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燈下的父親作文
煤油燈下的父親作文
停電了,出租屋裡一片漆黑。我點燃一根臘燭,黃豆般大小的微弱火光在黑暗的包圍中搖曳著、掙扎著。燭光中,我的眼前又浮現出多年未歸的故鄉,那位於湖南耒陽的一個小山村。在一間青磚黑瓦的小屋裡,窗外是無邊的寒冷的夜與凜冽的風,一盞正在燃燒的煤油燈散發出昏黃的光來。燈下,我和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哥哥正圍坐在一起談笑著。父親飽經風霜的臉時而微笑,眉心一條清晰可見的“八字”皺紋裡擠出了快樂;時而緊皺眉頭,心頭的結久久不能釋懷。青絲裡的白髮也在燈光的撩動中若隱若現,顫慄著,訴說著……
生育我的小山村屬於比較偏遠的鄉土,直到八十年代末尚未通電,家家戶戶都點著煤油燈照明。鄉親們通常所用來驅趕黑暗的煤油燈有三種。一種被稱作“馬燈”:用鐵製成,中間有一個圓玻璃罩,下部是盛油的底座,上部為透氣孔。圓罩裡有一個可自由調節火光大小的火芯。鄉親們可以提著它到外面行走,不會被風吹滅。
第二種稱作“檯燈”,比馬燈簡單,亮度也不如馬燈,只是一個高玻璃底座上罩著一個薄薄的如葫蘆般的玻璃燈罩,燈罩裡是可自由調節火光大小的火芯。這種燈一般只有村幹部或文化人才用得著,如村支書、村主任以及民辦教師之類。我家所用的煤油燈最簡單,不僅比檯燈矮小,而且火光也小,並且火芯裸露在外面,沒有玻璃罩子罩著。父親說,有這樣的亮度就夠了,“你們想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以節省不少的煤油呢!”
冬季的夜是寒冷而漫長的。我家的屋後是一座立滿青松的山頭,不時傳來呼嘯的北風颳過鬆林的“沙、沙”聲;屋旁的.小溪,在此時水也大了起來,“譁、譁、譁”地一夜響個不停,在寂靜的山村裡特別清晰入耳。我們與父親圍坐在桌前,桌下是畏畏縮縮的炭火,桌面上擺著一盞佈滿油漬的煤油燈,豆大的柔弱火光在昏黃中顫慄著,好像也怕冷一般。農村本來生活單調,在這夜燈瞎火的冬之夜,更是無甚活動可搞。我們吃完晚飯後便在一起閒聊,以此來打發這漫漫長夜。
這時,父親通常會點燃一支“喇叭”狀的紙菸或廉價的香菸,“叭嗒、叭嗒”地吸著,煙霧與昏黃便在他佈滿皺紋的臉上嬉戲。這時的父親,也不過四十來歲的年紀,但白髮已早早地從青絲裡鑽了出來。但是此時的他,會露出平日裡難見的輕鬆或微笑。不過,父親與我們的閒聊,絕少會說一些無謂的笑話與閒話,他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話題引入以他所要說的領域。如今細細歸納,當年父親對我們的言傳身教居然是全面的,幾乎包括了文、史、哲等多門學問。
為人處世,是父親常說常新的一個話題,他經歷過的時代多,閱歷豐富,又喜歡與村人交往,很多人情世故,他隨口都能說出一大把。而我們對這些又頗有興致,不僅易聽易懂,而且都是真人真事,覺得生動有趣。其時,他正好手上有一本發黃的線裝書,書名曰:《增廣賢文》。此書已嚴重磨損,黃紙已發毛,字為毛筆豎寫並多繁體,不知是那朝那代遺傳下來的手抄本了。父親原本只有小學四年級的學歷,再加上《增廣賢文》的微言大義與字多為繁體,父親在給我們解讀時便會出現幾多的誤解。如“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父親的解讀是:“天上的‘相子’(我們方言管星星叫相子)整個天上都是,但知心的人又有幾個呢?”
此時,我讀小學,哥哥已讀初中,對父親的一些常識性的誤解已能分別,但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笑而不言,因為我們覺得父親的誤解也很有意思,很能結合實際,似乎比書上的本意還來得有趣味。父親總是能夠瞧根據他的思想觀念以及處世為人的準則來賦予《增廣賢文》新的“內涵”,真是活學活用,與時俱進呀!所以,父親對《增廣賢文》內容的誤讀,我們卻能夠熟記於心,至今也還記憶猶新,而學校裡的老師所講過的許多冠冕堂皇的道理,我早已忘到九宵雲外去了。
然而,如果是父親當天剛剛做完小買賣回來的晚上,便沒有了這般輕鬆而有趣的閒聊了。這樣的晚上,見到的只是煤油燈下父親認真、嚴謹甚至憂慮而眉頭緊皺的面孔了。
父親為了全家的生計與我們兄弟的學習等費用,一年到頭奔波忙碌。這寒冬裡,本已是農民的“冬眠”季節,可當很多的鄉親們都是在溫暖的被窩酣睡或在暖洋洋的炭火前拉家常、打撲克之時,父親卻已在東方尚未露白之際,冒著寒風冷雨或紛飛的大雪上路了,他要趕到二十幾裡開外的集市上去買一擔鴨蛋並在天黑時分趕回來。
中午連兩毛錢的米粉都捨不得吃,可這一路上他要走過多少泥濘、爬過多少山坡呀!在當夜的夢鄉里,我多次聽到父親止不住的咳嗽聲。
第二天,父親又是天色未白趕緊上路,將買進的鴨蛋挑到十來裡遠的集市上出售。如果在路上,一步沒邁穩,摔倒在地,不僅勞動白費,而且血本無歸。現在想想,當年在泥巴路上擔著一百多斤重物、氣喘吁吁的父親,還得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
售完鴨蛋回來,通常已是夜幕深沉了,這時父親也顧不上吃飯,甚至顧不上擦掉土布衣褲上濺滿的泥水,就一頭鑽到煤油燈下,清點起當天的帳目來。這樣的時候,父親的臉是臘黃臘黃的,沒有一絲血色,這是整天的飢寒交迫在他臉上留下的傑作;父親眉頭緊皺,深深的皺紋裡填滿了擔憂與緊張。我們都很“識趣”,知道這時的父親是不能打擾的,只是遠遠的看著。只見父親從衣服的裡三層掏出一把錢來,各種面額的都有。他用控制不住的顫動的手先將一張張紙幣按面額分開:五十元的放一疊,然後是十元的放一疊,再是五元、二元……直到五分的。分好之後,父親先將此次買賣的本錢拿出來,再數剩下的錢。有時剩下的錢太少,父親會連聲嘆息;有時發覺數目不對,父親便會一遍又一遍的清點,直到滿意為止。但只要沒有虧本,父親在清點完之後,還是會露出幾許笑容,儘管笑容裡充滿了無奈與嘆息。
家裡的吃喝拉撒已夠父親費盡心血了,可他管起公家的“閒事”來卻還是奔走得腳板朝天;父親一生與做官無緣,但他卻幹了幾十年當官的活計。他的職務雖則沒有名稱,但“權力”卻比組長大,比村長小,相當於農村六七十年代的“大隊長”或者舊社會的“維持會長”吧。他管的是全灣(我們管聚居在一起的村宅為灣,一個灣通常有幾個村民小組)的公共事務與錢物。灣裡的鄰里紛爭、集體活動的組織、灣裡統一事務的安排、公共山頭樹木的處置以及其他公共財物等,無不在父親管轄的“職權”範圍之內。
有時,一些棘手問題村幹部無能為力,可只要父親一到場,憑他不緊不慢與入情入理的一番話,問題往往很快得到化解,令村幹部連呼“怪事!”父親握在手裡的“王牌”是道義、信用、公正、公平與人格的力量,當然,也有說話的方式與技巧。他乾的這差事其實只有義務而無權利,如果說有點兒權利的話,那就是操勞一年下來,有幾塊錢象徵性的工資。“家族們都一致推選我管事,我能好意思推脫嗎?”面對家人的不理解,父親語重心長地說。於是,在煤油燈下,又出現了父親另外的情狀。
農村人開會一般都在晚上,因為只有這時才能把相關人員等齊到場。灣裡經常為了一些公共事務,幾個說話有“分量”的人便會齊聚我家,共商“灣事”。這時,煤油燈下的父親總是樂呵呵的,來者都是客,不樂呵呵怕別人認為你不樂意而誤會呢!但父親這個“維持會長”又絕不會做無原則的“好人先生”,對於他認為正確的原則性的意見,便會頑固的堅持,甚至一度與人爭得面紅耳赤,“你這樣做了,其他人怎麼辦呀!還有很多家裡困難的人,都不管他們死活了嗎?”父親睜大了疲憊的眼睛,朝與他意見相佐的人大聲嚷道。飛濺的唾沫與粗壯的話音使微弱的煤油燈火劇烈地擺動著。
父親手裡管著公共事務,特別是公共錢物由父親保管,一些不識真相的人常常會無端地猜疑,“誰會不要錢吶,人不要錢鬼也怕!”村裡的三麻子就在我面前故意這樣說過。但我最清楚父親是不是真的要了公家的錢。我記得父親每次處理完公事回來,如果有開支與入帳,他一定又是一個人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清算起他的帳目來。他不僅把公家的數記得清清楚楚,還將公家的錢用報紙包紮起來,特意放在一個抽屜裡,避免與自家的錢相混合。似乎在錢本身,公家的與自家的也是不相同的。
刺眼的電燈光線將我從遙遠的煤油燈下拉了回來,父親微笑的或緊皺眉頭的面容消失了。我突然感覺有兩道滾燙的液體在臉上滑落,一摸,盡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