言語輕薄,可其實你已經感覺到身體裡有一種慾望正逐漸升騰,並且每到月夜就愈加強烈,如潮水一般,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如果那個名叫許仙的男子與你陌路而過,你和小青相依為命的平靜生活可能會持續更長久,可惜這是你命裡的一道坎,躲也躲不過。
一想到斷橋,你就激動得渾身燥熱。這是一個嵌入你靈魂的地名,冥冥中的安排如此恰到好處:那天,微風,斜雨,楊柳岸,霧靄流溢,你和小青各自撐著一把油紙傘,在西子湖畔流連。你腳步輕快,心頭充溢著一股暖流,將你的身體微微抬升起來。
路過斷橋,恰一陣風來,無端吹走了你手中的油紙傘。頃刻間,斜雨入懷,打溼了你素白的長裙。你手足無措,急忙裹衣蔽體——那個人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把自己的油紙傘高高伸到你頭頂,為你擋風遮雨,而把自己丟在雨地裡。
你抬起頭,就此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而這張面孔竟然在一瞬間打開了你封存已久的記憶閘門:已經記不清確切時間了,總之是一個明淨的清晨,你盤踞在青城山一塊突起的岩石上運動周天,吐納氣息。忽然,半空中落下一隻金雕,它伸出鐵鉗一般的利爪一下子扣住了你的腰身。你猝不及防,本能地扭動、掙扎,可是每積攢起一分氣力,就被金雕的利爪無情地攥碎。就在你即將陷入昏迷、被金雕抓離岩石,一個打柴人偶然經過,彷彿是一場造化,他將手中的砍柴刀奮力向金雕擲去。金雕吃了一驚,急忙閃避,倉皇地鬆開了利爪……你在跌落過程中,茫茫然掃了打柴人一眼,由此記住了那張略帶青澀的面孔。
你滿面嬌羞,兩朵桃花翩然飛上臉龐。
他也顯得有些惶恐。
兩個陌路青年男女,一座斷橋。
他一定把你當做了一個普通女子,不然不會對你無動於衷,這讓你微微有些遺憾,但很快就釋然了,因為你現在已經像他一樣擁有了人身,你相信自己只要足夠耐心,一定可以開啟他的慧根。
你嚶嚀一聲,軟軟地倒在他懷裡,撞翻了他手中的油紙傘。
後來的故事就簡單多了,無非是媒妁之言,洞房花燭,從此你稱他為官人,他喚你作娘子。再後來,你們在杭州城裡開設了一家藥店——保安堂,懸壺濟世,自得人倫之樂。
看似平平淡淡的日子,你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因此,你內心非常滿足。
美好的日子是在什麼時候中斷的呢?
那天清晨,你剛剛開啟院門,就被空氣中瀰漫的雄黃氣息薰得頭昏目眩、四肢乏力——又是一年端午節,家家掛艾枝、懸菖蒲、灑雄黃水、飲雄黃酒。滿城濃得化不開的雄黃氣息彷彿是在提醒你的出身,讓你忽然發現自己修煉千年依然未得正果。
你渾身懶洋洋的,躲在房中,閉門不出。
下晌,官人回家,聽小青說你身子不舒服,急忙來探看。你推說頭疼,草草敷衍過去。端午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節日,官人親自下廚整治了一桌飯菜,邀你同飲一杯雄黃酒,你推脫不過,又自恃法力,淺淺抿了一口,卻不想酒入腸中,翻江倒海,令你瞬間失去了知覺。
一場變故就此埋下了伏筆。
當你疲憊地醒來,看到室內一片狼藉,而官人倒在地上,一臉的恐懼,身體已經冰涼、僵硬。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小青囁嚅地告訴你,你喝下雄黃酒後不期現了原形,將官人驚嚇致死。
而你什麼也想不起來,大腦一片空白。
人間不是我們的安身之地,小青對你說,我們走吧,走的遠遠的,去過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
你卻反而冷靜下來,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失誤造成的,你必須去彌補。想到這裡,你拿定了主意。
只有小青知道去崑崙山盜取仙草有多麼凶險,她苦苦哀勸,可是你聽不進去,你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把官人救活。
你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否則,當你被鶴鹿二仙發現並打敗之時,南極仙翁不會及時現身,更不會出於同情而贈以仙草。
誰說付出沒有回報?
重返陽間的官人彷彿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心思迷濛,驚疑不定。你避重就輕,一番解說,終於讓他不再相信他美麗的嬌妻是蛇妖,而是酒後的幻覺。
可是,你心裡的疑問卻浮現出來,隱隱覺得有什麼人在暗地裡跟你作對。
當你看到法海大和尚,一切疑問都有了答案,那隻金雕,菩薩座前的護法使者,你們三者之間千年前的一次糾葛延續到了今日。
因果迴圈。
你沒有逃避,既然上天給了你一次新生的機會,就不會無視你的人性流露。
可是,人妖分野是天定的,你一想,就是強求。
平靜的生活彷彿一隻青瓷,可以欣賞、把玩,但一經有意無意的磕碰就會出現裂紋,而一道裂紋宛若一道傷口,密密麻麻,層層壘疊,令你哀傷、愁苦,卻又無人可以傾訴。
從此,無數個夜晚被噩夢驚醒,日漸消瘦的不是你,而是日子。
你曾經擁有過的一段快樂時光就這樣慢慢虛化了,變得毫不真切。
最壞的結局說來就來。那天,官人去金山寺上香,你雖然心裡不安,但實在找不出阻攔的理由。夕陽西下,倦鳥歸巢,你左等右等不見官人回家,情知大變在即,心一下子亂了,急急忙忙帶著小青趕往金山寺。法海大和尚把官人留在了寺中,而把你擋在寺外,他只說了一句話:人妖通姻,天誅地滅。
他的話擊中了你的軟肋,你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永別。
一牆之隔,彷彿天涯,你進不去,官人出不來。
你抱著一絲僥倖,運動元神,悄悄潛入大雄寶殿,想當面問問官人。可是,你明明察覺到官人就在這裡,也感應到了他內心的彷徨、猶疑,卻始終找不到他的身影。
你忽然發現,自己被堵在塵世,已無路可走。
來自腹部的絞痛愈加強烈,如波濤一般,前赴後繼,撕心裂肺。你感覺到那個小生命迫不及待的要出世,可是他來得實在不合時宜。
你已將堅持不下去了。
雲層低垂,抵臨金山上空,金山寺巍然不動。
一聲嘆息抽離了你的身子,如一條灰色鞭子,擊向貌似平靜的水面,濺起汪汪一片漣漪。
水花叢中,小青溼淋淋地踏水現身,在她身後,無數蝦兵蟹將推波助瀾而來。
姐妹一場,她終究放心不下你,這個剛烈的女子特地跑到東海借來蝦兵蟹將,希望助你去金山寺救回官人。
也只能這樣了,你想,既然老天不肯成全你們,那就只有自己去爭取了。
你最後一眼銅牆鐵壁般的金山,你知道,你將不得不重回妖身,雖然你心裡有多麼不願意。
你運動法力,卻感覺生疏了,已做不到收放自如;而且帶動了胎氣,胎兒一定感應到異類的壓迫,在腹中激烈地對抗,讓你力不能持。
寶貝,忍著點啊,你在心裡默默地說,很快我們就會一家團聚了。
你束緊了腰帶,然後輕輕拍了拍腹部,胎兒似乎聽懂了你的默唸,漸漸停止了躁動。
你做起法,茫茫江水頓時掀起萬千狂波怒濤,翻滾著,呼嘯著;而小青也躍入水中,迴歸真身,一條青魚,帶領著蝦兵蟹將義無反顧地衝向金山。
然而,每一波衝擊都被堅硬的岩石生生反彈回來,施於自身,遍體鱗傷。
金山寺無動於衷。
你的嘴角滲出了鮮血,溫熱的,帶著腥氣,點點滴滴墜落下來,染紅了一江水。
江水嗚咽,它也在為你鳴不平嗎?
一道閃電,撕裂了厚重的暮色,你在接下來的一聲響雷中掙脫身上的衣衫,化為一條潔白的大蟒,吐著猩紅的信子,騰空而起。
霎那間,暴雨傾盆而下。
雨水淋漓地澆注在你身上,貼近靈魂的地方,你又一次感受到了洞穴生活的陰冷、潮溼,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散發著枯枝敗葉的黴味,侵蝕著你的肉體與靈魂。你的眼中已沒有淚水,淚水流一次就夠了,你騰空而起的姿勢是仇恨的姿勢,裹挾著前世的恩怨情仇狠狠砸向今生。
你不知道最終的結局將會怎樣,這不是你要考慮的,你只在乎自己是否還有足夠的氣力擊垮金山、衝潰金山寺。
腹中胎兒不安地彈動了一下,似乎踢了你一腳,他是不是感到了恐懼?
你想安慰他,但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卻變了腔調,以至於連自己都沒有聽懂——你不得不正視自己現在已是身具法力的蛇妖,而不是柔弱的白娘子。
你知道,機會僅此一次,你只有孤注一擲。
,蒼茫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