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芬優秀散文作品閱讀
陳祖芬,女,1943出生,上海人,作家。上海戲劇學院畢業,現為北京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北京作協副主席,北京文聯副主席,全國政協委員。下面是小編給大家帶來的陳祖芬優秀散文作品,供大家閱讀。
:女孩
女孩是什麼?女孩可能在香港紅星黎明來京的演唱會上,衝著黎明哇哇大哭,傾訴那其實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女孩可能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偶像歌星,但是那歌星帶著太太呢。女孩說早知道你帶著太太我還不如去自殺呢。女孩可能不接受男孩紅著臉送來的紅玫瑰——如果覺得這個男孩不如自己成熟的話。女孩不想遷就別人,也不想遷就自己。女孩可以門門功課都考全班最好,雖然她天天比男孩付出更多的苦功。女孩可能比男孩多一些韌勁,還多一些什麼。譬如多一隻鎖上的抽屜,裡邊放著用小字寫得密密麻麻的日記。還可能多幾件媽媽買的衣服,不過她不一定喜歡。她喜歡自己看上的衣服,價錢不貴但是灑脫清純與眾不同。如果第二天發現同班的女孩正好也穿上了一件同樣的衣服那麼,這件已經不是與眾不同的衣服,在她看來已是俗物。
天,當個女孩多好!即便沒有牛仔裙,沒有錄音帶沒有自己的青春偶像,就像我初中時那樣,我照樣快活得常常張開雙臂原地旋轉,旋出了轉出了宣洩出了我那份用不完的快活。初中一年級媽媽用手工給我縫製了一條下襬寬大的花格裙,我穿了在學校樓道里原地旋轉起來,看那轉得越來越大的裙襬咯咯咯地笑。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媽媽也給我縫製過一條花格裙我至今還記得我第一天穿著它上學時的那份洋洋得意,雖然實際上那條裙大得要命,大到我結婚時還穿著它。那兩條裙我穿著上高中、上大學,到北京工作,直到生了兒子,才忍痛把裙子變成了尿墊子。
爸爸媽媽從來不給我零花錢,我也從來沒想到過要零花錢,倒也從來不覺得缺少什麼,從來快快活活。不上學的時候,喜歡到中學對面的一個小書亭看書。在我,這是一個偌大的斑斕的世界了。衣袋裡既然沒有一分錢,倒也沒有想過看書是要付錢的。我總是拿起一本書站著看,一看就是半天。書亭裡只能放下一把椅子,只有一個賣書的老伯伯。老伯伯有時要離開書亭去上廁所,叫我進書亭坐在那把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椅子上,這是我最快活最偉大的時光了。
大概我的潛意識裡很清楚那不是自己的書,所以看書的時候非常小心,看過的書簡直如同從未給人開啟過的新書。至今我的書,大都如同從未翻閱過般嶄新。至今我坐在公共汽車上,如何顛簸擁擠,也要右手扶把杆左手捧著書讀。實在太擠,把手從人縫中穿插過去,湊到車窗前,湊著窗前的亮光。偶爾看到一車廂的人被夏天的毒日頭晒得都像開始融化的奶油蛋糕那樣綿軟而我身子挺直著腦子更挺直著正猛勁兒在吸進書中那一行行文字,我覺得真像吮吸可口可樂那般提神呢。真棒!
我想,每個女孩都有一點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愛好或不愛好。我從小不愛用雨具。在我的記憶裡爸爸只對我發過一次火,那是我雨天也不穿雨鞋,寧可兩隻布鞋全溼透。那時上海老下雨,我偏喜歡冒雨行。當然,我還是乖乖地聽了爸爸媽媽的話,雨天穿雨鞋打雨傘了。不過一到了北京工作遠離了爸媽的視線,我就盡情地作雨遊了。幾次瓢潑大雨,積水沒膝的路上行人全躲將起來,只我一人在雨水茫茫中獨行。看看前後,真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呢。到世紀年代部美國電影《雨中曲》,喜歡得不得了。為什麼喜歡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必知道,喜歡了,就是喜歡麼。
當個女孩多好,有一些說不出原因的喜好,有一些更說不出原因的任性,還有一些也說不出原因的探索。似懂非懂,半懂不懂,隔著晨霧看世界,世界更美。大約十多歲的時候,看一本連環畫上邊講到一個十六歲的俄羅斯女孩。我怎麼也不明白,十六歲了怎麼還能算女孩?十六歲,那多大呀!
終於有一年我也十六歲了,好像,自己也還是女孩。然後二十六歲了三十六歲了超過四十六歲了。這天與丈夫一起去北京大學圖書館查資料。我揹著可憐的帆布書包丈夫挺著偉大而莊嚴的肚子。丈夫通行無阻地從學生閱覽室走進教師閱覽室。而我在學生閱覽室就被喝住了學生!把書包放下”我乖乖地把書包放到學生存包的架上。管理員把我當成了女學生?當個長不大的學生多好,當個長不大的女孩多好。
婦女,都曾經是女孩。
女孩,可不可以一直不長大一直是女孩?
:致上海戲劇學院同學
鴻生兄你好!
這次不能去滬,只好遙祝老學們,尤其是五東局老師快樂快樂!
寫到這,突然想起有一次班上讓我代表上海戲劇學院戲文系四年級的學生給中戲的戲岡寫一封新年的賀信。開頭我寫新年到啦?你們好啊!下面該說些什麼呢”讀給令班聽的時候,大家大笑,覺得特傻。這次一給老同學寫信,傻勁又上來了。也許,一想到鴻生兄、戍雪芬、謝小姐我又回到二十來歲。記得戲四時有一次我們叫個女生表演小合唱,完了王老師說陳祖芬真是個大頭娃娃。我想告訴£老師,我現在頭還那麼大,心還那麼娃娃。有一次我寫小傳,就那麼兩句:人家叫我作家,我想不如去玩洋娃娃。
謝雨卿的頭也一定還是那麼大吧。我忽然想,見不著也有一個好處直儲存著大家都是二十來歲的記憶,大家都是青春美少年。我們都翻過了那沒有青春沒有美麗的一頁,現在正是“第二春”、“第三春”、“第春”的重現美麗的年代。有多少個同學就有多少種活法,但是我想,各種活法都是美麗的。今天,忙碌是美麗的,街道是美麗的,休閒是美麗的,寫作是美麗的,逛街是美麗的,商品是美麗的,創意是美麗的,競爭是美麗的一隻要是和平與發展,都是美麗的。
上海戲劇學院的戲四的同學們,新世紀到啦,你們好啊!下面該說些什麼呢?
再一次地問候王老師。那時候,王老師好像三十二歲,我覺得王老師的年齡好大好大呵!現在全班同學都比三二歲還大了。現在,讓我這個比三十二歲還大的人,畢恭畢敬地叫一聲:王老師!
你們的大頭娃娃
陳祖芬
:我對今天說:埋單
說來慚愧,我已經不記得徐虹是什麼模樣了。開“兩會”時,我在小組會上提出應該加強城市安全意識、預防突發性災難、規範加油站的建設。徐虹很敏銳,很快在《中國青年報》上作了有關報道。我想她真是塊做記者的好料。
沒有想到前兩天讀到她的一篇兩萬來字的散文。散文叫《北京斷章》,這個題目並不打人。不過,平實是一種勇敢,更是一種境界。不知怎麼的,我跟著她的文字就走進了一條時間隧道走進了一個長長的歷史畫廊。世紀年代,“老柴頭完了炸醬麵,罵夠了二騷子,光膀子坐在院子裡,滿院子就是他的叫板”。“都是一句一句的,絕對沒有完整段落。忽然從一個朝代跳躍到另一朝代,意識流一般,橫穿起七國五代。”
那時一個叫徐虹的小女孩,有一個很女性很美麗的夢長大後跳《紅色娘子軍》芭蕾群舞的後排左起第二個。那時還有一個叫陳祖芬的傻丫頭,把《紅色娘子軍》的芭蕾舞劇六遍,拍成電影后十四遍。那陳祖芬的性格核心裡總有一隻芭蕾舞鞋在旋轉,穿著側扣襻的黑布鞋可以走足尖碎步一百一十四步。在那個年代,無可選擇,只有沒完沒了地看《紅色娘子軍》。
那個時代的人,個性少,共性多。看到徐虹把理想定位在芭蕾?群舞的後排左起第二個,我心裡那隻芭蕾舞鞋就旋轉起來,旋轉出
微笑的漣漪。
至於那種側扣襻的黑布鞋,這麼些年了,我再不曾想起來,好像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了。當然,我們從世紀走到世紀,都是活了兩個世紀的人。很多當時幾乎人皆有之的物品,醬如糧票,譬如側扣襻的黑布鞋,都幾成文物,或者成為懷舊的創新。小學生徐虹和她的好友風子,後來分手二十年後邂逅,風子“頭髮中分,兩邊各別一個黑卡子,像哈德門香菸的廣告畫”。尤其風子“居然”標新地穿著一雙側扣襻的黑布鞋。
二十年沒見的老同學又哈德門又黑布鞋的,而這位老同學看徐虹,顯然也在尋找舊日的遺蹟。“我們再一次躲躲閃閃地互相端詳對方的臉”,“我知道她的眼睛沒有調整焦距她和我所認識的她,我和她認識的我,嚴重錯位,我們實際上變成了四個人”。
兩個人的邂逅變成四個人的邂逅世紀的風子和世紀的風子,還有世紀的徐虹和世紀的徐虹。同樣是相隔二十年,如果是從世紀年代到年代,不會有隔世之感。但是,從現在倒回二十年,就有隔世之感。那時候,總想著一件衣服穿一輩子似的,怕冷,再加一脖套,怕胳膊肘那兒先破,就加上袖套。媽媽們“見了面永遠談脖套和袖套”。“儲存的大白菜得用棉被蓋上”蜂窩煤爐子,“廢報紙一燃就著了”。
就這麼幾筆,一個年代出來了。那時候我剛來北京,一個人住一間單位宿舍,平房,哪兒哪兒都漏風。我不會生爐子,也覺得學不會生爐子。把被子下端用繩子紮緊,穿著毛衣筆直著身子扎進“睡袋”,生怕動作幅度稍大,那“睡袋”就會變回被子。如今想來,我當時的處境和蓋上被子的大白菜無異。
即使是人同白菜,也總是要長大的。小學老師千人一面講著“手背後坐好,不許追跑打鬧。爭當三好學生。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力量”。“一個孩子的意志,必須屈從於一些不相干的大人,這就是成長的代價。”
十二歲的風子顯然更懂事一些,悄悄告訴徐虹,說男的女的親一下嘴,就會生孩子。徐虹說,那如果不親嘴,吐沫濺到呢?
這下風子傻了。
而十六歲的陳祖芬問她的媽媽為什麼男的女的結婚的時候並排站一下,就會有孩子?那麼,如果我走在街上,迎面有一個男的走來,總有一個瞬間是兩個人正好並排站著,那我為什麼就不會
生孩子?
好像,隨著徐虹的“斷章”,我和徐虹一起斷斷續續地長大。時間已經把人們“清洗、裁剪、壓模、重組。我們已經成為社會工廠流水線上的合格產品”。
徐虹開車到舊時的衚衕口,走進衚衕也走進過去。迎面走來一個衚衕女人,時髦無後跟的鞋,閃亮的紅指甲。“乾裂的腳趾都顯出一股凶相。那女人以衚衕裡特有的表情瞥我一眼判定我不屬於這裡,然後厲聲道這兒沒廁所”
徐虹走出時間隧道,走上酒樓的時候,已經遲了。“遠遠地看過去,風子們的手正在新世紀的空氣中做著一個簡練的手勢。”埋單。他們說。
“斷章”在一聲“埋單”中落下了句號。“埋單”兩個字,簡單、自信、就事論事、沒時間廢話、完事了就拜拜、大爺我忙著呢、該幹什麼幹什麼,充滿了現代的節奏感。
一個新時代開始了。沒有人會一心想跳芭蕾群舞的後排左起第二人,也沒有人會認為親一下嘴就會生一個孩子更沒有一個北京人冬日的處境會等同於大白菜。發展是硬道理。對於今天,我們一招手說埋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