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精美散文

  戴望舒***1905——1950***原名戴朝寀,筆名有戴夢鷗、戴望舒、江思、艾昂甫等,1905年生於浙江杭州。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供大家欣賞。

  :在一個邊境的站上

  ─—西班牙旅行記之三

  夜間十二點半從鮑爾陀開出的急行列車,在侵晨六點鐘到了法蘭西和西班牙的邊境伊隆。在朦朧的意識中,我感到急驟的速率寬弛下來,終於靜止了。有人在用法西兩國語言報告著:“伊隆,大家下車!”

  睜開睡眼向車窗外一看,呈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個像法國一切小車站一樣的小車站而已。冷清清的月臺,兩三個似乎還未睡醒的搬運夫,幾個態度很舒閒地下車去的旅客。我真不相信我已到了西班牙的邊境了,但是一個聲音卻在更響亮地叫過來:

  ─—“伊隆,大家下車!”

  匆匆下了車,我第一個感到的就是有點寒冷。是侵曉的氣冷呢,是新秋的薄寒呢,還是從比雷奈山間夾著霧吹過來的山風?我翻起了大氅的領,提著行囊就望出口走。

  走出這小門就是一間大敞間,裡面設著一圈行李檢查臺和幾道低木柵,此外就沒有什麼別的東西。這是法蘭西和西班牙的交界點,走過了這個敞間,那便是西班牙了。我把行李照別的旅客一樣地放在行李檢查臺上,便有一個檢查員來翻一陣,問我有什麼報稅的東西,接著在我的提箱上用粉筆劃了—個字,便打發我走了。再走上去是護照查驗處。那是一個像車站上賣票處一樣的小窗洞。電燈下面坐著一個留著鬍子的中年人。單看他的炯炯有光的眼睛和他手頭的那本厚厚的大冊子,你就會感到不安了。我把護照遞給了他。他翻開來看里昂西班牙領事的簽字,把護照上的照片—下,向我好奇地一眼,問了我一聲到西班牙的目的,把我的姓名錄到那本大冊子中去,在護照上捺了印;接著,和我最初的印象相反地,他露出微笑來,把護照交還了我,依然微笑著對我說:“西班牙是一個可愛的地方,到了那裡你會不想回去呢。”

  真的,西班牙是一個可愛的地方,連這個護照查驗員也有他的固有的可愛的風味。這樣地,經過了一重木柵,我踏上了西班牙的土地。

  過了這一重木柵,便好象一切都改變了:招紙,揭示牌,都用西班牙文寫著,那是不用說的,就是剛才在行李檢查處和搬運夫用沉濁的法國南部語音開著玩笑的工人型的男子,這時也用清朗的加斯諦略語和一個老婦人交談起來。天氣是顯然地起了變化,暗沉沉的天空已澄碧起來,而在雲裡透出來的太陽,也驅散了剛才的薄寒,而帶來了溫煦。然而最明顯的改變卻是在時間上。在下火車的時候,我曾經向站上的時鐘望過一眼:六點零一分。檢查行李,驗護照等事,大概要花去我半小時,那麼現在至少是要六點半了吧。並不如此。在西班牙的伊隆站的時鐘上,時針明明地標記著五點半。事實是西班牙的時間和法蘭西的時間因為經緯度的不同而相差一小時,而當時在我的印象中,卻覺得西班牙是永遠比法蘭西年輕一點。

  因為是五點半,所以除了搬運夫和灑掃工役已開始活動外,車站上還是冷清清的。賣票處,行李房,兌換處,書報攤,煙店等等都沒有開,旅客也疏朗朗地沒有幾個。這時,除了枯坐在月臺的長椅上或在站上往來躞蝶以外,你是沒有辦法消磨時間的。到浦爾哥斯的快車要在八點二十分才開。到伊隆鎮上去走一圈呢,帶著行李究竟不大方便,而且說不定要走多少路。再說,這樣大清早就是跑到鎮上也是沒有什麼多大意思的。因此,把行囊散在長椅上,我便在這個邊境的車站上踱起來了。

  如果你以為這個國境的城市是一個險要的地方,扼守著重兵,活動著國際間諜,壓著國家的、軍事的大祕密,那麼你就錯誤了。這只是一個消失在比雷奈山邊的西班牙的小鎮而已。提著筐子,筐子裡盛著雞鴨,或是肩著箱籠,三三兩兩地來趁第一班火車的,是頭上裹著包頭布的山村的老婦人,面色黝黑的農民,白了頭髮的老匠人,像是學徒的孩子。整個西班牙小鎮的靈魂都可以在這些小小的人物身上找到。而這個小小的車站,它也何嘗不是十足西班牙底呢?灰色的磚石,黯黑的木柱子,已經有點腐蝕了的洋船遮簷,貼在牆上在風中飄著的斑剝的招紙,停在車站盡頭處的鐵軌上的破舊的貨車:這一切都向你說著西班牙的式微,安命,堅忍。西德***Cid***的西班牙,侗黃***DonJuon***的西班牙,吉訶德***Quixote***的西班牙,大仲馬或梅里美心目中的西班牙,現在都已過去了,或者竟可以說本來就沒有存在過。

  的確,西班牙的存在是多方面的。第一是一切旅行指南和遊記中的西班牙,那就是說歷史上的和藝術上的西班牙。這個西班牙濃厚地渲染著釉彩,充滿了典型人物。在音樂上,繪畫上,舞蹈上、文學上,西班牙都在這個面目之下出現於全世界,而做著它的正式代表。一般人對於西班牙的觀念,也是由這個代表者而引起的。當人們提起了西班牙的時候,你立刻會想到蒲爾哥斯的大伽藍,格臘拿達的大食故宮,鬥牛,當歌舞***Tago***,侗黃式的浪子,吉何德式的夢想者,塞賴絲諦拿***LaCelestin***式的老虔婆,珈爾曼式的吉泊西女子,扇子,披肩巾,罩在高冠上的遮面紗等等,而勉強西班牙人做了你的想象底受難者;而當你到了西班牙而見不到那些開著悠久的歲月的繡花的陳跡,傳說中的人物,以及你心目中的西班牙固有產物的時候,你會感到失望而作“去年白雪今安在”之喟嘆。然而你要知道這是最表面的西班牙,它的實際的存在是已經在一片迷茫的煙霧之中,而行將只在書史和藝術作品中賡續它的生命了。西班牙的第二個存在是更卑微一點,更穆靜一點。那便是風景的西班牙。的確,在整個歐羅巴洲之中,西班牙是風景最勝最多變化的國家。恬靜而籠著霧和陰影的伐斯各尼亞,典雅而充溢著光輝的加斯謗拉,雄警而壯闊的昂達魯西亞,照和而明朗的伐朗西亞,會使人“感到心被竊獲了”的清澄的喀達魯涅。在西班牙,我們幾乎可以看到歐洲每一個國家的典型。或則草木蔥蘢,山川明媚;或則大山,峭壁幽深;或則古堡荒寒,團焦幽獨;或則千園澄碧,百里花香,……這都是能使你目不暇給,而至於留連忘返的。這是更有實際的生命,具有易解性***除非是村夫俗子***而容易取好於人的西班牙。因為它開拓了你對於自然之美的愛好之心,而使你衷心地生出一種舒徐的、悠長的、寂寥的默想來。然而最真實的,最深沉的,因而最難以受人瞭解的卻是西班牙的第二個存在。這個存在是西班牙的底蘊,它蘊藏著整個西班牙,用一種靜默的語言向你說著整個西班牙,代表著它的每日的生活,象徵著它的永恆的靈魂。這個西班牙的存在是卑微至於閃避你的注意,靜默至於好象絕滅。可是如果你能夠留意觀察,用你的小心去理解,那麼你就可以把握住這個卑微而靜默的存在,特別是在那些小城中。這是一個式微的、悲劇的、現實的存在,沒有光榮,沒有夢想。現在,你在清晨或是午後走進任何一個小城去吧。你在狹窄的小路上,在深深的平靜中徘徊著。陽光從靜靜的閉著門的陽臺上墜下來,落著一個砌著碎石的小方場。什麼也不來攪擾這寂靜;街坊上的叫賣聲在遠處寂滅了,寺院的鐘聲已消沉下去了。你穿過小方場,經過一個作坊,一切任何作坊,鐵匠底、木匠底或羊毛匠底。你佇立一會兒,看著他們帶著那一種的熱心,堅忍和愛操作著;你來到一所大屋子前面:半開著的門已朽腐了,門環上滿是鐵鏽,塗著石灰的白牆已經斑剝或生滿黑黴了,從門間,你望見了裡面被野草和草苔所侵佔了的院子。你當然不推門進去,但是在這牆後面,在這門裡面,你會感到有苦痛、沉哀或不遂的願望靜靜地躺著。你再走上去,街路上依然是沉靜的,一個噴泉淙淙地響著,三兩隻鴿子振羽作聲。一個老婦扶著一個女孩佝僂著走過。寺院的鐘遲遲地響起來了,又遲遲地消歇了。……這就是最深沉的西班牙,它過著一個寒傖、靜默、堅忍而安命的生活,但是它卻具有怎樣的使人充塞了深深的愛的魅力啊。而這個小小的車站呢,它可不是也將這奧祕的西班牙呈顯給我們嗎?

  當我在車站上來往躞蹀著的時候,我心中這樣地思想著。在不知不覺之中,車站中已漸漸地有生氣起來了。賣票處,兌換處,煙攤,報攤,都已陸續地開了門,從鎮上來的旅客們,也開始用他們的嘈雜的語音充滿了這個小小的車站了。

  我從我的沉思中走了出來,去換了些西班牙錢,到賣票處去買了里程車票,出來買了一份昨天的《太陽報》***EISol***,一包煙,然後回到安放著我的手提箱的長椅上去。

  長椅上已有人坐著了,一個老婦人和幾個孩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一共是四個孩子。而且最大的—個十二歲的孩子,已經在開始一張一張地撕去那貼在我箱上的各地旅館的貼紙了。我移開箱子坐了下來。這時候,便有兩個在我看來很別緻的人物出現了。

  那是郵差,軍人,和京戲上所見的文官這三種人物的混合體。他們穿著綠色的制服,佩著劍,頭面上卻戴著像烏紗帽一般的黑色漆布做的帽子。這制服的色彩和灰暗而籠罩著陰陰的尼斯各尼亞的土地以及這個寒傖的小車站顯著一種異樣的不調和,那是不用說的;而就是在一身之上,在這制服,佩劍,和帽子之間,也表現著絕端的不一致。“這是西班牙固有的駁雜底一部份吧,”我這樣想。

  七點鐘了。開到了一列火車,然而這是到桑當德爾***Santanter***去的。火車開了,車站一時又清冷起來,要等到八點二十分呢。

  我靜穆地望著鐵軌,目光隨著那在初陽之下閃著光的兩條鐵路的線伸展過去,一直到了迷茫的天際;在那裡,我的神思便飄舉起來了。

  :巴黎的書攤

  在滯留巴黎的時候,在羈旅之情中可以算做我的賞心樂事的有兩件:一是看畫,二是訪書。在索居無聊的下午或傍晚,我總是出去,把我遲遲的時間消磨在各畫廊中和河沿上的書攤。關於前者,我想在另一篇短文中說及,這裡,我只想來談—談訪書的情趣。

  其實,說是“訪書”,還不如說在河沿上走走或在街頭巷尾的各舊書鋪進出而已。我沒有要覓什麼奇書孤本的蓄心,再說,現在已不是在兩個銅元一本的木匣裡翻出一本Patissierfranco-is的時候了。我之所以這樣做,無非為了自己的癖好,就是摩娑觀賞一回空手而返,私心也是很滿足的,況且薄暮的賽納河又是這樣地窈窕多姿!

  我寄寓的地方是Ruedel`Echaudé,走到賽納河邊的書攤,只須沿著賽納路步行約摸三分鐘就到了。但是我不大抄這近路,這樣走的時候,賽納路上的那些畫廊總會把我的腳步牽住的,再說,我有一個從頭看到尾的癖,我寧可兜遠路順著約可伯路、大學路一直走到巴克路,然後從巴克路走到王橋頭。

  賽納河左岸的書攤,便是從那裡開始的,從那裡到加路賽爾橋,可以算是書攤的第一個地帶,雖然位置在巴黎的貴族的第七區,卻一點也找不出冠蓋的氣味來。在這一地帶的書攤,大約可以分這幾類:第一是賣廉價的新書的,大都是各書店出清的底貨,價錢的確公道,只是要你會還價,例如舊書鋪裡要賣到五六百法郎的勒納爾***J.Renard***的《日記》,在那裡你只須化二百法郎光景就可以買到,而且是嶄新的。我的加稜所譯的賽爾房德里的《模範小說》,整批的《歐羅巴雜誌叢書》,便都是從那兒買來的。這—類書在別處也有,只是沒有這一帶集中吧。其次是賣英文書的,這大概和附近的外交部或奧萊昂東站多少有點關係吧。可是這些英文書的買主卻並不多,所以化兩三個法郎從那些冷清清的攤子裡把一本初版本的《萬牲園裡的一個人》帶回寓所去,這種機會,也是常有的。第三是賣地道的古版書的,十七世紀的白羊皮面書,十八世紀飾花的皮脊書等等,都小心地盛在玻璃的書櫃裡,上了鎖,不能任意地翻看,其他價值較次的古書,則雜亂地在木匣中堆積著。對著這一大堆你挨我擠著的古老的東西,真不知道如何下手。這種書攤前比較熱鬧一點,買書大多數是中年人或老人。這些書攤上的書,如果書攤主是知道值錢的,你便會被他敲了去,如果他不識貨,你便沾了便宜來。我曾經從那—帶的一位很精明的書攤老闆手裡,化了五個法郎買到—本一七六五年初版本的DuLaurens的Imirce,至今猶有得意之色:第一因為Imirce是一部禁書,其次這價錢實在太便宜也。第四類是***書的,這種書攤在這一帶上只有一兩個,而所謂淫書者,實際也僅僅是表面的,骨子裡並沒有什麼了不得,大都是現代人的東西,與來騙騙人的。記得靠近王橋的第一家書攤就是這—類的,老闆娘是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婆,當我有一回逗留了一下的時候,她就把我當做好主顧而慫恿我買,使我留下極壞的印象,以後就敬而遠之了。其實那些地道的“珍祕”的書,如果你不願出大價錢,還是要費力氣角角落落去尋的,我曾在一家猶太人開的破貨店裡一大堆廢書中,翻到過一本原文的ClelandFannyHill,只出了一個法郎買回來,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從加路賽爾橋到新橋,可以算是書攤的第二個地帶。在這一帶,對面的美術學校和錢幣局的影響是顯著的。在這裡,書攤老闆是兼賣板畫圖片的,有時小小的書攤上掛得滿目琳琅,原張的蝕雕,從書本上拆下的插圖,戲院的招貼,花卉鳥獸人物的彩圖,地圖、風景片,大大小小各色俱全,反而把書列居次位了。在這些書攤上,我們是難得碰到什麼值得一翻的書的,書都破舊不堪,滿是灰塵,而且有一大部份是無用的教科書,展覽會和畫商拍賣的目錄。此外,在這一帶我們還可以發現兩個專賣舊錢幣紋章等而不賣書的攤子,夾在書攤中間,作一個很特別的點綴。這些賣畫賣錢幣的攤子,我總是望望然而去之的,***記得有一天一位法國朋友拉著我在這些錢幣攤子前逗留了長久,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卻委實十分難受,以後到河沿上走,總不願和別人一道了。***然而在這一帶卻也有一兩個很好的書攤子。一個攤子是一個老年人擺的,並不是他的書特別比別人豐富,卻是他為人特別和氣,和他交易,成功的回數居多。我有一本高克多***Coclc-au***親筆簽字贈給詩人費爾囊·提華爾***FernandDivoire***的LeGrundEcurt,便是從他那兒以極廉的價錢買來的,而我在加里馬爾書店買的高克多親筆簽名贈給詩人法爾格***Fargue***的初版本Opera,卻使我化了七十法郎。但是我相信這是他借給我的,因為書是用蠟紙包封著,他沒有拆開來看一看;看見了那獻辭的時候,他也許不會這樣便宜賣給我。另一個攤子是一個青年人擺的,書的選擇頗精,大都是現代作品的初版和善本,所以常常得到我的光顧。我只知道這青年人的名字叫昂德萊,因為他的同行們這樣稱呼他,人很圓滑,自言和各書店很熟,可以弄得到價廉物美的後門貨,如果顧客指定要什麼書,他都可以設法。可是我請他弄一部《紀德全集》,他始終沒有給我辦到。

  可以劃在第三地帶的是從新橋經過聖米式爾場到小橋這一段。這一段是賽納河左岸書攤中的最繁榮的一段。在這一帶,書攤比較都整齊一點,而且方便也多一點,太太們家裡沒事想到這裡來找幾本小說消閒,也有;學生們貪便宜想到這裡來買教科書參考書,也有;文藝愛好者到這裡來尋幾本新出版的書,也有;學者們要研究書,藏書家要善本書,獵奇者要珍祕書,都可在這一帶獲得滿意而回。在這一帶,書價是要比他處高一些,然而總比到舊書鋪裡去買便宜。健吾兄覓了長久才在聖米式爾大場的一家舊書店中覓到了一部《龔果爾日記》,化了六百法郎喜欣欣的捧了回去,以為便宜萬分,可是在不久之後我就在這一帶的一個書攤上發現了同樣的一部,而裝訂卻考究得多,索價就只要二百五十法郎,使他悔之不及。可是這種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跑跑舊書攤的人第一不要抱什麼一定的目的,第二要有閒暇有耐心,翻得有勁兒便多翻翻,翻倦了便看看街頭熙來攘往的行人,看看旁邊賽納河靜靜的逝水,否則跑得腿痠汗流,眼花神倦,還是一場沒結果回去。話又說遠了,還是來說這一帶的書攤吧。我說這一帶的書較別帶為貴,也不是胡說的,例如整套的Echan-ges雜誌,在第一地帶中買只須十五個法郎,這裡卻一定要二十個,少一個不賣;當時新出版原價是二十四法朗的Celine的Voyageauboutdelanuit,在那裡買也非十八法郎不可,竟只等於原價的七五折。這些情形有時會令人生氣,可是為了要讀,也不得不買回去。價格最高的是靠近聖米式爾場的那兩個專賣教科書參考書的攤子。學生們為了要用,也不得不硬了頭皮去買,總比買新書便宜點。我從來沒有做過這些攤子的主顧,反之他們倒做過我的主顧。因為我用不著的參考書,在窮極無聊的時候總是拿去賣給他們的。這裡,我要說一句公平話:他們所給的價錢的確比季倍爾書店高一點。這一帶專賣近代善本書的攤子只有一個,在過了聖米式爾場不遠快到小橋的地方。攤主是一個不大開口的中年人,價錢也不算頂貴,只是他—開口你就莫想還價:就是答應你還也是相差有限的,所以看著他陳列著的《泊魯思特全集》,插圖的《天方夜潭》全譯本,Chirico插圖的阿保裡奈爾的Calligrammes,也只好眼紅而已。在這一帶,詩集似乎比別處多一些,名家的詩集化四五個法郎就可以買—冊回去,至於較新一點的詩人的集子,你只要到一法郎或甚至五十生丁的木匣裡去找就是了。我的那本僅印百冊的JeanGris插圖的Reverdy的《沉睡的古琴集》,超現實主義詩人GuiRosey的《三十年戰爭集》等等,便都是從這些廉價的木匣子裡翻出來的。還有,我忘記說了,這一帶還有一兩個專賣樂譜的書鋪,只是對於此道我是門外漢,從來沒有去領教過罷。

  從小橋到須裡橋那一段,可以算是河沿書攤的第四地帶,也就是最後的地帶。從這裡起,書攤便漸漸地趨於冷落了。在近小橋的一帶,你還可以找到一點你所需要的東西,例如有一個攤子就有大批N.R.F.和Crassct出版的書,可是那位老闆娘討價卻實在太狠,定價十五法郎的書總要討你十二三個法郎,而且又往往要自以為在行,凡是她心目中的現代大作家,如摩裡向克,摩洛阿,愛眉***Ayme***等,就要敲你—筆竹槓,一點也不肯讓價;反之,像拉爾波,茹昂陀,拉第該,阿朗等優秀作家的作品,她倒肯廉價賣給你。從小橋一帶再走過去,便每下愈況了。起先是雖然沒有什麼好書。但總還能維持河沿書攤的尊嚴的攤子,以後呢,賣破舊不堪的通俗小說雜誌的也有了,賣陳舊的教料書和一無用處的廢紙的也有了,快到須裡橋那—帶,竟連賣破銅爛鐵,舊擺設,假古董的也有了;而那些攤子的主人呢,他們的樣子和那在下面賽納河岸上喝劣灑,釣魚或睡午覺的街頭巡閱使***Clochard***,簡直就沒有什麼大兩樣。到了這個時候,巴黎左岸書攤的氣運已經盡了,你的腿也走乏了,你的眼睛也看倦了,如果你袋中尚有餘錢,你便可以到聖日爾曼大街口的小咖啡店裡去坐一會兒,喝一杯兒熱熱的濃濃的咖啡,然後把你沿路的收穫開啟來,預先摩婆一遍,否則如果你已傾了囊,那麼你就走上須理橋去,倚著橋欄,俯看那滿載著古愁並飽和著聖母祠的鐘聲的,賽納河的悠悠的流水,然後在華燈初上之中,閒步緩緩歸去,倒也是一個經濟而又有詩情的辦法。

  說到這裡,我所說的都是賽納河左岸的書攤,至於右岸的呢,雖則有從新橋到沙德萊場,從沙德萊場到市政廳附近這兩段,可是因為傳統的關係,因為所處的地位的關係,也因為貨色的關係,它們都沒有左岸的重要。只在走完了左岸的書攤尚有餘興的時候或從盧佛爾***Louvre***出來的時候,我才順便去走走,雖然間有所獲,如查拉的L`hommeapproximatif或盧梭***HenriRousseau***的畫集,但這是極其偶然的事;通常,我不是空手而歸,便是被那街上的魚蟲花鳥店所吸引了過去。所以,原意去“訪書”而結果買了一頭紅頭雀回來,也是有過的事。

  :尋夢者

  夢會開出花來的,

  夢會開出嬌妍的花來的:

  去尋求無價的珍寶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裡,

  深藏著金色的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後你逢到那金色的貝。

  它有天上的雲魚聲,

  它有海上的風濤聲,

  它會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里養九年,

  把它在天水裡養九年,

  然後,它在一個暗夜裡開綻了。

  當你鬢髮斑斑了的時候,

  當你眼睛朦朧了的時候,

  金色的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株放在你懷裡,

  把桃色珠放在你枕邊,

  於是一個夢靜靜地升上來了。

  你的夢開出花來,

  你的夢開出嬌妍的花來了,

  在你以衰老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