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的文章
賈平凹作為當代文學的“鬼才”,文風瑰麗。作為有擔當的文學家,這種變幻莫測的作品風格背後是作家對生活和社會的深刻思考。下面就是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希望大家喜歡。
一:兩代人
一
爸爸,你說:你年輕的時候,狂熱地尋找著愛情。可是,爸爸,你知道嗎?就在你對著月光,繞著桃花樹一遍一遍轉著圈子,就在你跑進滿是野花的田野裡一次一次打著滾兒,你渾身沸騰著一股熱流,那就是我;我也正在尋找著你呢!
爸爸,你說:你和我媽媽結婚了,你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可是,爸爸,你知道嗎?就在你新喜之夜和媽媽合吃了鬧房人吊的一顆棗兒,就在你蜜月的第一個黎明,窗臺上的長明燭結了燈綵兒,那棗肉裡的核兒,就是我,那光焰中的芯兒,就是我。——你從此就有了抗爭的對頭了!
二
爸爸,你總是誇耀,說你是媽媽的保護人,而善良的媽媽把青春無私地送給了你。可是,爸爸,你知道嗎?媽媽是懷了誰,才變得那麼羞羞怯怯,似蓮花不勝涼風的溫柔;才變得綽綽雍雍,似中秋的明月豐豐盈盈?又是生了誰,才又漸漸褪去了臉上的一層粉粉的紅暈,消失了一種迷迷麗麗的靈光水氣?
爸爸,你總是自負,說你是媽媽的佔有者,而賢惠的媽媽一個心眼兒關懷你。
可是,爸爸,你知道嗎,當媽媽懷著我的時候,你敢輕輕撞我一下嗎?媽媽偷偷地一個人發笑,是對著你嗎?你能叫媽媽說清你第一次出牙,是先出上牙,還是先出下牙嗎?你的人生第一聲哭,她聽見過嗎?
三
爸爸,你總是對著鏡子憂愁你的頭髮。他明白是誰偷了你的頭髮裡的黑嗎?你總是摸著自己的臉面焦慮你的皮肉。你明白是誰偷了你臉上的紅嗎?爸爸,那是我,是我。在媽媽面前,咱們一直是決鬥者,我是輸過,你是贏過,但是,最後你是徹底地輸了的。所以,你嫉妒過我,從小就對我不耐心,常常打我。
爸爸,當你身子越來越彎,像一棵曲了的柳樹,你明白是誰在你的腰上裝了一張弓嗎?當你的痰越來越多,每每咳起來一扯一送,你明白是誰在你的喉嚨裡裝上了風箱嗎?爸爸,那是我,是我。在媽媽的面前,咱們一直是決鬥者,我是輸過,你是贏過,但是,最後你是徹底地輸了。所以,你討好過我,曾把我架在你的脖子上,叫我寶寶。
四
啊,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沒有你,就沒有我,而有了我,我卻是將來埋葬你的人。但是,爸爸,你不要悲傷,你不要忌恨,你要深深地理解:孩子是當母親的一生最得意的財產,我是屬於我的媽媽的,你不是也有過屬於你的媽媽的過去嗎?啊,爸爸,我深深地知道,有了我,我就要在將來埋葬了你。但是,爸爸,你不要悲傷,你不要忌恨,你要深深地相信,你曾經埋葬過你的爸爸,你沒有忘記你是他的兒子,我怎麼會從此就將你忘掉了呢?
二:敲門
人問我最怕什麼?回答:敲門聲。在這個城裡我搬動了五次家,每次就那麼一室一廳或兩室一廳的單元,門終日都被敲打如鼓。每個春節,我去郊縣的集市上買門神,將秦瓊敬德左右貼了,二位英雄能擋得住鬼,卻攔不住人的,來人的敲打竟也將秦瓊的鎧甲敲爛。敲門者一般有規律,先幾下文明禮貌,等不開門,節奏就緊起來,越敲越重,似乎不耐煩了,以至於最後“咚”地用腳一踢。如今的來訪者,謙恭是要你滿足他的要求,若不得意,就是傳聖旨的宦官或是有搜查令的警察了。可憐做我家門的木頭的那棵樹,前世是小媳婦,還是公堂前的受撻人,罪孽深重。
我曾經是有敲聲就開門的,一邊從書房跑出來,一邊喊:來了來了!來的卻都是莫名其妙的角色,幾乎幹什麼的都有,而一律是來為難我的事,我便沒完沒了地陪他們,我感覺我的頭髮就這麼一根根地白了。以後,沒有預約的我堅決不開門,但敲打聲使我無法讀書和寫作,只有等待著他們的走開。賊也是這麼敲門的,敲過沒有反應就要撬門而入,但我是不怕賊的,賊要偷錢財,我沒錢財,賊是不偷時間的,而來偷我時間的人卻鍥而不捨,連續敲打,我便由極度的反感轉為欣賞:看你能敲多久?!門終於是不敲了。可過一會兒,敲聲又起,才知敲者並沒有走,他的停歇或許是敲累了,或許以為我剛才在睡覺或上廁所,為此敲敲停停,停停敲敲,相信我在家中,非敲開不可。我只有在家不敢作聲,越是不敢作聲,喉嚨越發癢想咳嗽,小便也憋起來,我恨我成了一名逃犯。
狡兔三窟,我想,我還不如只兔子。這麼大的城裡,廣廈千萬間,怎麼就沒有一個別處的祕密房子,讓我安靜睡一覺和讀書寫作呢?我當然不敢奢想有深宅大院,有門子在前可以擋駕,有那麼一小間放張桌子和小床即可,但我不能。以致於我在任何地方去上廁所,都設想有這麼個地方,把蹲坑填了,封了天窗,也蠻好嘛。我的房間從來是一室一廳或二室一廳,前無院子,後無後門,什麼人尋我,都是甕中捉鱉。
事實是,我並不是個不需要朋友的人,讀書寫作之餘,我也要約三朋四友來喝酒呀,談天呀,博弈搓麻將。但往往是想念的朋友不來,來的都是不想見的人。我曾堅持不開門,擋住了幾次我的從老家來的親戚,他們是忙人,敲幾下以為我不在家就走了,過後令我捶胸頓足。我擋不住的是那些要我寫條幅去送他的上級的人,是那些有什麼堂會讓我去捧場的人,或是他們什麼事也沒有,順腳過來要解悶的,他們有的是閒功夫,上午來敲不開門,下午又來敲,今日敲不開明日再來敲,或許就蹲在門外和樓下。他們是獵人,守在那裡須等小獸出來。
明代的陳繼儒說過:閉戶即是深山,閉戶哪裡又能是深山呢?
或說,那是你紅火啊。可我並不紅火,紅火能住這麼小的房子嗎?如果我是官人家,客來又有重禮,所求之事談完即走,走時還得說:不打擾了,您老辛苦,需要休息。找我的雙手空空,只吸我的煙,喝我的茶。如果我是歌星影星,從事的就是熱鬧工作,可我熱鬧了能寫出什麼文章?又是讀陳繼儒的小品,陳先生恐怕在世時也多騷擾,曾想去作隱者,但他說:“隱者多躬耕,餘筋骨薄,一不能;多弋釣,餘禁殺,二不能;多有二頃田,八百桑,餘貧瘠,三不能;多酌水帶素,餘不耐苦飢,四不能。”我同陳繼儒一樣,我可能者,也是“唯嘿處淡飯著述而已”。但淡飯幾十年一貫,著述也只是為了生計和愛好,嘿處竟如此不能啊!想想從事寫作以來,過幾年就受衝擊,時時備受誹謗,命運之門常被敲打,靈魂何時有過安妥?而家居之門也被這般敲打不絕,真是聲聲驚心。小兒發願,願明月長圓,終日如晝,我卻盼永遠是在夜裡,夜裡又要落雪下雨,使門永不被敲打。
但這怎麼可能呢?我還要活的,我還有豪華的志向,還有上養老下哺小,紅塵更深,我的門恐怕還是不停地被人敲打。我的命就是永遠被人敲門,我的門就是被人敲的命吧。有一日我要死了,墓碑上是可以這樣寫的:這個人終於被敲死了!
三:茶杯
我戒酒後,嗜茶,多置茶具,先是用一大口粗碗,碗沿割嘴,又換成宜興小壺,隔夜茶味不餿,且壺嘴小巧,噙吮有愛情感。用過三月,缺點是透壺不能瞧見顏色,揭蓋兒也只看著是白水一般,使那些款爺們來家了,並不知道我現在飲的是龍井珍品!便再換一玻璃杯,法蘭西的,樣子簡約大方,泡了碧螺春,看薄霧綠痕,葉子發展,活活如枝頭再生。便寫條幅掛在牆上:無事亂翻書,有茶請待客。人便傳我家有好茶,一傳二,二傳三,三傳無數,每日來家飲茶人多,我縱然有幾個稿酬,哪裡又能這麼貢獻?藏在冰箱中的上等茶日日減少了。還有甚者,我寫作時,煙是一根一根抽,茶要一杯一杯飲的,煙可以不影響思緒在煙色中去摸,茶杯卻得放下筆去加水,許多好句就因此被斷了。於是想改換大點茶杯,去街上數家瓷店,杯子都是小,甚至越來越到沙果般小,店主說,現在富貴閒人多,飲茶講究品的。我無富貴,更無有閒,寫作時吸菸如吸氧,飲茶也如鑽井要注水一樣,是身體與精神都需要的事,品能品出文章來?
十月十五日,本單位的宋老兄說過要請吃的,割八斤羊肉,紅炯一頓,但卻遲遲沒動靜,去穆老弟處打問,卻見他桌上有一杯,高有六寸,粗到雙掌張開方能圍攏,還有個蓋兒,通體白色,著青色山水樓閣人物圖,古也不古,形狀極其厚朴,頓生掠奪之心。問是哪兒買的,不嗜茶的人卻用這等杯子?穆老弟口吻嚴重,說是專制的,無處可買,又說:你想要了,可以給你,得寫一幅字交易。我惜我書法,素不輕易送人,說:一個杯子一千元呀?!卻還是當下寫就,清洗了杯子攜回。
從此飲茶用此杯,日晚不離案頭。此杯之好,泡茶能觀茶形水色,又不讓謀我茶的人從外看見,僅我獨享,抓蓋頂疙瘩,橢圓潔膩,如溫雪,如觸人乳頭。最合意的是它憨拙,摟在手中,或放在桌上,側面看去,杯把兒作人耳,杯子就若人頭,感覺裡與可交之人相交。寫作時不停地飲,視那裡盛了萬斛,也能飲得我滿腹的文章。
我常想,世上能用此等大杯飲茶的,一是長途汽車的司機,二就是我了,都是靠苦力吃飯的人。但司機多用罐頭瓶。咖啡瓶當壺,我卻是青花白瓷杯,這便是寫作人僅有的一點清高吧?李白有過一句:唯有飲者留其名,如果飲者不僅指飲酒,也該有飲茶,那我就屬飲者之列了。今冬裡,家有來客見我皆笑,說是個頭小茶杯大,我笑而不答,但得大杯之趣了,是不與他人傳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