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林》讀書筆記

《伊斯坦布林》讀書筆記

  西方、東方,陸地、海洋……

  就是這裡了。

  傳說中的拜佔斯循著神諭,找到了這片歐亞交界、陸海相連的土地。這裡因他而獲得了最初的名字——拜占庭。一統東西的羅馬皇帝君士坦丁,在這戰略要地上建起他的“新羅馬”,這裡就進入了“君士坦丁堡”時代。土耳其人攻入這裡時,也把這裡作為自己的首都,她又被稱為“伊斯坦布林”。

  奧爾罕·帕慕克出生時的伊斯坦布林,已經褪下了奧斯曼帝國的光環。她見證完嶄新的共和國誕生,又目送人們,將首都的稱號獻給亞洲那岸的安卡拉。此刻人們只想讓她更先進一些,甚至狹義地說,再西方一些。過時的小店接連“讓位給一連串更現代的企業”;工人們無休止地翻新路面,撬掉礙事的鵝卵石,偶爾在底下發現拜占庭時的迴廊;雅驪別墅一棟接一棟地被燒燬。往日的輝煌不再,新生的事物還是稚嫩潦草的模樣。沒有什麼比這樣一座“廢墟之城”更能引起人們的感慨了。少年時的帕慕克對大雪情有獨鍾,只因此刻的伊斯坦布林可以擁雪而眠,用白色掩蓋荒涼與汙穢。所謂的“呼愁(hüzün)”,就在這蒼涼的大背景下,油然而生。

  時代的憂傷擴散成集體的“呼愁”。擠在水泥建築之間的清真寺、舊城牆、小拱門,用自己殘破的形象,低聲訴說著“呼愁”;冬日行人身上暗色調的大衣染著“呼愁”;黑白電影一遍遍地放映著“呼愁”。課本上那些描寫奧斯曼帝國豐功偉績的語句,家中從未被人們彈過的鋼琴,日漸衰落的家族,父親與伯父生意的不斷失敗……這一切更加深了帕慕克身上的愁緒。

  那時的伊斯坦布林因眾多與時代不相稱的遺蹟而讓人倍感淒涼。同樣與時代格格不入,同樣充滿哀愁,我想起了另一座與她相似的城市,京都。和被西風吹拂的伊斯坦布林一樣,60年代的京都則為快馬加鞭擺脫二戰恥辱的建設熱情所包圍,人們拿出明治維新時的勁頭加緊美國化的步伐。但川端康成,卻逆著西化的浪潮,感受到了這座城市的哀愁,在筆下展開一幅古都浮世繪,希望儲存這座“精神故鄉”的東方記憶。他讓《古都》中退役的老電車,千重子身上過分樸素的和服,綢緞店的格子門,輕聲對人們說:“不要忘記我的名字”。

  回望我們自己的古都——長安、洛陽、北京、南京……和許多飽經風霜的古都相同,她們都未能完整保留鼎盛時期的動人全景。盛唐的象徵——大明宮“面積約3.2平方公里,為北京紫禁城的四倍,相當於三個凡爾賽宮,十二個克里姆林宮,十三個盧浮宮,十五個白金漢宮,五百個足球場。共11個城門,東、西、北三面都有夾城;南部有三道宮牆護衛,牆外的丹鳳門大街寬達176米,至今仍然是世界上最寬的街道……”但這一氣勢恢宏的東方奇蹟早已變成零星的碎片,我只能從復原圖上揣摩昔日的輝煌,回味這個傳奇般的名字。

  我們究竟需要怎樣的城市?是一座莊嚴美麗的博物館?還是一座熱情奔放的大工廠?人們有時未經全域性的思考,就在不經意間造就了城市的風貌。

  地震,大火,洪水……有一些災難城市無法躲避。而另一些,尤以我一直不能理解的縱火焚城為代表,則是人們強加給城市的痛苦。從楚人一炬到焚燒前明宮殿,再到英法聯軍燒圓明園,動亂中的'人們就這麼喜歡漫天大火的血色?就如此急切地想要毀屍滅跡,抹去人們的記憶?早年盛傳舊雷峰塔塔磚鎮宅辟邪,四方之士無有不過而抽磚者,再加上人們釋放白娘子出塔的“一片好心”,這座在建立之初本與人蛇傳說無關的塔,就在20世紀上半葉轟然倒塌,徒留身後一座空山,八十多年後才有新塔後繼。而那些阻礙交通的舊城牆、老門樓,“霸佔”寸土寸金的商業區的故居古寺,象徵腐朽過去的泥塑木雕,更加沒有了存在的價值,在人們破舊立新,急於與落後的過去一刀兩斷時,大多被迅速判處了死刑。

  邁向新生的確需要付出代價。大家這樣想著,對記憶的逝去並不在意。一座皇宮,一段城牆,這與我們的日常生活又有多大聯絡?然而,當人們慢下腳步,回憶起自己的經歷,想要尋找自己存在的舊日痕跡時,嶄新的城市卻不能給他們回答。或許有人並不在意文明遺產的儲存,只留心現代的創造。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創造的城市也有了破舊的趨勢,子孫們也毫不留情地將他們曾經的劃時代傑作夷為平地時,他們還能從容面對嗎?

  有人如夢初醒,一下著了急,也有人想借尋回歷史的名義另有所圖。今年八月見諸報端的重建汴京就是一例。“七朝古都河南開封,將投資1000億元,重現北宋‘汴京’時期盛景”此事在網路上流傳也很廣,但引來的大多是嘲笑、不屑。開封方面也趕緊澄清,“我們並不是想要複製一座‘汴京’城,而是要藉助老城區棚戶區改造,實現城市在內在風格上的統一。”這又引發了新一輪的質疑。

  為什麼會這樣?帕慕克寫到:“只有去看城市的過去,並以文字描述撩起的憂傷,方可找到自己真正的聲音。”而在我看來,城市,是因為記憶而不朽,因包容而長存的。有人說:“中國各地假古城重建沒一個成功的,想用此招振興開封是妄想。”沒有經歷過歷史洗禮,沒有真實記憶的“新古城”,只是空洞蒼白的存在,徒然勞民傷財罷了。我也覺得,圓明園無需重建,殘垣斷壁、枯草孤樹間那份真實的愁緒,更能激勵人們尊重過去,珍視當下。對帕慕克的伊斯坦布林來說,包容意味著東西方的融合。在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國城市不僅要保留曾經的輝煌,也要包容曾經的傷痛。而我們的今日就是明日的歷史。抱著尊重過去的態度,古蹟毀滅,美好的傳統蕩然無存的悲劇就會少一些。而如果我們能更尊重當下,在建築設計之初就做好了讓它經歷百年風雨、千年滄桑而成為歷史的準備,那麼資源浪費就會少一些,低俗怪誕的大樓,粗製濫造的工程,也會少一些了。

  “奧斯曼逐漸消失的文化遺蹟,無論多麼令人悲痛,卻未令我們裹足不前。”帕慕克也曾這樣說。世界舞臺上以獨特魅力而聞名的城市,就算是尊重故去有如羅馬,也絕對不是一塊冰冷的歷史切片,一座純粹的博物館。帕慕克筆下的伊斯坦布林之所以令人動情,也不僅僅是因為他寫到了令人傷感的城市廢墟,而是因為那是“一部個人的歷史”,因為這裡有美麗的母親,形形色色的同學,還有過初戀少女的身影,城市因為人而深情款款,變得細膩而溫柔。我理想中的城市應該是這樣的,她儲存著一些美好的傳統,她有豐富的建築可供人懷古,而這些建築也擔負著現代的使命,它們可以成為圖書館、博物館、大學,甚至是茶館、咖啡廳——只要還能留存一份寧靜;更重要的是,她是芸芸眾生存在過的見證,她用古蹟喚起歷史,用一棵樹,一座小公園,一艘渡輪,一條公交線,喚起某人少年的記憶,讓闊別家鄉多年的遊子,情不自禁地喊出她的名字。

  紛繁的細節構成人生的記憶,眾多個人的記憶拼貼成完整的大歷史,正如聖索菲亞大教堂聞名於世的馬賽克拼貼是由眾多的小方塊組成的那樣。奧斯曼人來到伊斯坦布林時,為大教堂的美麗所折服,他們未將這座異教教堂推倒,新建一座清真寺。蘇丹二世將大教堂轉變為清真寺的過程,只是移去鍾鈴、祭壇、聖幛、祭典用的器皿,用灰泥覆蓋基督教馬賽克。後來才逐漸加上了一些伊斯蘭建築。而現代的專家想讓這些馬賽克重見天日時,卻遇到了棘手的問題。恢復拜占庭,就意味著毀壞伊斯蘭。沒有人能說明馬賽克比那些伊斯蘭書法更重要。它們穿越了文明的鴻溝,共同經歷歷史的風霜,此刻已融為一體,彼此相依。復原者只得將這一麻煩擱置,讓它們繼續保持這種奇特的姿態。

  人們凝視城市時,應該像端詳一塊沉積岩一樣,看到文明的沉澱與生長。東方與西方,古老與現代,它們之間只有朦朧的過渡,而非生硬的定義。城市因此而豐富、鮮活。

  不管是拜占庭、君士坦丁堡還是伊斯坦布林,這塊土地已融進帕慕克的血液,與他如影隨形。《我的名字叫紅》中的謝庫瑞帶有帕慕克美麗母親的痕跡,帕慕克鍾愛的白雪更是落進了《雪》的全篇……就算這片土地有荒涼,有殘缺,他還是帶著眷戀提及她的名字——伊斯坦布林。帕慕克在滿懷悲傷地描寫完骯髒的炮筒、吵架的家人、焚燬的別墅之後,他在最後仍說:

  “有件事始終不變:博斯普魯斯在我們心中佔據的位置。和我童年的時候一樣,我們仍將她視為我們的健康之泉、百病之藥、良善之源,支撐著這座城市以及城市裡所有的居民。”

  人類妄圖封鎖這道將伊斯坦布林一分為二,使黑海與馬爾馬拉海南北相隔的海峽,截下往來的所有船隻,但人們永遠無法截住海峽間自由來去的洋流,無法封鎖魚兒的洄游,更截不住歷史的波濤與融合的潮流。歷經東方與西方的碰撞,古老與時尚的衝突,伊斯坦布林的本性未曾改變。也許正因擁有堅定的記憶和博大的胸懷,她才成為了世界上唯一一座地跨亞歐的城市。聖索菲亞大教堂與藍色清真寺毗鄰而存,獨立大街和巴格達大街隔海相望,Maslak的摩天大樓鱗次櫛比……它們無不帶有這座“東方巴黎”永不磨滅的獨特風韻。

  把你的名字,銘刻在古老的遺蹟上,用現代之光照亮;讓你的名字,在我血液中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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