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畫禪室隨筆
在《淳熙祕閣續刻》,米元章所謂絕似《蘭亭敘》。昔年見之南都,曾記其筆法於米帖,曰:“字字騫翥,勢奇而反正,藏鋒裹鐵,遒勁蕭遠,庶幾為之傳神。”今為吳太學用卿所藏。頃於吳門出餘,快餘二十餘年積想,遂臨此本雲:抑餘二十餘年時書此帖,茲對真跡,豁然有會,蓋漸修頓證,非一朝夕。假令當時力能致之,不經苦心懸念,未必契真。懷素有言:“豁焉心胸,頓釋凝滯。”今日之謂也。時戌申十月有三日,舟行朱涇道中,日書《蘭亭》及此帖一過,以《官奴》筆意書《禊帖》,尤為得門而人。
吾書無所不臨仿,最得意在小楷書,而懶於拈筆。但以行草行世,亦多非作意書,第率爾酬應耳。若使當其合處,便不能追蹤晉、魏,斷不在唐人後乘也。
作書與詩文同一關捩,大抵傳與不傳,在談與不談耳。極才人之致,可以無所不能而談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鑽仰之力、澄練之功所可強人。
轉筆處,放筆處,精神血氣易於放過。此正書家緊要關津,造物待是而完也。但知出筆,不知轉筆、放筆,必不詣極。
書須參***離合***二字,楊凝式非不能為歐、虞諸家之體,正為離,以取勢耳。米海嶽一生誇詡,獨取王半山之枯淡,使不能進此一步,所謂“雲花滿眼,終難脫出淨盡”。趙子昂則通身入此玄中,覺有朝市氣味。《內景經》曰:“淡然無味天然糧”,此言可想。
三十年前參米書在,無一實筆,自謂得訣。不能常習,今猶故吾,可愧也。米雲:“以勢為主。”餘病其欠淡,淡乃天骨帶來,非學可及,內典所謂帶師智,書家謂之氣韻也。
翰墨之事,良工苦心,未嘗敢以耗氣應也,其尤精者,或以醉,或以夢,或以病,遊戲神通,無所不可,何必神怡氣王,造物乃完哉!世傳張旭號草聖,飲酒數鬥,以頭濡墨,縱書壁上,悽風急雨,觀者嘆愕。王子安為文,第磨墨數升,蒙被而臥,熟睡而起,詞不加點,若有鬼神,此皆得諸筆墨蹊徑之外者。今觀察王先生當人日,病不飲酒,莫廷韓饋以內府良藥,輒據枕作詩二十餘章謝之,皆風騷鼓吹也。乃與彼二子鼎足六立也矣。……
晉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或不勝於法乎?不然,宋人自以其意為書耳。非能有古人之意也。然趙子昂則矯宋之弊,雖已意亦不用也,此必宋人所訶,蓋為法所轉也。唐人詩律與其書法頗似,皆以濃麗為主,而石法稍遠矣。餘每謂晉唐無態,學唐乃能入晉。晉詩如其書,雖陶元亮之古澹,阮嗣宗之後爽,在書法中無虞、褚可當,以其無門也。因為唐人詩及之。
晉、宋人書,但以風流勝,不為無法,而妙處不在法。至唐人始專以法為蹊徑,而盡態極研矣。
總之俗欲造極處,使精神不可磨沒。所謂神品,以吾神所著故也。何獨書道,凡事皆爾。
大慧禪師論參禪雲:“譬如有人具百萬資,吾皆籍沒盡,更興索債。”此語殊類書家關捩子。米元璋雲:“如撐急水灘船,用盡氣力,不離故處。”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以離者,非歐、虞、褚、薛名家伎倆,直要脫去右軍老子習氣,所以難耳。那吒拆骨還父,拆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晉、唐以後,惟楊凝式解此竅耳,趙吳興未夢見在。
餘十七歲學書,二十二歲學畫,今五十七八矣。有謬稱許者,餘自校勘,頗不似米顛作欺人語。大都畫與文太史較,各有短長,文之精工具體,吾所不如。至於古雅秀潤,更進一籌矣。與趙文敏較,各有短長。行間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趙。若臨仿歷代,趙得其十一吾得其十七,又趙書因“熟”得俗態,吾書因“生”得秀色。趙書無弗作意,吾書往往率意;當吾作意,趙書亦輸一籌。第作意者少耳。
吾於書似可直接趙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泣之氣。惟不能多書,以此讓吳興一籌。畫則具體而微,要亦三百年來一具眼人也。
予學書三十年,司得書法,而不能實證者,在自起自倒、自收自束處耳。過此關,即歷軍父子亦無奈何也。轉左側右,乃歷軍字勢。所謂跡似奇而反正者,世人不能解也。
唐人書皆迴腕,宛轉藏鋒,能留得筆住。不直率流滑,此是書家相傳祕訣。微但書法,即畫家用筆,亦當得此意。
書法雖貴藏鋒,然不得以模糊為藏鋒,須有用筆如太阿*截之意,蓋以勁利取勢,以虛和取韻。顏魯公所謂“以印印泥、如錐畫沙”是也。細參《玉潤帖》,思過半也。
米海嶽書,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此八字真言無等咒也。然須結字得勢,海嶽自謂集古字,蓋於結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
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此趙吳興所以不大入晉、唐室也。《蘭亭》非不正,其縱巖用筆處,無跡可尋。若開採模相似,轉去轉遠。柳公權雲:“筆正”,須善學柳下惠者參之。餘學書三十九年,見此意耳。
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濃肥,肥則大惡道矣。
餘嘗謂右軍父子之書,至齊、樑時風流頓盡。自唐初虞、褚輩,一變其法,乃不合而合,右軍父子殆如復生。此言不大易會,蓋臨摹最易,神氣難傳也。
臨帖如驟遇異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頭面,當觀其舉止、笑語、真精神流露處。莊子所謂“目擊而道存”者也。
章子厚日臨《蘭亭》一本,東坡聞之,謂:其書必不得工。禪家有云,從門入者,非是家珍也。惟趙子昂臨本甚多,世所傳十七跋、十三跋是已。“世人但學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山谷語與東坡同意,正在離合之間,守法不變,即為書家奴耳。
昔右軍諸帖,半出於問病弔唁,從哀慼中結法,所謂淚漬老筆者,其書獨垂至今。
《內景經》全在筆墨畦徑之外,其為六朝人得意書無疑。今人作書只信筆為波畫耳。結構縱有古法,未嘗真用筆也。善用筆者清勁,不善用筆者濃濁。不獨連篇各體有分別,一字中亦具此兩種,不可不知也。
顏魯公受筆法於張長史。嘗有“錐畫沙”、“印印泥”之喻,又謂之“屋漏痕”。然其碑帖嚴整,蠶頭鼠尾,即不無“錐沙”、“印泥”、“屋漏痕”。未之見也。獨此碑落筆與放筆處,和緩挺勁兼之,餘臨寫之,次恍若有悟。魯公曰:自鍾、王至虞、陸,皆口決手授,以至張長史。信矣。
錐沙三喻,皆喻藏鋒,不知出鋒亦有之。因出鋒之尤,故成藏鋒之渾,此碑是也。東坡偃筆雖形類顏,失在用筆矣。其學王僧亦然。
《爭座位帖》,宋蘇、黃、米、蔡四家書皆仿之。唐時歐、虞、褚、薛諸家,雖刻畫二王,不無拘於法度。惟魯公天真爛漫,姿態橫出,深得右軍靈和之致,故為宋一代淵源。
餘近來臨顏書,因悟所謂“折釵股”“屋漏痕”者,惟二王有之。魯公直入山陰之室,絕去歐、褚輕媚習氣,東坡雲:“詩至於子美,書至於魯公。”非虛語也。顏書惟《蔡明遠序》尤為沉古,米海嶽一生不能彷彿,蓋亦為學唐初諸公書,稍乏骨氣耳。燈下為此,都不對帖,雖不至入俗,第神采璀璨,即是不及古人處,漸老漸熟,乃造平淡。米老猶隔塵,敢自許逼真乎?題以志吾愧。
餘每臨懷素《自敘帖》,皆以大令筆意求之,黃長睿雲:米芾見閣帖書稍縱者,輒命之旭。旭、素故自二王得一家眷屬也。旭雖姿性顛逸,超然不羈,而楷法精詳,特為正真,學狂草者,從此進之。
柳誠懸書,極力變右軍法,蓋不欲與《禊帖》面目相似。所謂神奇化為臭腐,故離之耳。凡人學書,以姿態取妍,鮮能解此。餘於虞、褚、歐,皆曾彷彿十一,自學柳誠懸,方悟用筆古淡處。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趣右軍也。
楊景度書,自顏尚書、懷素得筆,而溢為奇怪,無五代衰*之氣。宋蘇、黃、米皆宗之。《書譜》曰:“既得平正,須追險絕”景度之謂也。
書家以險絕為奇,互竊惟魯公、楊少師得之,趙吳興弗解也。今人眼目為吳興所遮障。予得楊公《遊仙詩》,日益習之。
東坡先生書,世謂其學徐浩。以餘觀之,乃出於王僧虔耳。但坡公用其結體,而中有偃筆,又雜以顏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來。即米海嶽書自率更得之,晚年一變,遂有冰寒於水之奇。書家未有學古而不變者也。
米元章書,沉著痛快,直奪晉人之神。少壯未能立家,一一規模古帖,及錢穆父訶其刻畫太甚,當徒勢為主,乃大悟,脫盡盡本家筆,自出機軸,如禪悟後,拆肉還母,拆骨還父,呵佛罵祖,面目非故。雖蘇、黃相見,不無氣懾。晚年自言無一點右軍俗氣,良有以也……。
右皆趙文敏閒窗信筆所書。錫山安氏刻於家。餘素不學趙書,以其結構微有習氣,至於用筆、用墨,文敏所謂“千古不易”者。不如是,何以名喧宇宙也!前人正自未可輕哉議。
人謂倪書有《黃庭》遺意,此論未公。倪自作一種排程,如啖橄欖,時有清津繞頰耳。書家四忌:甜、邪、俗、賴。倪從畫悟出,因得清麗。枝指山人書,吳中多贗本。此書律詩二十首,如綿裹鐵,如印印泥,方是本色真虎,非裴將軍先射諸彪也。
本朝學素書者,鮮得宗趣。徐武功、祝京兆、張南安、莫方伯各有所人,豐考功亦得一斑,然狂怪怒張失其本矣。餘謂張旭之有懷素,猶董元之有巨然,衣缽相承,無復餘恨,皆以平淡天真為旨,人目之為狂乃不狂也。
吾鬆書自陸機、陸雲,創於右軍之前,以後遂不復繼響。二沈及張南安、陸文裕、莫方伯稍振之,都不甚傳世,為吳中文、祝二家所掩耳。文、祝二家,一時之標,然欲突過二沈,未能也。以空疏無實際。故餘書則並去諸君子而自快,不欲爭也,以待知書者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