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父親的文章
懷念父親
父親永遠離開我們已經快三週年了。
太過短暫的66年。斯人已去,世事恍惚,“人生長恨水常東”。翻飛的淚雨、不盡的悲痛、無限的哀思,並不能喚回哪怕是偶爾的回眸。三年了,也該寫一篇祭奠的文字,聊做緬懷。
一
父親祖籍山西定襄。何年何月走西口到大後套已不可考。祖父弟兄六個,排行老三。據父親講,祖父目不識丁,卻能講整本的《三國》、《水滸》。也許是因為疏於算計,祖父祖母一直在勞苦困頓中煎熬度日,屬於“貧下中農”中的“貧下中農”。
家境如此,酷愛讀書學業優異的父親初中畢業後被迫返鄉務農。不曾想,就此父親竟與土地結下了終生的不解之緣。不必說回鄉務農的那段歲月,就是在父親“農轉非”做了教師,後來又到水利局當了幹部,也一直沒有放下手中的鋤頭。*** 文章閱讀網: ***
嗜於耕作嗎?我想起碼前半生不是。全家七口人,單憑父親那點微薄的薪水根本無法養家餬口,更不用說還要供五個孩子讀書上學。就這樣父親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耕牛,在工作和務農之間穿梭。有幾年我家甚至種了幾十畝田,竟比專事耕作的農民還要多些。
有一年,父親忙完單位的工作,已是深夜。但家裡的田急待灌溉,父親連夜往村裡趕。夜色如墨,路人絕跡。由於過度疲勞,父親連人帶車載倒在馬路中間一米多深的坑洞裡。許是上天憐恤,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從昏迷之中甦醒過來。等回到家中已是渾身泥土、滿臉血汙。母親多次跟他說:“要不少種點,日子緊一緊也就過來了,萬一出點什麼事可怎麼辦”。父親沒有答應,因為他的肩上有一座山,必須他而且只有他能背得起來的山。
後來,隨著我們兄妹逐漸長大,家境一天天好起來。我們家搬到了縣城,父親也就終於能夠歇口氣,放下了手中的鋤頭。但他對於土地的眷戀似乎並沒有因經歷過那麼多不堪之辛勞而稍有淡薄,反而歷久彌深。
去世的前一年,父親從青島回到包頭,我驅車往家送他。父親坐到副駕駛座上,一進後套,他就長時間望著窗外,望著一閃而過、不斷變換的漫天遍野的向日葵、成片成片的玉米田,楊樹、柳樹,溝渠、排幹,臉上竟洋溢起孩童般的幸福與滿足。他對我說:“大大聞著這個地方的土都香”。我默然了。
去世的那一年,父親又從青島回到包頭。我有意留他在包頭多住幾日,我和妻也能補償補償孝道。他也答應了,依父親的秉性,即使為難也不輕易拒絕別人。沒想到第二天妻給我打來電話,說父親自己坐班車已回了老家。晚上,父親給我來電話,像是做了錯事,跟我解釋道:“你們那地方太熱了,還是老家好,反正你們不久也就回來了”。
沒幾天,我就接到了父親去世的噩耗,再見到他時,已是陰陽兩隔!
我常常想,如此急於回家,難道是父親料到了冥冥之中的安排,所以落葉歸根,趨奔向那一方生他養他的黃天厚土?“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但這不適合他,即使化作一粒塵埃,他也要飛回故土,土地是他的根,土地是他的魂。
二
在所有人眼裡,父親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
當了教師後,為了奉行“給人一碗水,自己一桶水”的教育格言,父親開始自修成人函授大學。這對沒有家庭負擔、潛心攻讀的眾多學子也絕非易事。
從此,夜夜黃卷青燈。除夕之夜,萬家燈火,爆竹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到處瀰漫著節日的喜慶氣氛。母親把瓜子、糖果、鞭炮分成五堆,小的先挑,然後兄妹五個口袋鼓鼓的出去呼朋引伴,而父親又開始伏案苦讀。
功夫不負有心人,父親終於拿到了大學文憑。在那個知識匱乏的年代,農村裡出一個大學生,實屬鳳毛麟角。
知識涵養了父親。在周圍人看來,父親永遠是那麼“溫良恭儉讓”,沒有與人紅過臉,更不用說揮拳相向。每年單位分一些煤、糧油之類的福利,父親從來不爭不搶,所以分到手的永遠是最小、最差的。為此,落了母親不少埋怨。他只是淡淡地說:“其實都差不多”。
而對於公家的財物,父親要求自己和家人則近於苛刻。那年,父親管理著一個偌大的庫房。裡面有糧食、機具、水泥和各種零件物什,都是水利部門施工後遺留下的,沒有明確的數目,拿點、用點根本沒人管。但不論是誰,父親絕不準動那個庫房裡的一針一線。親戚們都怪父親膽太小,父親就是一句:“那是人家公家的,又不是咱自家的”。實際上,等他交出庫時,糧食黴掉了,水泥過期了,連單位的領導都不相信,庫房裡的東西還有這麼多。
“吃虧是福”是父親一生恪守的處世之道。“老好人”是同事、親戚、鄉鄰對他的共同評價。後來的幾十年裡,父親雖然離開了教師崗位,但無論走到哪個村、哪個單位,無論老少,都尊稱父親為王老師,大概不單單是因為他曾為人師的緣故吧。
三
重視子女的教育和培養,是父親自認為此生最大的成功。
在我們上學的那個年代,村裡同年齡的孩子,大部分初中畢業最多高中畢業就輟學務農了。對於一般的普通農民家庭,與其考不上一個可以端“鐵飯碗”的學校,不如早點學點謀生技術或下地幹活,儘早成家立業。而我們家的孩子,用母親的話說,全是“讀到了頭”。
大姐好學,但實在缺乏讀書的稟賦。日日夜夜苦讀,成績卻是一低再低,後來完全失去了信心,初中畢業後棄讀。
二姐倒是有些天賦,但偏偏天生厭學。到初一,由於搬家的緣故,二姐又不適應新的學習環境,堅決拒絕再去上學。從來沒有棍棒教子的父親,拿起一把量布尺子,在二姐手心上一下一下落下去,一聲一聲厲聲責問:“去不去?”。歷來膽小懦弱的二姐竟出奇地執拗。父親終於沒有拗過二姐,就此棄讀。從此二姐成了家裡的主要勞動力。
弟弟自小嬌淘,一見書本就打瞌睡。高中沒有考上,理由是“初二沒有學好”。父親就讓弟弟返回初二復讀。讀書期間又開始逃學,為了讓弟弟把學業堅持下來,父親竟然曾經給弟弟下跪苦求。在父親鍥而不捨的努力下,弟弟考上了中專,成為扭轉其一生命運的重要轉折點。
妹妹上高中時,正是家裡經濟最為拮据的時候。上不上大學,對於當時的家境而言,確實是一個嚴峻的考驗。父親對惴惴不安的妹妹說:“好好學,只要能考上大學,你老子就是討吃要飯也供你”。在妹妹讀大學的四年裡,父母親硬是粗茶淡飯一分一釐往出省,直到妹妹大學畢業。
我從小痴迷讀書,父親因此對我寄予厚望。父親每回進城,就是我們兄妹五個的節日。他一進門,一陣陣果香就撲鼻而來。父親笑容滿面地從包裡摸出一個蘋果,切成五份,仍舊是小的先挑。那個時候的蘋果現在想起來怎那麼香。而我除能得到一小彎月牙似的蘋果,還能得到一本小人書***連環畫***或課外讀物,這比蘋果更能讓我興奮好幾天。到小學畢業,我的連環畫竟能裝一大麻袋。有全本的《三國》、《水滸》、《楊家將》、《岳飛傳》等。可惜後來搬家那些書不知所蹤。據說現在這些連環畫價值上萬乃至幾十萬。
我們沒有辜負父親的悉心栽培。初中畢業後,我成為了全鄉唯一一個考上縣城最好高中的學生。在全鄉豔羨贊慕中,父親很是自豪了一陣子。高中畢業後,我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中考上了大學,完成了父親此生最大的心願。小妹妹負笈遠行到青島,艱難困苦中闖出了一番事業。
父親慈愛,從未對我們施以拳腳。偶爾動粗,巴掌也不是垂直落下,卻是從臀部自下而上蹭滑而過,實在是蜻蜓點水。但父親的威嚴卻並不因此稍有遜色,特別是在做人處事的大是大非面前,對我們絕不會有絲毫的寬懈與遷就。
我和弟弟七、八歲那年的一天,村裡來了一位賣西瓜的小販。說是賣,其實多是用小麥和雞蛋換。在那個物資普遍匱乏,生活普遍窘迫的年代,糧食維持溫飽尚且不夠,雞蛋還要用來換油鹽醬醋,所以偶爾吃一次西瓜是極為奢侈的享受。
我和弟弟和村裡幾乎所以的孩子,一路尾隨小販的瓜車望梅止渴。平日裡,這樣的尾隨多半在饞欲與失望交織中告終。但那天,一向極為警覺的小販留出了隙漏,我和弟弟“偷”了一個西瓜飛也似的逃回了家中。其時,母親正在做飯,我和弟弟像是戰勝的士兵向長官請賞一樣,講述“智取西瓜”過程,滿臉的自得與興奮。不曾想,端坐炕中央的父親突然躍起,雙手舉起那顆晶瑩碧綠的西瓜,猛地向地下擲去。隨著一聲悶響,頓時滿地全是紅的、綠的、大的、小的碎片。暴怒的父親向我倆咆哮:“跪下,不爭氣的東西!”。我和弟弟跪在地上嚎啕,母親在一邊求情。後來,父親給我們講了好多“小時偷針、長大偷牛”、“逆子咬乳”之類的故事。
從那時起,我們兄妹五個都懂得了,別人的東西決不伸手去拿,這已經深深地烙印、內化在了我們的血液裡。
四
愛情,一個古老而又不斷變換新鮮的話題。
上世紀四十年代出生的人,他們有愛情嗎?
父親去世一年後,我們陪母親到北京阜外醫院做心臟介入手術。劇痛至昏迷的母親感到一隻熟悉的手摸著她的額頭,輕輕地說:“是不是很疼,忍一忍就好了”。
父母親成婚頗有一點機緣。那時,母親家從河北逃難至包頭,又輾轉至後套,人生地不熟,難免遭遇冷眼,急需找一家本地人做依靠。父親的舅舅那時當小隊隊長,心裡惦記著給家貧的父親結一門親,於是和姥姥姥爺做了一把“交易”,以給姥姥姥爺蓋一座房為條件,把母親娶回了我們家。那時父親20歲,母親18歲。從此開始了他們近50年風雨與共、相濡以沫的家庭生活。
父親、母親是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父親沉穩、內斂,母親尖銳、外向;父親做事趨於保守,母親相對敢作敢為。所以兩人之間尤其是年輕時候經常爭爭吵吵。但每次爭吵都以父親賠禮道歉作罷。在我們印象中,爭吵雙方父親總處於下風頭,一看到母親生氣,父親馬上和顏悅色、百般撫慰。父親總對我們說:“你媽是刀子嘴、豆腐心”。外人眼中,我們家的事母親說了算。實際上如母親所說,大事都是父親做主。父親摸透了母親吃軟不吃硬的脾性,所以就很有效地用軟辦法對付了母親一輩子。
在軟辦法對付之下,母親心甘情願做了一輩子的家庭婦女。有好東西吃先給我們兄妹五個,有好衣服穿先給父親。母親的“算計”是,父親是國家幹部,是家裡的門面,一定要讓他出去體體面面的。買新衣服也就一年一次,平時的舊衣服,母親總是漿洗得乾淨清爽。父親去世後,我們整理父親的衣物,全部是洗得乾乾淨淨、一摞摞疊放整齊的新舊衣物。而母親,在最美好的青春年華,沒有用過哪怕很便宜的脂粉,好多年甚至過年都不添一件新衣服。我們家如沒有母親近於吝嗇的省吃儉用,把五個子女全部“供到頭”讀書幾乎不可能。
而父親,則心甘情願當了母親一輩子的“出氣筒”和保護神。父親決不允許我們對母親哪怕是言語上的稍許不敬。母親第一次心梗住院,院方建議做心臟介入手術。那時,心臟介入手術剛進入臨床,手術費昂貴,風險巨大。我們兄妹五個經過簡單的商量就達成了一致意見,無論手術費多昂貴,也一定要想盡各種辦法籌措。但手術風險有多大我們確實心裡沒底,決心難下。做與不做,反覆磋商。父親一直聽我們磋商但不給我們決定性意見。後來我們才知道,一向大事做主的父親之所以不發表意見,因為他自己拿不出那麼大一筆錢,得靠我們往出扛。從來不靠別人的父親內心苦楚可想而知。母親的病情一直不見好轉,最後的結果是必須接受心臟介入治療。最後一次下決心的時候,沉默的父親突然哽咽著對我們說:“救救你媽吧,大大一輩子記著你們”。那是我第一次見父親流淚。
母親出院後,父親對母親的呵護更是無微不至。每到母親吃藥的時候,父親把那個大大的藥袋拿出來,哪個藥吃幾片,吃半片的掰開兩份,一手拿藥,一手拿水遞到母親跟前。有我們在場的時候還責備母親:“你媽這個人什麼都不在乎,吃藥都記不住”。母親回他:“你一天就記那點藥”。但幸福之情溢於言表。
父親也離不開母親。父親去世前幾年,老兩口每年都要有多半年去青島幫小妹妹照顧小孩。父親極畏出門,到兒女家也留不了幾天。所以大多時候,是母親先去。父親總說:“過兩三個月我就去了”。但往往不到一個月,父親就開始坐臥不安,用他自己的話說,總感覺沒著沒落的。當他到了青島,母親調侃:“你不是過兩三個月才來嘛”。“我想外甥了”。第二天,兩人牽著外甥的手漫步在海灘,那又是多麼和諧溫暖的一幕。
父親去世後,我們千方百計安排好母親的生活。在一次全家聚會中,母親對我們說:“你們一定要對你們的妻子、丈夫好,一世兒女不如半世夫妻”。
這時,我才相信,父親母親有愛情。這樣的愛情,沒有風花雪月卻勝過風花雪月的浪漫,沒有海誓山盟卻勝過海誓山盟的永恆。原來偉大的愛情根本就不需要風花雪月和海誓山盟。
父愛如山,拙筆難盡。
草木枯榮,三年一瞬。
父親啊,遠在天國的您,是不是還在凝視故園的夏花秋草?是不是還在眷顧曾經的親情鄉情?還是一切的一切都已漸行漸遠?
安息吧,父親,我們永遠懷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