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宮的秋

陰鬱未散的天氣已是多日,其間,除了偶爾灑下幾點零星的雨,亦未見狂風搖落黃葉的蕭瑟之景。對於喜歡碧天朗照的人,甚而連帶著那些對人生充滿了狂熱的積極分子來說,這難耐定然令其不堪。所有關於秋的印象,到這時竟然變得模糊,所謂初冬的遞進,殘秋的退隱,也彷彿暫時終止,就是那一縷誰念西風獨自涼的孤愁,在欲冷還暖,適合發酵的天氣裡,又能詩意到如何呢。

這樣的日子,讓人無所捕捉,又無意去捕捉,可謂既生不得氣,也高興不起來,因為鬚眉神態尚且不明,在此妄然揣摩其個性而以圖相對,恐怕更無從談起。它們竟像是一筆從哪兒借來,又不打算還出的糊塗債,或是一個多餘的,卻又於此候缺的閒客,既不便打發,似又無須打發。而今秋之我呢,慣會擺弄些鏡花水月,憐春惜秋的人,大約也要被它們不可避免地置於其中,而無辜荒廢了罷。

我,獨自一個,彼時茫茫然地站在御碑亭前的高臺,眼望著講經殿上的灰瓦,意欲和西北天灰濛濛的雲色消融不分了,雖則有一蓬瓦隙間的衰草,已然顯出別去的光景,但也還是帶了幾分清疏的風韻,俊朗的斜倚著。然而失去鮮然秋光的暈染,即使有幾株腥紅點點的柿樹灼亮於眼前,甚至連深翠的葉子也尚肯為之點綴,然又如何解得開這陰暝之下,凝沉於滿庭的玄寂幽涼呢。難道並非是那個猶如某年某月,可輕易體悟到其明媚的深秋麼?

不錯,我原是遙望著一路豔黃欲流的樹,引身到此,那也只該走到偏殿的禪房折回,那時已收了滿目澄明欲墮的葉色,懷揣了滿襟雲霞似的暖亮,本應歇心止足而去,卻又何必兀自多事,跨進這一道雄峻的山門?既然到此,當首先在心裡,把本是自不待言的俗子之我,特別強調了一回,才敢端心仰視那幾尊赤須靛臉,闊鼻盆口的天神,在與慈眉善目的泥金大佛慌忙對視了一眼後,還要故作聰明地研讀那一句與我毫不相干的“心明妙現”。這樣一來,我便可以知曉,自己是多麼不長眼色,把紅塵中那一套繁瑣的手段搬來,而一邊還要顯弄它的富麗,也更可以輕易地自現我的毫不知趣,本來這淺薄已然如此,偏還呈到佛前,袒露到活靈活現。

踏過厚重的山門,站在灰涼而細密的天幕下,當看見高臺上沁綠如墨的銅龕靜默暗啞,讓我不由得替那些粲然的樹色暗暗叫屈,在這樣渾沌不明的天氣,它的穠豔豈不美得可惜。試著遙想一下,若這片飄逸欲飛的明黃和雍和門內那道深沉的紅牆,一同在碧藍的高空下交映,該是如何的鮮明似刻,妍妙可愛。非但它們,就是連我這懵懂之人,不好好地守茶捧書,斂氣寧心,偏要來到幽靜的佛院,拖個恍惝如夢的塵身四處遊蕩,這又能乖巧到哪裡去呢。

我與紛至沓來的善男信女,次第羅列於雍和宮前,各自在碩大的爐尊中焚起那一股微藍的輕煙,它雖然也在琉璃瓦的簷頭多情般地嫋娜了一會兒,但終究越過青藍灑金的油彩,飄向灰色的雲空,無風自散了。站在蓮花寶臺之下,我那看似恭敬的頂禮膜拜,其實也無深意,因我向來無冤可表,亦無願可許,抬望著靜默於暝暗中的三世諸佛,我單是想著下回重來,能在這座繚繞著寶篆沉香的佛院,可以不必作久違的盼念,就能等到一片碧空之下,瑩明的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