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樹賦原文賞析

朝代南北朝 詩人庾信

  殷仲文風流儒雅,海內知名。世異時移,出為東陽太守。常忽忽不樂,顧庭槐而嘆曰:“此樹婆娑,生意盡矣!”。

  至如白鹿貞鬆,青牛文梓。根柢盤魄,山崖表裡。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開花建始之殿,落實睢陽之園。聲含嶰谷,曲抱《雲門》。將雛集鳳,比翼巢鴛。臨風亭而唳鶴,對月峽而吟猿。乃有拳曲擁腫,盤坳反覆。熊彪顧盼,魚龍起伏。節豎山連,文橫水蹙。匠石驚視,公輸眩目。雕鐫始就,剞劂仍加。平鱗鏟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錦,片片真花。紛披草樹,散亂煙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遷,森梢百頃,槎枿千年。秦則大夫受職,漢則將軍坐焉。莫不苔埋菌壓,鳥剝蟲穿。或低垂於霜露,或撼頓於風煙。東海有白木之廟,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陸以楊葉為關,南陵以梅根作冶。小山則叢桂留人,扶風則長鬆繫馬。豈獨城臨細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

  若乃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橫洞口而敧臥,頓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圍冰碎,理正者千尋瓦裂。載癭銜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

  況復風雲不感,羈旅無歸。未能采葛,還成食薇。沉淪窮巷,蕪沒荊扉,既傷搖落,彌嗟變衰。《淮南子》雲:“木葉落,長年悲。”斯之謂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黃河萬里槎。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桓大司馬聞而嘆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詠物 羈旅 思鄉 抒懷 悲憤

譯文

譯文

  殷仲文英俊多才,溫文爾雅,聲名傳遍天下。當晉朝末年世道時局發生變化的時候,把他外放為東陽太守。他因此而感到很不得志,常常怏怏不樂,曾顧視庭前的槐樹而嘆息說:“這棵樹的枝幹分散剝落,看來是毫無生機了!"

  譬如白鹿塞堅貞的古鬆,雍州南山神奇的梓樹,根深葉茂,氣勢磅礴,與山崖內外結成一體。但桂樹卻枯死了,梧桐也凋敗了,這又是因為什麼呢?原來它們當初是從很遠的地方(三河),從很廣闊的園田裡移植而來的。它們雖然在漢魏帝王的建始殿前開花,在睢陽樑孝王的東苑裡結果。它們雖然能隨風發出嶰谷樂器般的聲響,枝條拂動而形成《雲門》似的舞姿;雖然有鳳凰攜帶幼雛聚集於樹上,有鴛鴦圍繞左右比翼雙飛,不過它們臨風懷想,難以忘記故鄉的鶴鳴;對月嘆息,又好像是聽到了三峽的猿啼。也有些彎曲結疤,上下纏扭的樹木,樹幹粗短得如同蹲在地上的熊虎,枝條柔弱得好像出沒嬉水的魚龍。然而這樣無用的樹木卻被用來製作山形的斗拱,藻繪的樑柱,使匠石看了大吃一驚,公輸見了迷惑不解。初步雕鑿成型後,竟還要用刻刀做進一步加工,或雕上有鱗有甲的祥龍,或刻成有角有牙的瑞獸。一層層燦爛如碎錦,一片片嬌豔如真花。色彩紛呈的花草樹木,散佈成一團團的雲霞。

  說到松子、古度、平仲、君遷這類樹木,茂盛挺拔,動輒有百頃之多,砍倒復生,往往有千年的樹齡。有的樹在秦朝曾受封過大夫的官職,有的樹在漢朝曾與將軍的名字連在一起。但不論是哪種樹,它們無不受到苔蘚和蕈菌的遮壓,無不受到鳥雀和害蟲的剝啄。在霜露的侵襲下它們不得不低眉垂首,在風煙的圍剿中它們又不得不震顫乃至倒僕。東海一帶有座神廟前種著白皮松,西河地區有棵枯乾的桑樹被奉為社神。北方用楊葉作為關塞的名稱,南國又用梅根稱呼冶鑄的場所。淮南小山的辭賦講過桂枝遭人攀折,劉琨的《扶風歌》也寫過在松樹下繫馬。又何止是在細柳設立過城防,在桃林修建過關塞。

  至於山水隔絕,流落在異地他方。被移動的大樹流著眼淚,受傷的樹根鮮血淋漓。枯死的空心老幹時常起火,斷裂的節疤處樹脂橫溢。有的樹歪歪斜斜地橫臥在山洞口,有的樹從中間攔腰折斷仰倒在半山坡。紋理偏斜的極粗的樹像冰塊一樣破碎了,紋理端正的極高的樹也像瓦片一般斷裂了。樹身上下長滿疙瘩腫瘤,樹身內外滿是烏窩蟲穴。叢林中有樹怪出沒閃爍,山野裡有鬼魅遊蕩作祟。

  更何況像我這樣機運不佳,生逢國難,出使不歸,羈旅異朝的人。身居陋巷,荒草掩門。看到草木的凋謝自然會傷心,看到草木的衰老枯死更要哀嘆不已。《淮南子》說:“樹葉落了說明一年又要過去了,這是使老年人最感傷心的事。”這些話所說的意思正和我現在的心情是一樣的啊。於是我作歌唱道:“建章宮的棟樑毀於大火,黃河裡的木筏爛在水中。如果不像金谷園中的柏樹那樣人去園空,也會像河陽縣裡的桃花那樣枯萎不存。”桓大司馬聽了我的歌恐怕還會大發感慨:“當年栽種的柳樹,繁茂可愛。現在看到它們枯敗凋零,不能不令人悽傷。在短短的時間裡樹都老得不成樣子了,人又怎麼能經受得了年齡的催迫!”

註釋
1.殷仲文:字仲文,陳郡(今河南淮陽)人。東晉大臣、詩人。少有才藻,美容貌。為新安太守。東晉元興元年(402年),桓玄入建康(今江蘇南京),仲文棄郡投玄,被用為諮議參軍。二年(403年),桓玄廢晉安帝,立國號楚,仲文以佐命(輔政)親貴。三年(404年),桓玄敗,仲文隨玄西走,至巴陵(今湖南嶽陽),叛玄,因奉二後(永安皇后何氏、皇后王氏)投義軍,而為鎮軍長史,轉尚書。東晉義熙三年(407年),與桓胤、駱球等謀反,被劉裕所殺。《晉書》卷九十九有傳。風流:英俊。儒雅:風度溫文爾雅。
2.世異時移:桓玄稱帝,以殷仲文為諮議將軍。後桓玄為劉裕所敗,晉安帝復位,仲文上表請罪。此句指此事。
3.東陽:郡名,在今浙江金華。
4.忽忽:恍惚,失意的樣子。殷仲文復歸晉朝,自認為素有名望,必當朝政,結果只做到大司馬諮議,而且和他平日所看不起的謝混等人比肩同列,所以常感到怏怏不得志。後來又出為東陽太守,就更加怨憤。見《晉書》本傳。
5.庭:院子。
6.婆娑(suō):本指舞蹈時婉轉傾側的樣子,引申為人的偃息縱弛之貌,這裡用來形容槐樹枝幹分散剝落。《世說新語·黜免》:”桓玄敗後,殷仲文還為大司馬諮議,意似二三(反覆無定),非復往日。大司馬府聽(廳)前有一老槐,甚扶疏(繁茂分披)。殷因月朔,與眾在聽(廳),視槐良久,嘆曰:‘槐樹婆娑,無復生意!’”
7.生意:生機。
8.至如:發語詞。下文“乃有”、“若夫”、“若乃”同此。白鹿:指白鹿塞,在今甘肅敦煌。貞鬆:鬆歷寒不凋,故喻其品格為堅貞。貞,堅。晉黃義仲《十三州記》載:“甘肅敦煌有白鹿塞,多古鬆,白鹿棲息於下。”
9.青牛文梓:唐徐堅等輯《初學記》引《錄異傳》載,春秋時秦文公砍伐雍州南山文梓樹,斷樹,有一青牛從中出來,走入泮(pàn)水中。又古人以為樹萬歲化為青牛。
10.柢(dǐ):樹木的本根。盤魄:同“磅(páng)礴(bó)”,盛大。
11.山崖表裡:以山崖為表裡,形容上句所說根柢的牢固。
12.桂:桂樹。銷亡:枯死。《漢書·外戚傳》載:“李夫人死後,漢武帝思念不已,作《悼李夫人賦》說:‘秋氣憯以悽淚兮,桂枝落而銷亡’。”
13.桐:梧桐。半死:凋殘。漢枚乘《七發》:“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其根半生半死,冬則烈風、漂霰、飛雪之所激也,夏則雷霆、霹靂之所感也。”
14.三河:漢時稱河東、河內、河南三郡為三河,相當於今河南西北部、山西南部地區。徙植:遷徙移植。
15.九:虛數,泛指多。畹(wǎn):古代三十畝為一畹。九畹,指大面積移植。《楚辭·離騷》:“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16.建始:洛陽宮殿名,於建安二十五年(220年)為曹操所建。
17.睢(suī)陽之園:指漢樑孝王劉武所建的梁園,方三百里,在今河南商丘。
18.聲:指樹木在風雨中發出的聲音。嶰(jiè)谷:傳說在崑崙山北,黃帝曾派伶綸至此地取竹製作樂器。這裡指樂曲。見《漢書·律曆志》。
19.曲:指似樂曲的樹中風聲。抱:懷有。《雲門》:黃帝時的舞曲。見《周禮·大司樂》。
20.將:帶領。集:群鳥停落在樹上。這句是說鳳凰攜幼鳥停落在樹上。《禮瑞命記》雲:“黃帝時,鳳蔽日而來,止帝園,食常竹實,棲常梧桐,終不去。”樂府古辭《隴西行》:“鳳凰鳴啾啾,一母將九雛。”
21.巢:築巢。鴛:鴛鴦。這句是說鴛鴦在樹上築巢雙飛。《列異傳》載:“宋康王欲奪韓憑妻,逼死韓憑,妻跳臺自殺,分別埋之,兩冢各生梓樹,根交枝錯,合為一體,有鴛鴦雌雄各一棲其上,晨夕不去。”
22.風亭:指風。唳(lì)鶴:鶴叫。這句是說鶴常立樹上對風鳴叫。陸機、陸雲兄弟被成都王司馬穎殺害,遇害前陸機嘆道:“華亭鶴唳(lì),有可復聞乎!”
23.月峽:明月峽,巴郡三峽(明月峽、廣德峽、東突峽)之一,在今重慶市東北八十里,峽壁有圓孔,形如滿月。這裡指月。見《華陽國志》、《益州記》。吟猿:巴東三峽(廣溪峽、巫峽、西陵峽)水路艱險,行人至此往往起懷鄉之感,有漁歌唱道:“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嗚三聲淚沾裳。”見《水經注·江水》。這裡合二事而用之,是說猿猴常立樹上對月長鳴。
24.拳曲:即彎曲。擁腫:同“臃(yōng)腫(zhǒng)”,樹木癭(yǐng)節多而不平。《莊子·逍遙遊》:“吾有大樹,人謂之樗(chū),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拳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
25.盤坳(ào):盤曲扭結的樣子。反覆:指纏繞交錯。
26.彪:小虎。以上兩句形容樹木的曲腫盤繞之狀。
27.節:樹的枝幹交接處。這句是說樹節豎立多如山山相連。
28.文:花紋。蹙(cù):皺。這句是說樹木的花紋橫生,有如水面波紋。
29.匠石:古代有名的木匠,名石。《莊子·人間世》載,有個叫石的木匠到齊國去,路上見到一棵被奉為神樹的大櫟樹,連看也不看,因為他知道櫟樹木質極差,沒有大用途。這裡反用其意。
30.公輸:春秋時魯國的能工巧匠,姓公輸名班,也稱魯班。眩目:眼光惑亂。
31.雕鐫:雕刻。就:成。
32.剞(jī)劂(jué):雕刻用的刀子。
33.平鱗鏟甲,落角摧牙:平、鏟、落、摧,義同,指砍掉,剷平。鱗、甲,指樹皮。角、牙,指樹幹的疙瘩節杈。
34.紛披:散亂的樣子。
35.以上八句是形容能工巧匠在木頭上雕刻的生動圖案。
36.松子:指松樹,子可食。一說作“鬆梓”,松樹與梓樹。古度:樹名,不華而實,子從皮中出,大如石榴。平仲:樹名,實白如銀。君遷:樹名,實如瓠(hù)形。晉左思《吳都賦》:“木則楓柙(xiá)、豫樟,栟(bīng)櫚(lǘ)、枸(gǒu)桹(láng),綿杬(yuán)、杶(chūn)櫨(lú),文欀(xiāng)、楨(zhēn)橿(jiāng),平仲、桾(jūn)櫏(qiān),鬆梓、古度。”
37.森梢:指枝葉繁盛茂密。
38.槎(chá)枿(niè):樹木砍後重生的枝條。斜砍為槎,砍而復生為枿。這句是說這些新芽也會生長千年。
39.大夫受職:受封大夫之職。《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始皇到泰山封禪時,避雨於松樹下,於是封其鬆為“五大夫”。後以“五大夫”為松樹的別名。這裡指鬆。
40.將軍坐焉:《後漢書·馮異傳》載,東漢將領馮異輔佐劉秀興漢有功。諸將並坐立功,他常獨坐樹下,軍中稱其為“大樹將軍”。此句指樹。
41.苔埋菌壓,鳥剝蟲穿:指枯樹埋沒於青苔,上面寄生菌類,被飛鳥剝啄、蛀蟲蠹(dù)穿。
42.撼頓:搖撼倒地。
43.東海:指東部沿海地區。白木之廟:相傳為黃帝葬女處的天仙官,在今河南密縣。此地有白皮松,稱“白木之廟”。白木,指白皮松。
44.西河:西方黃河上游地區。社:古代祭祀土地神的地方。應劭《風俗通義》載,東漢汝南南頓(今河南項城西南)人張助在乾枯的空桑中種李,有患目疾者在樹蔭下休息,其目自愈,於是在此處設廟祭祀。
45.北陸:泛指北方地區。以楊葉為關:以“楊葉”為關卡之名。
46.南陵:泛指南方地區。梅根作冶:以梅樹根作冶煉金屬時用的燃料。以上四句統言東西南四方,有廟、社、關、冶,都是以木得名的。
47.小山:即淮南小山,漢淮南王劉安的門客,姓名不詳,今存辭賦《招隱士》。叢桂留人:淮南小山《招隱士》:“桂樹叢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
48.扶風:指《扶風歌》,樂府詩篇名。長鬆繫馬:晉劉琨《扶風歌》:“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繫馬長松下,發鞍高嶽頭。”長鬆,高鬆。
49.豈獨:難道只有。臨:看。細柳:即細柳城,在今陝西咸陽市西南渭河北岸,西漢周亞夫屯軍於此,稱細柳營。城臨細柳,即臨細柳城。
50.桃林:即桃林塞,約當今河南靈寶以西、陝西潼關以東地區,其地有函谷關古道。春秋時晉文公命詹嘉守桃林之塞,即指此地。塞落桃林,即落桃林塞。
51.若乃:至於。阻絕:阻斷。
52.飄零:漂泊,流落。
53.拔本垂淚,傷根瀝血:拔本、傷根,指拔掉樹根,損傷樹根。垂淚、泣血,指大樹因受到損傷而痛哭流涕。《三國志·魏志·武帝紀》注引《世說》及《曹瞞傳》:曹操命花匠移植梨樹,“掘之,根傷盡出血。”
54.火入空心:即空心入火,把幹空心的樹放入火中。入,放入。空心,樹枯朽心空。
55.膏流斷節:指樹脂從斷節處流出來。膏,樹脂。
56.橫:橫放。敧(qī):傾斜。
57.頓:倒下。
58.文:同“

參考資料:

1、李寅生著.《中國古典詩文精品讀本(上冊)》:國家行政學院出版社,2013.03:第206-210頁 2、許逸民譯註.《古代文史名著選譯叢書·庚信詩文選譯(修訂版)》:鳳凰出版社,2011.05:第15-25頁 3、劉磊編著.《名賦賞析》:金盾出版社,2012.05:第161-165頁

賞析

  《枯樹賦》是一篇駢賦,通篇駢四儷六,抽黃對白,詞藻絡繹奔會,語言清新流麗,聲律婉諧,雖多次換韻,讀之仍然音韻鏗鏘,琅琅上口。全賦以人喻樹,以樹喻人,借樹木由榮到枯,喻自己由少壯到風燭殘年的生活體驗和心理感受,蒼涼深婉,老練渾成。從而使得“枯樹”這一形象成為庾信人北之後內心最為生動的表述。

  《枯樹賦》開頭一段,借殷仲文之事以發端,兼切賦題,並有兩重用意。首先,殷仲文的身世經歷與庾信有相似之處,所以雖是歷史人物,卻是以作者代言人的身份出場。其次,殷仲文對枯樹的慨嘆,沉痛而雋永,是早已載入《世說新語》的佳話。以此發端,既顯得自然平易,又為全篇奠定了悲涼的抒情基調。第一段在全賦起了序文的作用。

  從“至如白鹿貞鬆”至“散亂煙霞”為第二段。此段寫了各種各樣的樹木,其中有《十三州志》所記的白鹿塞的古鬆,有《搜神記》所寫的“青牛大梓樹”等。儘管它們盤根廣大,結體山崖,到頭來有的消亡了,有的半死不活。本段緊要之處在於“桂何事而銷亡,桐何為而半死”這一疑問。這裡既有同類的反襯,更有今昔的對比,而關鍵在於後者。通過北方貞鬆、文梓的鬱勃生機,自然引發出對桂樹、梧桐的蕭瑟枯萎的惋惜和疑問。當桂樹、梧桐從原產地移植到帝王之鄉,皇宮苑囿時,可謂備極尊寵:“開花建始之殿,落實睢陽之園”,但它們又是不幸的,因為它離開了故土。它們發出的聲音如上古樂曲,引來鳳凰鴛鴦等象徵吉祥的禽鳥。儘管備極榮華,在它們的意識中,始終不能忘卻故鄉,風朝月夕,不免悲吟。心靈的折磨,使嘉樹失去了生機。這幾句隱寓作者本是樑朝之臣,而今流落北朝,飄零異地,不覺年老,像枯樹一樣,已失去生意。下文轉筆寫各種不材之木,其中有彎曲臃腫的,也有節疤橫生的,加工這種樹木,使能工巧匠也望而生畏;但經過一番雕刻砍削之後,居然能雕出諸如“重重碎錦,片片真花;紛披草樹,散亂煙霞”之類的美麗圖案。無材之木偏偏有用,與此相反,便出現了“材大難為用”的反常現象。

  “若夫松子古度”以下至“塞落桃林之下”為第三段。此段寫了名目繁多的樹木,如松子、古度,平仲、君遷,還有在人事上,秦始皇曾封松樹為五大夫,後漢馮異有“大樹將軍”之號;傳說中,有白木之廟,枯桑之社;地理圖標出了楊葉、梅根的字樣;文學領域更有淮南小山叢桂留人的深情、兩晉之交劉琨長鬆繫馬的豪邁,以及由於戰爭而著稱的細柳營、桃林塞。但它們的最終結局,終不免“苔埋菌壓,鳥剝蟲穿”,枯萎於霜露與風煙之中。惟有以樹命名的廟、社、關、冶、塞、營,卻能名存後世。這裡隱寓著人的年壽有時而盡,榮華止乎其身,惟有名存青史,才可永垂不朽。在洞悉了嘉樹與惡木都必然朽落的命運之後,庾信將眼光投向更遼遠廣闊之處,去書寫樹木的歷史與空間。樹木廕庇著人類,所以人類的歷史也留下了樹的印痕。

  “若乃山河阻絕”至“山精妖孽”為第四段。此段較明顯地引入己身的遭遇。世間萬般悲苦,莫過於生離和死別;死別則死者長已矣,生離卻是漫延剝蝕,一生無法痊癒的傷口。所以“山河阻絕”一段,血淚縱橫,火殛膏流,殘毀碎裂,妖孽舞蹈,是庾信筆下最驚心動魄的景象。意象詭怪可怖,寫法富於象徵性,而一韻到底的文字,也分外予人以激烈卻又無比壓抑的感受。

  最後一段,由象徵回到自身,代言變為自言,是更明顯的自身遭際的感嘆。這裡有羈旅不歸的悲哀,有屈節仕北的慚恥。激烈之後漸歸於平靜,但平靜並非淡泊,而是對命運的承受,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忍受。“風雲不感”以下六句,對個人經歷做了簡短的概括後,以“既傷搖落,彌嗟變衰”八字總結了自己的心境,可以看作是全賦的提要。《淮南子》上所說的“木葉落,長年悲”,引起作者的共鳴,引文意有未盡,作者又自作歌四句:“建章三月火,黃河千里槎。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這四句歌雖句句用典,卻句句暗落己身,昔日的繁華已成過眼雲煙,剩下的只有飄泊羈旅的孤獨與淒涼和無窮無盡的哀傷而已。最後在桓溫的幾句哀嘆中結束了全篇。“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既與賦首的“此樹婆娑,生意盡矣”相呼應,又是全篇以樹形人的致意之點,讀之令人輒喚“奈何”。

  全篇的“文眼”,即陸機所說的“一篇之警策”,是“生意盡矣”四字。人至暮年,死亡的陰影無時不在,而早年國破身辱,生活流離的經歷,更會加劇心靈的折磨,無材補天而只能淪為玩物的惡木,正是庾信的自我寫照。所以賦中流露出悲傷到絕望的的情調,不是偶然的。我們可以說這種情調是不理智甚至偏執的,但若設身處地,就能理解,並進而同情、欣賞這種無理而有情的文字境界。傳說,天鵝臨終時發出的鳴聲最美也最淒厲,《枯樹賦》就是庾信的天鵝之歌。

  《枯樹賦》名為詠樹,實為詠懷,賦中的許多藝術描寫,與他後半生的經歷密不可分。賦末由樹及人,將寫樹與喻己有機地結合起來。該賦將簡單的嘆喟變成豐富具體的形象,並用了很多藝術手段來寫樹,寫各種各樣的樹,其中有環境的烘托,也有氣氛的渲染,寫樹的遭遇,也寫它們拔本傷根的悲哀,語言形象鮮明。作者使用了很多典故,他的典故匯彼多方,屢變屢新,有些用典使人不覺,多數典故,運用得靈活自如,似出己口。

  從《枯樹賦》可以看出,這時的庾信,眼界寬廣、思路開闊,把宮廷、山野、水邊、山上的樹,名貴的、普通的樹都寫到了,又把和樹有關的典故、以樹命名的地方,也都寫了出來。庾信善用形象、誇張的語言,鮮明的對比,成功地描寫出了各種樹木原有的勃勃生機與繁茂雄奇的姿態,以及樹木受到的種種摧殘和因為摧殘而搖落變衰的慘狀,使人讀後很自然地對樹木所受到的摧殘產生不平,感到惋惜。

  庾信由南入北,在與北朝文化的衝突牴牾中,在江南風氣漸去漸遠的羈旅之恨中,心中出現了強烈的文化失根之感,而江陵焚書更是一次空前的文化浩劫,在庾信心中留下巨大創痛。“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庾信暮年發出的這一聲哀號,也正是其“拔根”、“傷根”之痛的自然反應。

參考資料:

1、郭書村著.《詩賦宗師:庾信》:太白文藝出版社,2011.01:第249-251頁 2、上海辭書出版社文學鑑賞辭典編纂中心編.《古文鑑賞辭典珍藏本(中)》.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01:第965-967頁

創作背景

  元帝承聖三年(554年)他奉命出使西魏,抵達長安不久,西魏攻克江陵,殺蕭繹;他被留在長安。北周武成二年(560年),周、陳南北通好,但是別人都陸續遣歸了,只有王褒、庾信羈留不遣。在此期間,庾信時常感懷自己的身世,於是就寫作了一篇蕩氣迴腸名流千古的駢賦《枯樹賦》。

  

參考資料:
1、劉磊編著.《名賦賞析》:金盾出版社,2012.05:第161-165頁

2、毋永利編著.《古詩觀止》: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2.09:第45頁

詩人庾信
      庾信(513—581)字子山,小字蘭成,北周時期人。南陽新野(今屬河南)人。他以聰穎的資質,在樑這個南朝文學的全盛時代積累了很高的文學素養,又來到北方,以其沉痛的生活經歷豐富了創作的內容,並多少接受了北方文化的某些因素,從而形成自己的獨特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