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田經典散文集選讀

  李廣田,被人稱為“漢園三詩人”。1935年北大畢業,回濟南教書,繼續寫了不少散文。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李廣田經典散文,供大家欣賞。

  :回 聲

  不怕老祖父的竹戒尺,也還是最喜歡跟著母親到外祖家去,這原因是為了去聽琴。

  外祖父是一個花白鬍須的老頭子,在他的書房裡也有一張橫琴,然而我並不喜歡這個。外祖父常像瞌睡似地俯在他那橫琴上,慢慢地撥弄那些琴絃,發出如蒼蠅的營營聲,蒼蠅,多麼膩人的東西。毫無精神,叫我聽了只是心煩,那簡直就如同老祖父硬逼我念古書一般。我與其聽這營營聲,還不如到外邊的籬笆上聽一片枯葉的歌子更好些。那是在無意中被我發現的。一日,我從籬下走過,一種奇怪的聲音招呼我,那彷彿是一隻螞蚱的振翅聲,又好像一隻小鳥的剝啄。然而這是冬天,沒有螞蚱,也不見啄木鳥。雖然在想象中我已經看見駕著綠鞍的小蟲,和穿著紅裙的沒尾巴的小鳥。那聲音又似在故意逗我,一會唱唱。一會又歇歇。我費了不少時間終於尋到那個發聲的機關:是泥笆上一片枯葉,在風中戰動,與枯枝摩擦而發出好聽的聲響,我喜歡極了,我很想告訴外祖:“放下你的,來聽我的吧。”但因為要偷偷藏住這點快樂,終於也下曾告訴別人。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不在此。我還是喜歡聽琴─一聽那張長大無比的琴。

  那時侯我當然還沒有一點地理知識。但又不知是從什麼人聽說過:黃河是從西天邊一座深山中流來,黃蕩蕩如來自天上,一直瀉入東邊的大海,而中間呢,中間就恰好從外祖家的屋後流過。這是天地間一大奇蹟,這奇蹟,常常使我用心思索。黃河有多長,河堤也有多長,而外祖家的房舍就緊靠著堤身。這一帶居民均佔有這種便宜,不但在官地上建造房屋,而且以河堤作為後牆,故從前面看去,儼然如一排土樓,從後面看去,則只能看見一排茅簷。堤前堤後,均有極整齊的官柳,冬夏四季,都非常好看。而這道河堤,這道從西天邊伸到東天邊的河堤,便是我最喜歡的一張長琴:堤身即琴身。堤上的電杆木就是琴柱,電杆木上的電線就是琴絃了。

  最樂意到外姐家去,而且樂意到外祖家夜宿,就是為了聽這張長琴的演奏。

  只要有風的日子,就可以聽到這長琴的嗡嗡聲。那聲音頗難比擬,人們說那像老頭子哼哼,我心裡卻甚難佩服。尤其當深夜時候,尤其是在冬天的夜裡,睡在外祖母的床上,聽著牆外的琴聲簡直不能入睡。冬夜的黑暗是容易使人想到許多神怪事物的,而在一個小孩子的心裡卻更容易遐想,這嗡嗡的琴聲就作了我遐想的序曲。我從那黃河發源地的深山,緣著琴絃,想到那黃河所傾注的大海。我猜想那山是青的,山裡有奇花異草,有珍禽怪獸;我猜想那海水是綠色的,海上滿是小小白帆,水中滿是翠藻銀鱗。而我自己想,彷彿覺得自己很輕,很輕,我就像著那條琴絃飛行。我看見那條琴絃在月光中發著銀光,我可以看到它的兩端,卻又覺得那琴絃長到無限。我漸漸有些暈眩,在暈眩中我用一個小小的鐵錘敲打那琴絃,於是那琴絃就發出嗡嗡的聲響。這嗡嗡的琴聲就直接傳到我的耳裡,我彷彿飛行了很遠很遠,最後才了覺自己仍是躺溫暖的被裡。我的想象又很自然地轉到外祖父身上,我又想起外祖父的橫琴,想起那橫琴的膩人的營營聲。這聲音和河堤的長琴混合起來,我乃覺得非常麻煩,彷彿眼前有無數條亂絲攪動在一起,我的思念愈思愈亂,我看見外祖父也變了原來的樣子,他變成一個雪白鬚眉的老人,連衣服也是白的,為月光所洗,渾身上下顫動著銀色的波紋。這已不復是外祖,乃是一個神仙,一個妖怪,他每天夜裡在河堤上敲打琴絃。我竭力想把那老人的影像同外祖父分開,然而不可能,他們老是糾纏在一起。我感到恐怖。我的恐怖卻又誘惑我到月夜中去,假如趁這時候一個人跑到月夜的河堤上該是怎樣呢。恐怖是美麗的,然而到底還是恐怖。最後連我自己也分裂為二。我的靈魂在月光的河堤上佇立,感到寒戰,而我的身子卻越發地向被下畏縮,直到矇頭裹腦睡去為止。

  在這樣的夜裡,我會做出許多怪夢,可惜這些夢也同過去的許多事實一樣,都被我忘在模糊中了。

  來到外祖家,我總愛一個人跑到河堤上,尤其每次剛剛來到的次日早晨,不曾天氣多麼冷。也不管河堤上的北風多麼凜冽。我總願偷偷地跑到堤上,緊緊抱住電杆木,用力踢那電杆木,使那嗡嗡聲發出一種節奏,心裡覺得特別喜歡。

  然而北風的寒冷總是難擋的,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耳朵,其初是疼痛,最後是麻木,回到家裡才知道已經成了凍瘡。尤以腳趾腫痛得最厲害。因此,我有一整個冬季不能到外祖家去,而且也不能出門,悶在家裡,我真是寂寞極了。

  “為了不能到外祖家去聽琴,便這樣憂愁的嗎?”老祖母見我鬱郁不快的神色,這樣子慰問我。不經慰問倒還無事,這最知心的慰問才喚起我的悲哀。

  祖母的慈心總是值得感激的,時至現在,則可以說是值得紀念的了,因為她已完結了她最平凡的,也可以說是最悲劇的一生,升到天國去了。在當時,她曾以種種方法使我快樂,雖然她所用的方法不一定能使我快樂。

  她給我說故事,給我唱謠曲,給我說黃河水災的可怕,說老祖宗兜土為山的傳說,並用竹枝草葉為我作種種玩具。虧她想得出:她又把一個小瓶懸在風中叫我聽琴。

  那是怎樣的一個小瓶啊,那個小瓶可還存在嗎,提起來倒是非常懷念了。那瓶的大小如蘋果,渾圓如蘋果,只是多出一個很小很厚的瓶嘴兒。顏色是純白,材料很粗糙,井沒有什麼光亮的瓷釉。那種質樸老實樣子。叫人疑心它是一件古物,而那東西也確實在我家傳遞了許多世代。老祖母從一箇舊壁櫥中找出這小瓶時,小心地拂拭著瓶上的塵土,以嚴肅的微笑告訴道:“別看這小瓶不好,這卻是祖上的傳家寶呢。我們的老祖宗——可是也不記得是哪一位了,但願他在天上作神仙─一他是一個好心腸的醫生,他用他的通神的醫道救活了許多垂危的人。他曾用許多小瓶珍藏一些靈藥,而這個小白瓶兒就是被傳留下來的一個。”一邊說著,一邊又顯出非常惋惜的神氣。我聽了老祖母的話也默然無活,因為我也同樣地覺得很惋惜。我想象當年一定有無數這樣大小瓶兒,同樣大,同樣圓,同樣是白色,同樣是好看,可是現在就只剩著這麼一個了。那些可愛的小瓶兒都分散到哪裡去了呢?而且還有那些靈藥,還有老祖宗的好醫術呢?我簡直覺得可哀了。

  那時候者祖母有多大年紀。也不甚清楚。但總是五十多歲的人吧,雖然頭髮已經蒼白。身體卻還相當的健康,她不煩勞地為我做著種種事情。

  :桃園雜記

  我的故鄉在黃河與清河兩流之間。縣名齊東,濟南府屬。土質為白沙壤,宜五穀與棉及落花生等。無山,多樹,凡道旁田畔問均廣植榆柳。縣西境方數十里一帶,則勝產桃。間有杏,不過於桃樹行裡添插些隙空而已。世之人只知有“肥桃”而不知尚有“齊東桃”,這應當說是見聞不廣的過失,不然,就是先入為主為名聲所蔽了。我這樣說話,並非賣瓜者不說瓜苦,一味替家鄉上產鼓吹,意在使自家人多賣些銅錢過日子,實在是因為年頭不好,連家鄉的桃樹也遭了末運,現在是一年年地逐漸稀少了下去,恰如我多年不回家鄉,回去時向人打聽幼年時候的夥伴,得到的回答卻是某人夭亡某人走失之類,平素縱不關心,到此也難免有些黯然了。

  故鄉的桃李,是有著很好的景色的。計算時間,從三月花開時起,至八月拔園時止,差不多佔去了半年日子。所謂拔園,就是把最後的桃子也都摘掉,最多也只剩著一種既下美觀也少甘美的秋桃,這時候園裡的籬笆也已除去,表示已不必再晝夜看守了。最好的時候大概還是春天吧.遍野紅花,又恰好有綠柳相襯,早晚煙霞中,罩一片錦繡畫圖,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組成的小村莊,這時候是恰如其分地顯得好。到得夏天,有的桃實已屆成熟,走在桃園路邊,也許於茂密的秀長桃葉間,看見有剛剛點了一滴紅脣的桃子,桃的香氣。是無論走在什麼地方都可以聞到的,尤其當早夜,或雨後。說起雨後,這使我想起布穀,這時候種穀的日子已過,是鋤谷的時候了,布穀改聲,鳴如“荒谷早鋤”我的故鄉人卻呼作“光光多鋤”這種鳥以午夜至清晨之間叫得最勤,再就是雨弄天晴的時候了。叫的時候又彷彿另有一個作吱吱鳴聲的在遠方呼應,說這是雌雄和唱,也許是真實的事情。這種鳥也好像並無一定的宿處,只常見他們往來於桃樹柳樹間,忽地飛起,又且飛且鳴罷了。我永不能忘記的,是這時候的雨後天氣,天空也許還是半陰半晴,有片片灰雲在頭上移動,禾田上冒著輕輕水氣,桃樹柳樹上還帶著如煙的溼霧,停了工作的農人又繼續著,看守桃園的也不可躲在園屋裡。這時候的每個桃園都已建起了一座臨時的小屋,有的用土作為牆壁而以樹枝之類作為頂蓬,有的則只用蘆蓆作成。守園人則多半是老人或年輕姑娘,他們看桃園,同時又做著種種事情,如績麻或紡線之類。落雨的時候則躲在那座小屋內,雨晴之後則出來各處走走,到別家園坐找人閒話。孩子們呢,這時候都穿了最簡單的衣服在泥道上跑來跑去,唱著歌子,和“光光多鋤”互相應答,被問的自然是鳥,問答的言語是這樣的:

  光光多鋤,

  你在哪裡?

  我在山後。

  你吃什麼?

  白菜炒肉。

  給我點吃?

  不夠不夠。

  在大城市裡,是不常聽到這種鳥聲的,但偶一聽到我就立刻被帶到了故鄉的桃園去。而且這極簡單卻又最能表現出孩子的快樂的歌唱。也同時很清脆地響在我的耳裡。我不聽到這種唱答已經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鄉,是多少年來惟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驚訝的,卻是桃花已不再那麼多了,許多桃園都已變成了平坦的農田,這原因我不大明白。問鄉里人,則只說這裡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樹了。當自己年幼的時候,記得桃的種類是頗多的,有各種奇奇怪怪名目,現在僅存的也不過三五種罷了。有些種類是我從未見過的,有些名目也已經被我忘卻,大體說來,則應當分做秋桃與接桃兩種,秋桃之中沒有多大異同,接桃則又可分出許多不同的名色。

  秋桃是由桃核直接生長起來的桃樹,開花最早,而果實成熟則最晚,有的等到秋末天涼時才能上市。這時候其他桃子都已淨樹,人們都在惋惜著今年不會再有好的桃子可吃了,於是這種小而多毛,且頗有點酸苦味道的秋桃也成了稀罕東西。接桃則是由生長過兩三年的秋桃所接成的。有的是“根接”:把秋桃樹幹齊地鋸掉,以接桃樹的嫩枝插在被鋸的樹根上,再用土培覆起來,生出的幼芽就是接桃了。又有所謂“筐接”,方法和“根接”相同,不過保留了樹幹,而只鋸掉樹頭罷了,因須用一個盛土的筱筐以保護插了新枝的樹幹頂端,故曰“筐接”。這種方法是不大容易成功的,假如成功,則可以較速地得到新的果實。另有一種叫做“枝接”,是頗有趣的一種接法:把秋桃枝梢的外皮剝除,再以接桃枝端上擰下來的哨子套在被剝的枝上,用樹皮之類把接合處嚴密捆縛就行了,但必須保留桃枝上的原有的芽碼,不然,是不會有新的幼芽出生的。因此,一棵秋桃上可以接出許多種接桃,當桃子成熟時,就有各色各出樣的桃實了。也有人把柳樹接作桃樹的。據說所生桃實大可如人首,但吃起來則毫無滋味,說者謂如嚼木梨。

  按成熟的先後為序,據我所知道的,接桃中有下列幾種:

  “落絲”,當新的蠶絲上市財,落絲桃也就上市了。形橢圓,嘴尖長,味甘微酸。因為在同輩中是最先來到的一種,又因為產量較少之故,價值較高也是當然的了。

  “麥匹子”,這是和小麥同時成熟的一種。形圓,色紫,味甚酸,非至全個果實已經熟透而內外皆呈紫色時,酸味是依然如故的。

  “大易生”,此為接桃中最易生長而味最甘美的一種,能夠和“肥桃”媲美的也就是這一種了。熟時實大而白,只染一個紅嘴和一條紅線。未熟時甘脆如梨,而清爽適口則為梨所不及;熟透則皮薄多漿,味微如蜜。皮薄是其優點,也是劣點,不能耐久,不能致遠,我想也就是因為這全了。

  “紅易生”,一名“一串陵”,實小,熟時遍體作絳色,產量甚豐,綠枝累累如貫珠。名“一串縷”,乃言如一串紅綾繞枝,肉少而味薄,為接桃中之下品。

  “大芙蓉”,形渾圓,色全白,故一名“大白桃”,夏未成熟,味甘而淡。又有“小芙蓉”,與此為同種,果實較小,亦曰“小白桃”。

  “胭脂雪”,此為接桃中最美觀的一仲,紅如胭脂,白如雪,紅白相勻,說者謂如美人顏,味不如“大易生”,而皮厚經久。此為桃美中價值最高者。

  :荷葉傘

  我從一座邊遠的古城,旅行到一座摩天的峰頂,摩天的峰頂住著我所繫唸的一個人。

  路途是遙遠的,又隔著重重山水,我一步一步跋涉而來,我又將一步一步跋涉而歸,因為我不曾找到我所繫唸的人。──因為,那個人也許在更遙遠的地方,也許在更高的峰頂,我懷著滿懷空虛,行將離開這個聖地。但當我以至誠的心為那人禱告時,我已經得到了那人的恩惠,我的耳邊又彷彿為柔風送來那人的言語:

  “給你這個──一把傘。你應當滿足,因為這個可以使你平安,可以為你蔽雨。”

  於是,我手中就有一把傘了,而我的滿足卻使我灑下眼淚。

  我細看我的傘,乃是一把荷葉傘,其大如荷葉,其色如荷葉,而且有敗荷的香氣。心想:方當秋後,眾卉俱摧,惟有荷葉,還在水面停留,如今我打了我的荷葉傘,我正如作了一枝荷葉的柄,雖然覺得喜歡,卻又實在是荒涼之至。我向著歸路前進,我聽到傘上的雨聲。

  天原是睛朗的。正如我首途前來時的心情,明白而澄清,是為了我的傘而來的雨嗎,還是因為預卜必雨而才給我以傘呢?這時天地黑暗,雲霧迷濛,不見山川草木,但聞傘上面聲。其初我還非常擔心,我衣,我履,萬一拖泥帶水,將如何行得幾千里路。但當我又一轉念時,我乃寂寞的一笑了:哪有作為一枝荷葉梗而擔心風雨的呢,白蓮藕生長泥裡,我的鞋子還怕什麼露水。何況我的荷葉傘乃是神仙的贈品。

  雨越下越大了,而我卻越感覺不安,因為我這時才發現出我的傘的妙用:雨小時傘也小,雨大時傘也大,當時雨急,我的傘也就漸漸開展著,於是我乃重致我的謝意。

  忽然,我覺得我的周圍有變化了,路上已不止我一個行人,我彷彿看見許多人在昏暗中冒雨前進。而下得很急,他們均如孩子們在急流中放出的蘆葉船兒,風吹雨打,顛翻漂沒。我起始覺得不安了,我恨我的傘不能更大,大得像天幕;我希望我的傘能分做許多傘,如風埂中荷葉滿江湖。我的念頭使我無力,我的荷葉已不知於幾時摧折了。

  我醒來,窗外的風雨正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