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而不復是迷途美文
往而不復是迷途美文
《笑傲江湖》裡,寫了一對好琴的知音朋友——劉正風與曲洋,這兩人在彌留之際仍然不忘評點莫大的琴藝。
曲洋說:“他劍法如此之高,但所奏胡琴一味悽苦,引人下淚,未免也太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
劉正風道:“是啊,師兄奏琴往而不復,曲調又儘量往哀傷的路上走。好詩好詞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好曲子何嘗不是如此,我一聽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遠之。”
這兩個琴痴臨終之際給莫大的琴藝,間接也給莫大的人生境界定了位——“往而不復”。
這個詞出自《資治通鑑》,是僧人道安勸苻堅不要南征時說的:東南“卑溼,氣易構”,不是人去的地方——“虞舜遊而不歸,大禹往而不復。”
道安有句潛臺詞沒好意思說出口:虞、舜前去遊獵也沒能返回,大禹去了一趟就再也沒有第二趟,你苻堅難道比這三位聖人還牛?
偉大的小說家,都是偉大的倫理學家。金庸這個老江湖,他把道理的絲織在故事的錦緞裡,一一展開後,悄然閃人,讓看客們自看。
字裡行間,還是能看出金庸的態度來的,他並不待見“往而不復”。乾隆贈陳家洛的佩玉上刻的十六字,才是金庸推崇的境界:“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在現實生活中,他也是如此操持的,努力做一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隨心所欲,不逾矩。
與金庸同樣寫武俠小說的古龍,對“往而不復”卻情有獨鍾。他這一生,總把疏狂圖一醉,一時一刻也離不了美人醇酒。
他不僅有憤世嫉俗的狂狷之態,還有“天子呼來不上船”的恃才傲物的做派。
一個,恣意妄為的死磕;一個,適可而止的中和。結果呢,溫柔鄉做英雄冢,太白樓成不歸路,古龍英年早逝,金庸至今還在幸福的池中游泳。
這種事在另一對名人身上也相映成趣,歌德與貝多芬這對朋友,因歌德向皇族行禮而交惡。
不少人認為貝多芬是個大義凜然的鬥士,而歌德在人格上只是一個苟且之人。
其實並非如此。在處理現實的問題時,歌德常有一種特別的明智,他知道自己的一切來之不易,不想因一時的衝動毀了它。
從那以後,他對貝多芬採取敬而遠之的態度——他一生都不曾對貝多芬反對過,也不曾擁護過。對貝多芬的作品,甚至於他的名字,都抱絕對緘默的態度。
在歌德的內心深處同樣也蘊藏著“騷亂而熱烈的靈魂”,他與貝多芬一樣,同樣看不起那些達官貴人,也不想參與那些無聊的官場應酬、生活俗務。
不過,他從不在表面上流露出來,他靠的是剋制和冷靜,而不是貝多芬式的憤怒和衝動,他不想因此毀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切——藝術王國的秩序與和諧。
歌德這種應對有致的中和處世之道,極類似國人的“外圓內方”,它力求在對立的兩極中把握那有原則的中正,劍不走偏鋒,努力摒棄貝多芬那自以為是的“往而不復”。
“往而不復”的狂狷,讓貝多芬一生都過得很坎坷,他臨終時留下的遺囑是“孤獨,孤獨,孤獨”;“往而能復”的平和,讓歌德一生過得順暢得多。
金庸借曲洋與劉正風之口,說莫大的琴藝“往而不復”,意在表明:一味率性不求中正平和的人生,缺少的是博大的心靈承受與昇華生命的力度,只能“往”不能“復”。
盲人阿炳的《二泉映月》與鬼才李賀那些有“鬼、泣、死、血”字的詩句,佳則佳矣,奈何因了心勁的“卑溼,氣易構”,其人,也免不了“往而不復”的命運。
往而不復——能去不能回,等於把人生之舟擱淺在命運的河床上。把自己運至大海中、懸崖邊,卻沒了“能復”的回頭路,陷入這種境地,等於買到了一張死亡的單程車票。
一位征服過無數高峰的登山家如是說:“登上珠穆朗瑪峰,不能算成功,能撤下來才算成功!”是的,飛機飛上藍天不算成功,平安降落才算成功;飛船進入太空不算成功,安全返航才算成功。
往而不復“卑溼,氣易構”,是人生的“中道崩殂”。面對人生這座山峰,除了學會攀登,懂得如何撤下來,才算功德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