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張曉風散文
張曉風是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得主,曾經榮獲十大傑出女青年。有多篇作品入選大陸及臺灣中學的教科書。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張曉風精品散文,供大家欣賞。
張曉風精品散文:同巷人
巷子口住個老人,也許不怎麼老,弄不清楚。二十多年前我初來的時候他就是那張臉,現在好像也沒有添風加霜。但二十多年前我為什麼就認定他老呢?大概因為他長著兩道又長又白的眉毛吧。也許也不是,也許是因為那時候我才二十幾歲,只要看到四十多歲的人,全都“一視同仁”,歸為老類。
我跟他從來也沒打過招呼,倒是起過一場小衝突。那天我停車,停在他家牆外,他出來干涉。下面便是我們的對話實錄:
“你不可以停這裡。”
“為什麼?”
“因為我們家有車要來。”
“你認為這個位子是你家的嗎?”
“不是。”
“不是你的,為什麼不准我停呢?”
“你停這裡,那我家的車要停哪裡?”
“可是,這是你家的停車位嗎?”
“不是。”
“不是你的,為什麼我不可以停?”
“你停這裡,那我家的車要停哪裡?”
這番對話反反覆覆說了大約七八次,我簡直恐慌起來,唐代詩人形容愛情,曾寫下這樣纏綿悱惻的句子: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其實,那是胡說,天地都沒有了,人也化煙化塵了,“恨”,哪裡還能找得到它依附著身的所在呢?
其實說起來,數學才比較可怕,因為數學是“真理中的真理”。就算太陽熄了,月亮老了,銀河干了,1+1=2的道理是不能改的。而且,22÷7也是永遠除不完的,迴圈小數的可怕可畏便在這裡。真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數’綿綿無絕期”。
我跟那老人的對話,其可怕之處便在於是個生生不息的迴圈小數,可以永世永劫、地老天荒地演繹下去。
其實,我當時完全知道該怎麼做,我應該悍然把車停妥,然後砰一聲關上門,斬釘截鐵的對他說:
“你家的車要停到哪裡?我管你***!***自家有停車位,你就去神氣!你沒停車位,你就大街小巷慢慢找去吧,關我何事?這位子先到先停,我停定了!”
無奈我可恨的教養又使我嚅嚅囁囁不能出口罵一個老人,想好好溝通又立刻陷入對方可怕的邏輯裡。算了,我認栽,我走,我不是怕他,我怕迴圈小數,我怕地老天荒。
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歲月悠悠,一年後,我看到他家門口貼出“嚴制”的白紙條。誰死了?大概就是他吧?而人死了,門口不免搭起棚子,吹吹打打,於是巷頭巷尾又被喪家攔起,車子又不能停了。
我終於明白,都市鄰居,二三十年混下來,其實也只講得上一兩次話罷了。而這所謂的一兩次,居然還包括爭吵。
好在一年前的那一次,我沒有跟他扯破臉,人生苦短,宇宙浩渺,“讓他一***車***位又何妨”。也許那天他遠方的兒子或女兒來看他,他才緊張兮兮的預留車位吧。
繞過喪棚,我把車子停到臨近巷子去。法事正鑼鼓喧天,師公踢翻小火爐,只見滿地紅炭亂滾,在夜色中閃著詭異的微光。爐上燉著的藥罐子也噹啷一聲,砸得粉碎。據說,如此便意味著和藥罐終於告別了,從此得大自在之軀。
天色愈來愈黑,冥紙轟然的焰光中,不知怎的,那張寫著“嚴制”兩字的白紙,竟微微泛起柔和的淺紅色來,彷彿在辦一場喜喪。
張曉風精品散文:花拆
花的美在於它的無中生有,在於它的窮通變化。有時,一夜之間,花拆了,有時,半個上午,花胖了,花的美不全在色、香,在於那份不可思議。我喜歡慎重其事地坐著曇花開放,其實曇花並不是太好看的一種花,它的美在於它的仙人掌的身世的給人的沙漠聯想,以及它猝然而逝所帶給人的悼念,但曇花的拆放卻是一種紮實的美,像一則愛情故事,美在過程,而不在結局。有一種月黃色的大曇花,叫“一夜皇后”的,每顫開一分,便震出卟然一聲,像繡花繃子拉緊後繡針刺入的聲音,所有細緻的蕊絲,頓時也就跟著一震,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視——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說法。
我常在花開滿前離去,花拆一停止,死亡就開始。
有一天,當我年老,無法看花拆,則我願以一堆小小的春桑枕為收報機,聽百草千花所打的電訊,知道每一夜花拆的音樂。
張曉風精品散文:母親的羽衣
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細看兒子已經垂睫睡去,女兒卻猶自瞪著壞壞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把我墜得發疼:
“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一時愣住,只胡亂應道:
“你說呢?”
“你說,你說,你一定要說。”她固執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是不是仙女變的?
——哪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
像故事中的小織女,每一個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們織虹紡霓,藏雲捉月,她們幾曾煩心掛慮?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她們終日臨水自照,驚訝於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她們久久凝注著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華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她已經決定做一個母親。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裡,她再也不能飛翔了。人們還說,是她丈夫鎖上的,鑰匙藏在極祕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親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那裡,她也知道藏鑰匙的所在,在某個無人的時候,她甚至會惆悵地開啟箱子,用憂傷的目光撫摸那些柔軟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著身,她就會重新回到雲端,可是她把柔軟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無聲無息地關上箱子,藏好鑰匙。
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飛了,因為她已不忍飛去。
而狡黠的小女兒總是偷窺到那藏在母親眼中的祕密。
許多年前,那時我自己還是小女孩,我總是驚奇地窺視著母親。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兩個字——“靜鷗”,那裡面有什麼故事嗎?那不是母親的名字,卻是母親名字的諧音,她也曾夢想過自己是一隻靜棲的海鷗嗎?她不怎麼會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過什麼好聽的歌,但那名字對我而言是母親神祕的羽衣,她輕輕寫那兩個字的時候,她可以立刻變了一個人,她在那名字裡是另外一個我所不認識的有翅的什麼。
母親晒箱子的時候是她另外一種異常的時刻,母親似乎有些好些東西,完全不是拿來用的,只為放在箱底,按時年年在三伏天取出來曝晒。
記憶中母親晒箱子的時候就是我興奮欲狂的時候。
母親晒些什麼?我已不記得,記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個渾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還記得的是陽光下竹竿上富麗奪人的顏色,以及怪異卻又嚴肅的樟腦味,以及我在母親喝禁聲中東摸摸西探探的快樂。
我唯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幅漂亮的湘繡被面,雪白的緞子上,繡著兔子和翠綠的小白萊,和紅豔欲滴的小楊花蘿卡,全幅上還繡了許多別的令人驚訝讚歎的東西,母親一邊整理,一面會忽然回過頭來說:“別碰,別碰,等你結婚就送給你。”
我小的時候好想結婚,當然也有點害怕,不知為什麼,彷彿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等結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覺得一下子有那麼多好東西也是可怕的事。
那幅湘繡後來好像不知怎麼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細問。對我而言,那麼美麗得不近真實的東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楓紅,在我看來都是美麗得違了規的東西,是茫茫大化一時的錯誤,才胡亂把那麼多的美推到一種東西上去,桃花理該一夜消失的,不然豈不教世人都瘋了?
湘繡的消失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復歸大化了。
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開啟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著那幅湘繡,那時我覺得她忽然不屬於周遭的世界,那時候她會忘記晚飯,忘記我扎辮子的紅絨繩。她的姿勢細想起來,實在是仙女依戀地輕撫著羽衣的姿勢,那裡有一個前世的記憶,她又快樂又悲哀地將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會重拾,所以回顧的一剎那更特別的深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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