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的故事

  早晨九點鐘,我們到達刑場。山中的寒氣格外刺骨,山邊還有尚未融化的積雪,一塊塊陳列在枯草中,陰寒慘白,很像鋪陳在草叢中的裹屍布,我們一行人,踏在雪地上,山道上的積雪覆在傾斜的黃土上,差參不齊,簇簇堆堆,時刻有崩塌的危險。我稱這條山路為“黃泉道”。

  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身材瘦小的女人,以大山為背景,看她的背影更是顯得弱小,梳理腦後髮髻梳理得十分整齊,兩縷黑髮略微彎曲,自然地掛在兩耳邊上,看上去就像兩個倒掛的黑問號。這是一個很愛美的女人,穿一件雪白的羽絨長衣,下身是黑色毛呢子長褲,色調與雪山很合拍,聽說她的最後請求是要穿裙子上路,當然,遭到拒絕。

  從後面還可以看到她的脖子,這女人肌膚很白,一會兒還會更白些——當她流乾體內的鮮血。

  她走路的姿勢很難看,忽高忽低,深一腳淺一腳,東搖西晃就象喝醉酒的醉漢,不過我到不覺得滑稽可笑,甚至還有些佩服她。畢竟,她所戴的手銬腳鐐重達二十五公斤啊。她走得很艱辛,顯然已經出汗了,汗味兒飄進我的鼻子,很好聞的香汗味,也許是穿過冷空氣的緣故,這香味兒也是冷冷的。

  在這條山道上,我送走過三十五名死囚,但大多臨刑死囚都沒什麼英雄氣概,需要武警架著、拖著才能走向終點。你別看有些殺人犯作案時手段殘忍,一旦踏上這條山道,連腿都邁不動了,非得連拖帶拽才能拉到目的地。

  刑場是山崖下一片開闊地,入冬後沒人來過,沒有腳印也沒有落葉,積雪乾淨整潔,鋪得很均勻,像一張巨大的屍布。

  “請說出你的姓名!”我大聲詢問女囚。

  “黃玉梅。”我知道,一個犯人從被捕到庭審,已經經歷過無數次姓名核實,而大多數犯人面對這一次最後聞訊都難免情緒失控。這個叫王玉梅的,神態平靜,吐字清晰。

  我轉身向身後的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大聲報告:“執行死刑準備工作已經完畢,是否執行死刑,請指示。”

  “依法執行死刑。”院長的語氣正義凜然。

  我掏出口袋裡早已準備好的兩根繩子,彎腰去捆綁她的褲腳。這是我們法警執行死刑時一個必要環節,因為絕大多數死刑犯都會在最後一刻嚇得屎尿滿襠,臭不可聞。

  “請別……別弄皺我的褲子。”女犯人突然開口請求道:“我不會拉的,相信我。”

  她居然連這也知道?我大感意外,站起身來,看著她的眼睛。

  她的眼神中並沒有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表現比較平靜,我相信了,扔掉繩子,很客氣地說,“你迴轉身跪下好嗎?”我還是第一次對對死囚如此客氣。

  我掏出***,拉上膛,對準死囚背部心臟位置,扣動扳機。

  “砰……”槍聲迴盪在山谷間,屍首撲向雪地裡。七年法警執行官生涯練就出一項本領——一槍斃命。

  我蹲下來驗屍,白色羽絨服背部穿了一個小黑洞,過了好一會兒,血水才緩緩湧出,冒著熱氣,沿著羽絨服滑溜溜的表面,沿著縫紉線的間隙,滑向雪地,再蔓延開來,染紅了大片的雪地。

  這女人果然沒有食言,她身上沒有散發出大的臭味兒,就連鮮血也似乎沒有腥味兒。山谷中槍聲迴音最後消失的時候,雪地上發出一陣“滋滋滋”的細微聲響,那是熱血澆入冷雪後發出的聲音,一股冷暖交織的氣息撲面而來,糅合了死者的最後汗水,產生出一種奇異香味兒,香得凜冽,令人全身發冷。

  回程路上,家裡打電話來,告訴我一個好訊息:五分鐘前,老婆給我生了個大胖丫頭。

  我趕忙回家洗澡,刮臉,換了一身衣服,趕到了醫院。

  看見女兒第一眼,我激動得幾乎要流眼淚,真不敢相信,這個漂亮的小東西,居然是我的女兒。我抱著嬰兒,親了親她的小臉蛋,小傢伙身上的味道真好聞,像一杯熱烘烘的牛奶,甜甜的,逆膩的。突然,我感到胳膊一陣滾燙,低頭一看,袖子溼了一大片。好傢伙,尿了。

  “給爸爸的見面禮呢。”岳母在一旁笑著說,她接過孩子,開啟襁褓,孩子粉嫩的小肉身暴露出來時,一股異香飄散在空氣中,原來暖烘烘的奶香味似乎有些異變,遭遇空氣後變成一股帶寒氣的冷香。

  奇怪,我怎麼覺得這味兒那麼熟悉,居然讓我聯想起剛才在刑場上聞到的異香。我把思緒收回,轉身問妻子:“咱給孩子取個啥名呢?”

  妻子指著窗外,說:“叫玉梅吧。”

  窗外庭院裡,一樹臘梅傲寒怒放,凍蕊含香,小花瓣兒像黃玉雕鑿出的一樣。

  我也姓黃,與剛才那名死囚同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