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二首原文賞析
朝來新火起新煙,湖色春光淨客船。
繡羽銜花他自得,紅顏騎竹我無緣。
胡童結束還難有,楚女腰肢亦可憐。
不見定王城舊處,長懷賈傅井依然。
虛沾焦舉為寒食,實藉嚴君賣卜錢。
鐘鼎山林各天性,濁醪粗飯任吾年。
此身飄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
寂寂系舟雙下淚,悠悠伏枕左書空。
十年蹴踘將雛遠,萬里鞦韆習俗同。
旅雁上雲歸紫塞,家人鑽火用青楓。
秦城樓閣煙花裡,漢主山河錦繡中。
春去春來洞庭闊,白蘋愁殺白頭翁。
譯文
譯文
早起匆匆趕路,天氣晴朗春色正好,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小舟盪漾在湖水之上。
飛鳥在天上自在飛翔,少年無憂無慮的嬉戲打鬧,只是這般天真無慮的時光卻是與我無緣了。
少數名族兒童的獨特的服飾已經很少看到了,楚地的女孩腰肢纖細,惹人憐惜。
昔日輝煌的定王府已無蹤跡,想象著賈誼府中的古井仍是當年模樣。
雖是隻需禁火三日,無奈沒有食物烹煮實在辜負了周舉的好意了,一直四處奔波,生計卻仍無著落。
富足奢侈的生活還是山林平淡生活都是天意,有濁酒、粗茶淡飯頤養天年也已足夠了。
一生都在外顛簸漂泊,右臂已漸漸枯瘦無力一邊的耳朵也已聽不清。
想到這病弱的身體,無依無靠,不禁悲從中來,淚溼衣襟。
流浪漂泊,離都城已越來越遠,時光匆匆已過十年,現唯有清明的風俗還與之相同。
雁陣穿雲北去,趕赴北國家園;其他人家也紛紛鑽青楓取火,一片清明風光。
長安的城樓掩映在一片輕煙花語中,那萬里山河也是一片錦繡吧。
春水滔滔不絕的匯向洞庭湖中,阻斷了我回去的道路,目之所及茫茫一片白萍,心中更是悽苦愁悶。
註釋
繡羽:鳥。
銜花:少年。
胡:泛指少數民族。
童:兒童。
結束:服飾裝束。
定王:漢景帝第十子劉發,唐姬所生,微無寵,故封王於卑溼貧國長沙,卒諡定。定王城又名定王臺、定王廟等,在長沙縣東一里,廟連崗,高七丈,故又謂之定王岡,相傳乃定王為望其母唐姬墓所建。
長懷:遐想,悠思。
賈傅:即賈誼。
沾:潤澤。
嚴君:即嚴君平,漢蜀郡人。卜筮於成都,日得百錢足以自養,則閉肆下簾讀老莊,揚雄曾從其遊。
天性:猶天命,指上天的意旨或上天安排的命運。
濁醪:濁酒。
白蘋:亦作“白萍”。水中浮草。
鑑賞
詩體為七排,是古代詩人極少創作的一種詩體,杜甫集中僅存數首。此詩乃詩人觸景傷情、感慨入懷之作。
“朝來新火起新煙,湖色春光淨客船。繡羽銜花他自得,紅顏騎竹我無緣。”詩篇開始,詩人緊扣清明時令入題。“新火”,古代四季,各用不同木材鑽木取火,易季時所取火叫新火。唐宋時清明日有賜百官新火的儀式。蘇軾《徐使君分新火》詩云:“臥皋亭中一危坐,三月清明改新火”即指此。首聯一點時,二點地。詩人清晨起來,匆匆趕路,清明新火正嫋起縷縷新煙。天氣晴暖,春光明媚,一葉小舟盪漾在萬頃湖水之上。一個“淨”字寫盡了天宇的明靜,湖水的澄澈。此景如詩如畫,可惜在詩人心中惹起的卻是陣陣苦痛酸愁。“客船”之“客”輕輕一點,把詩人從美好的自然境界拉回到殘酷的現實人生,詩人不得不面對飄蕩流離的艱難處境,幸福和快慰轉瞬即逝。景愈美,痛愈深。詩人看到天上飛過輕盈的小鳥,地上游戲的快活的兒童,他只是蒼然感到“他自得”,“我無緣”,詩人歷經苦痛,身老倦遊之態如在目前。繡羽,美好漂亮的羽毛,代指鳥。鮑照賦雲:“曜繡羽以晨過。”又,宋之問詩:“銜花翡翠來。”紅顏,此非指美貌女子,而是指少年,李白《贈孟浩然》詩有句“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即是。騎聽,以竹當馬騎,乃少兒遊戲。此聯直寫詩人之哀之倦,與首聯隱於其中、詳察方覺不同。意義上隱顯結合,表達上動靜相照,取景由高及低,由水及岸,時空勾畫寬遠闊大。
“胡童結束還難有,楚女腰肢亦可憐。不見定王城舊處,長懷賈傅井依然。”第三聯上承第二聯,寫本地風物人情。胡,泛指少數民族。湖南是多民族雜居省份,土家苗民很多,少數民族的兒童服飾帶有鮮明的民族特色,迥異於北國中原,楚地女兒腰肢苗條,美麗可愛,又是別番情調。在詩人筆下,小鳥輕翔,少年遊樂,兒童裝扮新奇,少女嫋婷款款,襯以朝火新煙、湖光山色的背景,構成一幅明快爽朗、色調紛呈的清明風俗畫。很明顯,詩人意在以此反襯自己悲涼暗淡的心懷。前三聯從現實、眼前著筆,第四聯則由當地古蹟轉到對歷史人物的回憶了。定王,漢景帝第十子劉發,唐姬所生,微無寵,故封王於卑溼貧國長沙,卒諡定。定王城又名定王臺、定王廟等,在長沙縣東一里,廟連崗,高七丈,故又謂之定王岡,相傳乃定王為望其母唐姬墓所建。賈傅,即賈誼。年少通諸家書,文帝召為博士,遷太中大夫。他改正朔,易服色,製法度,興禮樂,又數上疏陳政事,言時弊,為大臣所忌,出為長沙王太傅,作《吊屈原賦》發抒不平之氣。盛弘之《荊州記》裡說:“湘州南市之東,有賈誼宅,中有井,即誼所穿也。上斂下大,狀似壺。井旁有局腳食床,形制甚古。”詩人為何於此想及此二人二事呢?定王、賈誼失寵於皇帝,不遇於時運,被逐僻遠卑溼之國,與詩人經歷是頗相近的,而定王之望遠在長安的母親墳塋,賈誼之吊屈原而自傷,也正與詩人情感和思想合拍,詩人是借古人而遣已之鬱懷。所以下聯作者即從古人想到自身境況。
“虛沾焦舉為寒食,實藉嚴君賣卜錢。鐘鼎山林各天性,濁醪粗飯任吾年。”寒食在清明前一日或二日,要禁火三日。相傳春秋時介子推輔佐晉文公重耳回國後,隱居不出,重耳燒山相逼,之推抱樹而死。重耳為悼念他,禁止在之推死日生火煮食,只吃冷食,以後相沿成俗。而太原舊俗,每冬至應寒食一月,平民不堪其苦,周舉為幷州刺史時,作書置子推廟,言盛冬去火,非賢者之意,故改為三日。其實,禁火乃周朝舊制,與子推之死無關,是《後漢書·周舉傳》附會為之。詩人在此不過是借用這個清明傳聞而己。沾,潤澤。寒食時雖賴周舉之福開了火禁,詩人一無所有,舟鮮熟食,故只有虛承周之美意了。嚴君,即嚴君平,漢蜀郡人。卜筮於成都,日得百錢足以自養,則閉肆下簾讀老莊,揚雄曾從其遊學,稱為逸民。這兩句概括寫詩人貧困潦倒生活。詩人到處奔波,左衝右突,卻生計無著,寫此詩前後即在潭州賣藥度日,有詩云“藥物楚老漁商市”。詩人提及嚴君平,非即思君平賣卜自給,更含有對君平閉簾讀老莊的嚮往之情。詩人一生深受儒道思想影響,為了社稷,也為了生計,想積極用世,同時也不乏退隱山林,過一種平淡安穩生活的熱望,經過十餘年的流浪顛沛後,這種心靈的追求更日趨強烈,《過洞庭湖》、《次空靈岸》和《嶽麓山道林二寺行》等作品都有明顯的反映,所以結聯詩人明言已志。他討厭擊鐘而食、列鼎而烹的富豪生活,希望順依自己“山林”“天性”,有“濁醪粗飯”伴送歲月,頤養天年就足夠了。這不過是詩人在生活重負之下殘存的一點起碼的生存要求,雖不太積極,仍然體現了詩人不願趨奉權貴,追慕榮華的高潔品質。可惜的是,詩人這個最普通的願望都根本無法遂願,第二年詩人即因貧病交加永遠離開了他熱愛的生活,年僅五十八歲。
第一首詩,詩人由清明景事興感,抒寫自己的悲慘遭遇與高潔志向,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情感段落。第二首在內容上是第一首的繼續和發展,著重寫飄泊之感,情懷抒發則更摯切深痛而飽滿。
“此身飄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首聯概寫詩人苦於飄泊,年老病廢的不幸命運,並啟二三兩聯。偏枯病名,《黃帝素問》說“風疾或為偏枯”。
“寂寂系舟雙下淚,悠悠伏枕左書空。十年蹴鞠將雛遠,萬里鞦韆習俗同。”第二聯緊承首聯,“系舟”應“飄泊”,“左書空”對“左臂偏枯”,“雙下淚”“左書空”如兩個特寫鏡頭,將首聯漂泊病廢內容具象化,“寂寂”、“悠悠”兩個疊詞,更強化了詩人無依無靠,飄泊不知所歸,流浪難與人語的悲涼氣氛。茫茫人寰,無人可語,臥病在舟,飄蕩無期,右臂殘疾,左書難以成字,雖想停舟駐足,卻又無岸可登,思前想後,詩人淚雨滂沱,心如刀割。此為近承。第三聯在上聯具寫的基礎上概寫,遠承首聯。蹴鞠即打球,與盪鞦韆等都是清明時節遊戲,詩人選取它們入詩既照顧詩題,更含有深意。《杜臆》認為蹴鞠乃軍中擊球之戲,此代指兵亂,戰亂頻仍中的飄泊就更為艱辛,此其一;清明打球乃唐舊俗,不止軍中,宮中猶耽此戲,王建《宮詞》描寫道:“殿前鋪設兩邊樓,寒食宮人步打球。”詩人用此,寓有想望京華之意,此其二;其實,蹴鞠鞦韆在此還具有比喻、雙關意義,詩人的一生不正象球那樣被人踢來踢去,命運不定,也不正如鞦韆般飛蕩往復,高低起落,難以自控嗎?此其三。“十年”言久,“萬里”言遠,詩人從時空兩個角度敘寫自己不幸。“十年”既是虛指,也是實指,從詩人貶出朝遷到現在已是十年光陰過去了。多少年來,詩人象氈球象鞦韆飄泊動盪,本已足悲,挈婦將雛,一天一天遠離京華,則更增其若,荊楚的清明風俗雖與長安相同,正因其同,卻不得不使人憶起流竄四處的親朋,這益使人難堪萬分,柔腸寸斷。詩人在這十四個字中熔鑄了極為豐富的生活內容和情感體驗,它們依次疊現出來,既富有層次感,又極見渾然一體,具有極強的內在情感張力,令人想起詩人的另一聯名句:“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旅雁上雲歸紫塞,家人鑽火用青楓。秦城樓閣煙花裡,漢主山河錦鏽中。”詩人由上聯蹴鞠鞦韆等物事巧妙轉入對景物的描寫,情感也逐級上升到新的高度。春來了,去冬南來的雁陣又紛紛穿雲北去,趕赴北國的家園;四野人家也紛紛鑽青楓取火,一片清明風光。詩人從高下兩個角度取景。紫塞,北地邊關,詩人用此代北方的京華長安。南鳥北歸有期,遷客返京無望,可謂人慚北鳥。古人鑽木取火,四時各異其木,其後僅於寒食後一日為之,成為沿襲故俗遺蹟。春季當用榆柳,荊楚卻用青楓,足見異地異俗,更易令人想到《招魂》中的句子:“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這與詩人當時心緒是極合拍的。北方紫塞,楚中楓火,兩兩相隔,山高水遠,詩人之心禁不住越過千山萬水,飛到了魂牽夢繞的故都京華。長安的樓閣一定早掩映於陽春三月迷離朦朧的輕煙花雨中了吧?那奇瑰高峻的山河也早應萬紫千紅,一片錦繡了。詩人想念京華之深,欲歸故都之切,在如詩如畫的想象之景中淋漓盡致地渲洩出來,表達卻又含蓄深婉,真切動人。詩人到底忘不了社稷和君王。第四聯為眼前實景,旅雁青楓卻給人以無窮想象的天空,景深因之加大;此聯為想象虛景,煙花錦繡又緊扣節令,近遠兩景真幻交融,動靜兼具,足見詩人構思之精密,技巧之高妙。
“春水春來洞庭闊,白蘋愁殺白頭翁。”春水滔滔歸向浩渺無邊的洞庭,隔斷了詩人的歸路,舉目皆茫茫白蘋,更使白首詩人愁腸百倍,不能自持。“春”是節令的周而復始,“白”是色彩的比照烘托,兩詞疊用,極寫詩人萬般情懷。春水也如大雁一樣,能夠如期迴歸,詩人卻不得不淹滯湖湘,返京無計;白蘋雖有榮枯,尚能年年開花,詩人卻盛年不再,衰落無成,然詩人偏又心繫長安,不忘社稷,怎不愁上加愁呢?是景語也是情語,情因景生,情變景換,在情感的千迴百折、跌宕渲洩中,結束全詩,只留下茫然、哀痛、無言的回聲。結聯素來為人稱道,劉禹錫《嘉語》言此聯人不可及,尤以疊字見妙,位雲亭《秋窗隨筆》贊其“風神搖漾,一語百情”,從藝術技巧和審美效果兩個方面進行了極高的評價。
在內容上,《清明二首》因節興感,借景借物抒懷,既寫平生不幸,更讓人看到詩人心中交織紐結的矛盾和痛若。詩人平生抱負無望可展,加以身老病廢,流離失所,意識中潛藏的釋道思想不禁抬起頭來。在最後歲月的詩稿中,他感慨自己“久放白頭吟”,渴望能“忘機”“返樸”,他追慕桃花源式的世外“淳古”生活,認為“富貴功名焉足圖”,希望在“樂國養微軀”,且欲與山鳥山花結鄰為友。然而詩人終歸是詩人,即使成了江湖“漁翁”失群“孤雁”,也永不失“每飯不忘君”的本色。他總是心繫故園,“每依北斗望京華”,不捨輔佐君王“幾回青瑣點朝班”的過去,“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詩人依然雄心不已。這樣,進與退,入與出的矛盾在詩人心中此消彼長,掀起劇烈衝突,當然前者總是佔據著主導地位。這種情懷,也鮮明體現在《清明二首》中。貧病交加的詩人,眼前的歡樂之景無一不牽發縷縷哀愁,促使他追想嚴君,嚮往山林的任運生活。然而北迴的大雁,飄流的楓煙,應時的春水,又註定他割棄不了“秦城樓閣”和“漢主山河”,且因之愈復悲哀。詩言情志。詩人這種深沉濃烈的情懷根植於詩人高尚深厚的愛國主義心靈,是詩人與祖國和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自然而必然的寫照。這種深厚的愛國之情是深可寶貴,值得今人發揚光大的。這也是這首詩的價值所在。
藝術表達上詩人也頗多成功之處。詩人善於選景構圖。新火新煙,湖色春光,旅雁青楓,煙花錦繡,組成一幅有聲有色、歷歷如見的江南初春圖,而鳥銜花,兒騎竹,童妝胡服,女作細腰,定王舊城,賈傅古井,又是一卷具有鮮明地方和民族特色的風俗圖畫。詩人選景注意大與小,遠與近,高與下,動與靜的角度變幻和配合,並把古與今,想象與現實有機融匯,內容豐富多彩,畫面流走生動,境界高遠闊大。詩人善於煉字煉句,以“淨”寫初春湖光山色的特徵和神韻,以“遠”狀詩人慾留不能,京華日遠的感傷,以“虛”道詩人囊空如洗的貧寒,“十年蹴鞠”一聯高度濃縮概括,達到了言約意豐、辭斷意屬的審美高度。疊詞、復字、雙關等技巧,既增詩句聲態之美,更使平常詞眼產生了新的豐富深涵,擴充套件了詩的容量。全詩語言通俗樸質,感情卻含蓄深沉,耐人咀嚼。
全詩以情感的構思線索,取景用事全為抒情服務,所以景隨情移,步步變換。或以樂景襯哀,或直寫哀景,第二首後三聯則把情景高度統一於一體,一般景萬種情疊起千重心浪,把全詩情緒推到最高點。詩人又善於多角度切入和轉換,多重詩歌意象紛至沓來,彷彿隨手拈出,又極妥貼自然。象第二首,首聯點飄泊之苦,二聯近承具寫,三聯遠承概寫,又帶出清明物事,融深慨於其中。四聯是眼前景,旅雁由地上雲,新煙嫋嫋騰空,視點從低至高搖移;五聯是想象著筆,結聯又歸於眼前茫茫湖水。結構上縱橫開合,景緻上伸縮自如,情感氛圍步步加深,似淡實濃,似散實密,似漫不經心偏又構思綿密。語出自然,旨歸深烈,簡易純熟,深然天成,正是詩人晚年詩作的鮮明特點。
在章法上,第一首前後兩聯都緊扣自身著墨,中間兩聯拓開一筆,寫當地風情民俗,離合相間,跌宕起伏;第二首前三聯敘事,敘中融情,後三聯寫景,景真情深,兩大板塊如又峰並峙,各顯千秋。第一首起於風物人事,言志作結,第二首由自身飄泊啟篇,又歸於湖南風物,兩首詩在整體結構上有一種曲折變化之貌,迴環錯落之美。總之,無論是從思想內容還是藝術表達上看,《清明二首》都是詩人晚年的好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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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背景
公元758年(乾元元年)六月,杜甫因營救房琯觸怒肅宗,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從此離開朝延,開始最後十餘年的飄泊生涯,直到公元770年(大曆五年)病死於洞庭舟中。清明二首》寫於公元769年(大曆四年)春,當時詩人由嶽州南行,擬往衡州依湖南都團練史、衡州刺史韋之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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鑑賞
詩體為七排,是古代詩人極少創作的一種詩體,杜甫集中僅存數首。此詩乃詩人觸景傷情、感慨入懷之作。
“朝來新火起新煙,湖色春光淨客船。繡羽銜花他自得,紅顏騎竹我無緣。”詩篇開始,詩人緊扣清明時令入題。“新火”,古代四季,各用不同木材鑽木取火,易季時所取火叫新火。唐宋時清明日有賜百官新火的儀式。蘇軾《徐使君分新火》詩云:“臥皋亭中一危坐,三月清明改新火”即指此。首聯一點時,二點地。詩人清晨起來,匆匆趕路,清明新火正嫋起縷縷新煙。天氣晴暖,春光明媚,一葉小舟盪漾在萬頃湖水之上。一個“淨”字寫盡了天宇的明靜,湖水的澄澈。此景如詩如畫,可惜在詩人心中惹起的卻是陣陣苦痛酸愁。“客船”之“客”輕輕一點,把詩人從美好的自然境界拉回到殘酷的現實人生,詩人不得不面對飄蕩流離的艱難處境,幸福和快慰轉瞬即逝。景愈美,痛愈深。詩人看到天上飛過輕盈的小鳥,地上游戲的快活的兒童,他只是蒼然感到“他自得”,“我無緣”,詩人歷經苦痛,身老倦遊之態如在目前。繡羽,美好漂亮的羽毛,代指鳥。鮑照賦雲:“曜繡羽以晨過。”又,宋之問詩:“銜花翡翠來。”紅顏,此非指美貌女子,而是指少年,李白《贈孟浩然》詩有句“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即是。騎聽,以竹當馬騎,乃少兒遊戲。此聯直寫詩人之哀之倦,與首聯隱於其中、詳察方覺不同。意義上隱顯結合,表達上動靜相照,取景由高及低,由水及岸,時空勾畫寬遠闊大。
“胡童結束還難有,楚女腰肢亦可憐。不見定王城舊處,長懷賈傅井依然。”第三聯上承第二聯,寫本地風物人情。胡,泛指少數民族。湖南是多民族雜居省份,土家苗民很多,少數民族的兒童服飾帶有鮮明的民族特色,迥異於北國中原,楚地女兒腰肢苗條,美麗可愛,又是別番情調。在詩人筆下,小鳥輕翔,少年遊樂,兒童裝扮新奇,少女嫋婷款款,襯以朝火新煙、湖光山色的背景,構成一幅明快爽朗、色調紛呈的清明風俗畫。很明顯,詩人意在以此反襯自己悲涼暗淡的心懷。前三聯從現實、眼前著筆,第四聯則由當地古蹟轉到對歷史人物的回憶了。定王,漢景帝第十子劉發,唐姬所生,微無寵,故封王於卑溼貧國長沙,卒諡定。定王城又名定王臺、定王廟等,在長沙縣東一里,廟連崗,高七丈,故又謂之定王岡,相傳乃定王為望其母唐姬墓所建。賈傅,即賈誼。年少通諸家書,文帝召為博士,遷太中大夫。他改正朔,易服色,製法度,興禮樂,又數上疏陳政事,言時弊,為大臣所忌,出為長沙王太傅,作《吊屈原賦》發抒不平之氣。盛弘之《荊州記》裡說:“湘州南市之東,有賈誼宅,中有井,即誼所穿也。上斂下大,狀似壺。井旁有局腳食床,形制甚古。”詩人為何於此想及此二人二事呢?定王、賈誼失寵於皇帝,不遇於時運,被逐僻遠卑溼之國,與詩人經歷是頗相近的,而定王之望遠在長安的母親墳塋,賈誼之吊屈原而自傷,也正與詩人情感和思想合拍,詩人是借古人而遣已之鬱懷。所以下聯作者即從古人想到自身境況。
“虛沾焦舉為寒食,實藉嚴君賣卜錢。鐘鼎山林各天性,濁醪粗飯任吾年。”寒食在清明前一日或二日,要禁火三日。相傳春秋時介子推輔佐晉文公重耳回國後,隱居不出,重耳燒山相逼,之推抱樹而死。重耳為悼念他,禁止在之推死日生火煮食,只吃冷食,以後相沿成俗。而太原舊俗,每冬至應寒食一月,平民不堪其苦,周舉為幷州刺史時,作書置子推廟,言盛冬去火,非賢者之意,故改為三日。其實,禁火乃周朝舊制,與子推之死無關,是《後漢書·周舉傳》附會為之。詩人在此不過是借用這個清明傳聞而己。沾,潤澤。寒食時雖賴周舉之福開了火禁,詩人一無所有,舟鮮熟食,故只有虛承周之美意了。嚴君,即嚴君平,漢蜀郡人。卜筮於成都,日得百錢足以自養,則閉肆下簾讀老莊,揚雄曾從其遊學,稱為逸民。這兩句概括寫詩人貧困潦倒生活。詩人到處奔波,左衝右突,卻生計無著,寫此詩前後即在潭州賣藥度日,有詩云“藥物楚老漁商市”。詩人提及嚴君平,非即思君平賣卜自給,更含有對君平閉簾讀老莊的嚮往之情。詩人一生深受儒道思想影響,為了社稷,也為了生計,想積極用世,同時也不乏退隱山林,過一種平淡安穩生活的熱望,經過十餘年的流浪顛沛後,這種心靈的追求更日趨強烈,《過洞庭湖》、《次空靈岸》和《嶽麓山道林二寺行》等作品都有明顯的反映,所以結聯詩人明言已志。他討厭擊鐘而食、列鼎而烹的富豪生活,希望順依自己“山林”“天性”,有“濁醪粗飯”伴送歲月,頤養天年就足夠了。這不過是詩人在生活重負之下殘存的一點起碼的生存要求,雖不太積極,仍然體現了詩人不願趨奉權貴,追慕榮華的高潔品質。可惜的是,詩人這個最普通的願望都根本無法遂願,第二年詩人即因貧病交加永遠離開了他熱愛的生活,年僅五十八歲。
第一首詩,詩人由清明景事興感,抒寫自己的悲慘遭遇與高潔志向,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情感段落。第二首在內容上是第一首的繼續和發展,著重寫飄泊之感,情懷抒發則更摯切深痛而飽滿。
“此身飄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首聯概寫詩人苦於飄泊,年老病廢的不幸命運,並啟二三兩聯。偏枯病名,《黃帝素問》說“風疾或為偏枯”。
“寂寂系舟雙下淚,悠悠伏枕左書空。十年蹴鞠將雛遠,萬里鞦韆習俗同。”第二聯緊承首聯,“系舟”應“飄泊”,“左書空”對“左臂偏枯”,“雙下淚”“左書空”如兩個特寫鏡頭,將首聯漂泊病廢內容具象化,“寂寂”、“悠悠”兩個疊詞,更強化了詩人無依無靠,飄泊不知所歸,流浪難與人語的悲涼氣氛。茫茫人寰,無人可語,臥病在舟,飄蕩無期,右臂殘疾,左書難以成字,雖想停舟駐足,卻又無岸可登,思前想後,詩人淚雨滂沱,心如刀割。此為近承。第三聯在上聯具寫的基礎上概寫,遠承首聯。蹴鞠即打球,與盪鞦韆等都是清明時節遊戲,詩人選取它們入詩既照顧詩題,更含有深意。《杜臆》認為蹴鞠乃軍中擊球之戲,此代指兵亂,戰亂頻仍中的飄泊就更為艱辛,此其一;清明打球乃唐舊俗,不止軍中,宮中猶耽此戲,王建《宮詞》描寫道:“殿前鋪設兩邊樓,寒食宮人步打球。”詩人用此,寓有想望京華之意,此其二;其實,蹴鞠鞦韆在此還具有比喻、雙關意義,詩人的一生不正象球那樣被人踢來踢去,命運不定,也不正如鞦韆般飛蕩往復,高低起落,難以自控嗎?此其三。“十年”言久,“萬里”言遠,詩人從時空兩個角度敘寫自己不幸。“十年”既是虛指,也是實指,從詩人貶出朝遷到現在已是十年光陰過去了。多少年來,詩人象氈球象鞦韆飄泊動盪,本已足悲,挈婦將雛,一天一天遠離京華,則更增其若,荊楚的清明風俗雖與長安相同,正因其同,卻不得不使人憶起流竄四處的親朋,這益使人難堪萬分,柔腸寸斷。詩人在這十四個字中熔鑄了極為豐富的生活內容和情感體驗,它們依次疊現出來,既富有層次感,又極見渾然一體,具有極強的內在情感張力,令人想起詩人的另一聯名句:“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旅雁上雲歸紫塞,家人鑽火用青楓。秦城樓閣煙花裡,漢主山河錦鏽中。”詩人由上聯蹴鞠鞦韆等物事巧妙轉入對景物的描寫,情感也逐級上升到新的高度。春來了,去冬南來的雁陣又紛紛穿雲北去,趕赴北國的家園;四野人家也紛紛鑽青楓取火,一片清明風光。詩人從高下兩個角度取景。紫塞,北地邊關,詩人用此代北方的京華長安。南鳥北歸有期,遷客返京無望,可謂人慚北鳥。古人鑽木取火,四時各異其木,其後僅於寒食後一日為之,成為沿襲故俗遺蹟。春季當用榆柳,荊楚卻用青楓,足見異地異俗,更易令人想到《招魂》中的句子:“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這與詩人當時心緒是極合拍的。北方紫塞,楚中楓火,兩兩相隔,山高水遠,詩人之心禁不住越過千山萬水,飛到了魂牽夢繞的故都京華。長安的樓閣一定早掩映於陽春三月迷離朦朧的輕煙花雨中了吧?那奇瑰高峻的山河也早應萬紫千紅,一片錦繡了。詩人想念京華之深,欲歸故都之切,在如詩如畫的想象之景中淋漓盡致地渲洩出來,表達卻又含蓄深婉,真切動人。詩人到底忘不了社稷和君王。第四聯為眼前實景,旅雁青楓卻給人以無窮想象的天空,景深因之加大;此聯為想象虛景,煙花錦繡又緊扣節令,近遠兩景真幻交融,動靜兼具,足見詩人構思之精密,技巧之高妙。
“春水春來洞庭闊,白蘋愁殺白頭翁。”春水滔滔歸向浩渺無邊的洞庭,隔斷了詩人的歸路,舉目皆茫茫白蘋,更使白首詩人愁腸百倍,不能自持。“春”是節令的周而復始,“白”是色彩的比照烘托,兩詞疊用,極寫詩人萬般情懷。春水也如大雁一樣,能夠如期迴歸,詩人卻不得不淹滯湖湘,返京無計;白蘋雖有榮枯,尚能年年開花,詩人卻盛年不再,衰落無成,然詩人偏又心繫長安,不忘社稷,怎不愁上加愁呢?是景語也是情語,情因景生,情變景換,在情感的千迴百折、跌宕渲洩中,結束全詩,只留下茫然、哀痛、無言的回聲。結聯素來為人稱道,劉禹錫《嘉語》言此聯人不可及,尤以疊字見妙,位雲亭《秋窗隨筆》贊其“風神搖漾,一語百情”,從藝術技巧和審美效果兩個方面進行了極高的評價。
在內容上,《清明二首》因節興感,借景借物抒懷,既寫平生不幸,更讓人看到詩人心中交織紐結的矛盾和痛若。詩人平生抱負無望可展,加以身老病廢,流離失所,意識中潛藏的釋道思想不禁抬起頭來。在最後歲月的詩稿中,他感慨自己“久放白頭吟”,渴望能“忘機”“返樸”,他追慕桃花源式的世外“淳古”生活,認為“富貴功名焉足圖”,希望在“樂國養微軀”,且欲與山鳥山花結鄰為友。然而詩人終歸是詩人,即使成了江湖“漁翁”失群“孤雁”,也永不失“每飯不忘君”的本色。他總是心繫故園,“每依北斗望京華”,不捨輔佐君王“幾回青瑣點朝班”的過去,“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詩人依然雄心不已。這樣,進與退,入與出的矛盾在詩人心中此消彼長,掀起劇烈衝突,當然前者總是佔據著主導地位。這種情懷,也鮮明體現在《清明二首》中。貧病交加的詩人,眼前的歡樂之景無一不牽發縷縷哀愁,促使他追想嚴君,嚮往山林的任運生活。然而北迴的大雁,飄流的楓煙,應時的春水,又註定他割棄不了“秦城樓閣”和“漢主山河”,且因之愈復悲哀。詩言情志。詩人這種深沉濃烈的情懷根植於詩人高尚深厚的愛國主義心靈,是詩人與祖國和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自然而必然的寫照。這種深厚的愛國之情是深可寶貴,值得今人發揚光大的。這也是這首詩的價值所在。
藝術表達上詩人也頗多成功之處。詩人善於選景構圖。新火新煙,湖色春光,旅雁青楓,煙花錦繡,組成一幅有聲有色、歷歷如見的江南初春圖,而鳥銜花,兒騎竹,童妝胡服,女作細腰,定王舊城,賈傅古井,又是一卷具有鮮明地方和民族特色的風俗圖畫。詩人選景注意大與小,遠與近,高與下,動與靜的角度變幻和配合,並把古與今,想象與現實有機融匯,內容豐富多彩,畫面流走生動,境界高遠闊大。詩人善於煉字煉句,以“淨”寫初春湖光山色的特徵和神韻,以“遠”狀詩人慾留不能,京華日遠的感傷,以“虛”道詩人囊空如洗的貧寒,“十年蹴鞠”一聯高度濃縮概括,達到了言約意豐、辭斷意屬的審美高度。疊詞、復字、雙關等技巧,既增詩句聲態之美,更使平常詞眼產生了新的豐富深涵,擴充套件了詩的容量。全詩語言通俗樸質,感情卻含蓄深沉,耐人咀嚼。
全詩以情感的構思線索,取景用事全為抒情服務,所以景隨情移,步步變換。或以樂景襯哀,或直寫哀景,第二首後三聯則把情景高度統一於一體,一般景萬種情疊起千重心浪,把全詩情緒推到最高點。詩人又善於多角度切入和轉換,多重詩歌意象紛至沓來,彷彿隨手拈出,又極妥貼自然。象第二首,首聯點飄泊之苦,二聯近承具寫,三聯遠承概寫,又帶出清明物事,融深慨於其中。四聯是眼前景,旅雁由地上雲,新煙嫋嫋騰空,視點從低至高搖移;五聯是想象著筆,結聯又歸於眼前茫茫湖水。結構上縱橫開合,景緻上伸縮自如,情感氛圍步步加深,似淡實濃,似散實密,似漫不經心偏又構思綿密。語出自然,旨歸深烈,簡易純熟,深然天成,正是詩人晚年詩作的鮮明特點。
在章法上,第一首前後兩聯都緊扣自身著墨,中間兩聯拓開一筆,寫當地風情民俗,離合相間,跌宕起伏;第二首前三聯敘事,敘中融情,後三聯寫景,景真情深,兩大板塊如又峰並峙,各顯千秋。第一首起於風物人事,言志作結,第二首由自身飄泊啟篇,又歸於湖南風物,兩首詩在整體結構上有一種曲折變化之貌,迴環錯落之美。總之,無論是從思想內容還是藝術表達上看,《清明二首》都是詩人晚年的好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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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背景
公元758年(乾元元年)六月,杜甫因營救房琯觸怒肅宗,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從此離開朝延,開始最後十餘年的飄泊生涯,直到公元770年(大曆五年)病死於洞庭舟中。清明二首》寫於公元769年(大曆四年)春,當時詩人由嶽州南行,擬往衡州依湖南都團練史、衡州刺史韋之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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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712-770),字子美,自號少陵野老,世稱“杜工部”、“杜少陵”等,漢族,河南府鞏縣(今河南省鞏義市)人,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被世人尊為“詩聖”,其詩被稱為“詩史”。杜甫與李白合稱“李杜”,為了跟另外兩位詩人李商隱與杜牧即“小李杜”區別開來,杜甫與李白又合稱“大李杜”。他憂國憂民,人格高尚,他的約1400餘首詩被保留了下來,詩藝精湛,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備受推崇,影響深遠。759-766年間曾居成都,後世有杜甫草堂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