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散文理論批評
朱自清的散文理論批評
翻開中國現代散文史,散文家分門別類,作品異彩紛呈,大都形成了自己的獨特的藝術風格,朱自清先生就是這些散文大家中非常傑出的一位。
朱自清的散文理論批評
就像談到中國現代短篇小說,我們不得不談到魯迅一樣,在談到中國現代散文的時候,我們不得不提及一代散文大家――朱自清。或許朱自清在當時的文壇上並不曾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但他卻以獨特的創作才情和傳奇的人生閱歷得到了世人的認可。眾所周知,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朱自清是以詩作而在文壇嶄露頭角的,更是以長詩《毀滅》奠定了他新詩人的地位,接著,他又以《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為開端的散文創作顯示出他卓越的文學創作的才華,此後結集的散文集《背影》《歐遊雜記》《倫敦雜記》更是集中體現了他作為一代散文大師的風範。抗戰後,他又開始了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並著有《詩言志辯》《經典常談》等著作,他對中國文學史的批評論著也因此受到後人的關注。應該說,朱自清的傳奇並不在於他由詩人――作家――學者的人生閱歷,更在於,他在這三重領域裡都獲得了傑出的成就。由於我們平時所關注的是都是他作為作家的一面,即更多關注的是他的作品本身,那麼本文試從創作的角度談談他的散文理論批評。
(一)關於散文的界定
我們知道,中國現代散文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才產生的。此後,散文創作和散文批評同步進行。當時一批具備反叛精神的五四新文化戰士,對數千年來根深蒂固的“文以載道”散文觀進行了猛烈抨擊,並以此建立了新的散文觀念,首先提出散文這一觀念的是五四革命先驅劉半農。他在《我之文學改良觀》中提出了“文學的散文”這一概念,他說:“所謂散文,亦文字的散文,而非字的散文。”他的觀點應該說劃清了“文學”與“非文學”的界線,使現代散文明顯區別於與韻文相對的古代散文觀念。但他所說的散文中還包括小說、雜文等等,因而文學性散文的概念不是很明確。隨後,周作人又提出了“美文”的概念,較之劉半農的關於散文的觀念,周作人的觀念就把散文和小說嚴格區分開來,並確認了散文具有其它文學樣式不可替代的藝術表現功能。而後,王統照、胡夢華又分別提出“純散文”、“絮語散文”等概念,他們在認定文學散文的美感作用和特殊地位方面,與周作人取得了共識,而且比較自覺的將散文看作是一種與詩歌、小說、戲劇並列的,具有獨立存在價值的一種文學形式。那麼,作為一代散文大家的朱自清是如何界定散文的呢,他在一些零星的篇什中都有提及。
朱自清在《關於散文寫作――答<文藝知識>編者問》一文中作了如下概括:“廣義的散文,對韻文而言。狹義的散文似乎指帶有文藝性的散文而言,那麼,小說、小品文、雜文都是的。最狹義的散文是文藝的一部門,跟詩歌、小說、戲劇、文學批評並立著。小品文和雜文似乎都該包括在這一意義的散文裡。有人認為這一意義的散文只指小品文而言,雜文是獨立的,是在文藝之外的。我卻覺得雜文是小品文的轉變,無論是諷刺,是批評,總帶有文藝性,應該算是散文的一種而放在文藝部門裡。”從這段論述我們可以看出,朱自清對散文的闡述是多角度多層面的,無論是從廣義、狹義、還是最狹義的層次來看,他所定義的散文始終都是涵蓋著小品文和雜文的。這種觀點,較之於劉半農、周作人等人的散文理論在一定程度上是契合的,即把散文看成是與詩歌、小說、戲劇相併列的一種文學形式,確認了散文的獨特地位。但同時,我們也可以從他的論述中看出,他的散文觀念又在繼承他人的散文觀上又有了發展,將之更加具體化,這與我們今天的散文觀念實有相通之處。比如我們今天講散文的樣式時,也講到包括隨筆、小品文、雜文等。
在散文諸品種中,朱自清創作了大量的小品文,對它的理論闡述也比較多。他在《寫作雜談》裡這樣說:“所謂散文,便是英語裡的‘常談’,散文雖然也敘事、寫景、發議論,卻以抒情為主。”同時,他還在《論現代中國的小品文》中這樣闡述到:“抒情的散文和純文學的詩、小說、戲劇相比,前者是自由些,後者是謹嚴些:詩的字句、音節,小說的描寫、結構,戲劇的剪裁與對話,都有種種規律,必須精心結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選材與表現,比較隨便些;所謂‘閒話’,在一種意義裡,便是它的很好的詮釋。”在這裡,朱自清將散文與詩歌、小說、戲劇加以比較,認為它相當於日常生活中的“常談”和“閒話”,顯得格外的“自由”“隨便”。這就是說,無論內容與形式,散文都不受絲毫羈絆,沒有任何條條框框。他強調散文的根本特點就在一個“散”字,當然這裡的“散”並不是亂的代名詞,而是一種美的象徵,是一種悠閒的美,一種寧靜的美,一種信馬由韁的美。其實我這跟我們今天所講的“形散而神不散”“形散而神聚”是一種意思。同時,從朱自清的論述中我們也可以看出,朱自清的這種見解是繼承了魯迅譯介的廚川白村的關於散文的理論的。我們知道,魯迅於1924年翻譯的日本文藝評論家廚川白村《出了象牙之塔》中有關英國隨筆體散文的闡釋:“如果在冬天,便坐在暖爐邊的安樂椅子上,倘在夏天,則披浴衣,啜苦茗,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閒話,將這些話題照樣地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essay……”在散文任意而談這一點上,兩人的見解是相一致的。但同時,也可以看出,朱自清的見解似乎又更深入,他把散文與詩歌、小說、戲劇作了比較,以突出散文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的獨特審美特徵,即強調散文是最為悠閒的文體,結構也是十分自由的,這對我們理解和接受散文這一文學樣式有很大的幫助。
(二)關於散文創作
1.寫作內容
小品文既然是以抒情為主,又可以任意而談,那麼應該談什麼人與事,寫什麼事,抒什麼情呢?朱自清從當時中國文壇的狀況與個人生活寫作實際出發,在《什麼是散文》中闡明瞭自己的看法。
他認為:一是“身邊瑣事”,朱自清本人就曾寫過不少這樣的篇什,他膾炙人口且流傳久遠的《背影》《兒女》《給亡婦》《荷塘月色》,無一不是記敘的身邊瑣事,如《背影》是寫回憶中父親送我上火車的背影,《兒女》是寫作者自責自己平時對孩子粗暴,但這些以身邊瑣事為題材的作品,恰是表現了作者博愛之心,愛父親、愛兒女,愛妻子,這說明,身邊瑣事也是可以寫出傳世之作的。但如果只寫這些,散文的路似乎太過狹窄,未免單調。
二是寫遊記、自傳、讀書記,比如《歐遊雜記》《倫敦雜記》中,就收入了朱自清遊記共19篇,《威尼斯》《羅馬》《瑞士》《巴黎》等等篇什大多所記都是觀賞名勝和藝術品的印象,文字雖平淡,但更值得品味。至於讀書記作者也寫了很多,比如《魯迅先生的雜感》、《葉聖陶的短篇小說》《白採的詩》等等,這種隨筆式的評論在一定程度上也豐富了寫作的內容,又比只寫“身邊瑣事”邁進了一步。
第三,他提倡“寫大眾生活”。即寫出緊扣時代並能反映人們當時生活情狀的作品。
從以上,我們可以看出,朱自清提出小品文寫作範圍的不斷擴大,實際上也是針對當時的文壇狀況而提出的。我們知道在19世紀30年代,周作人、林語堂為代表的自由作家提倡幽默小品和閒適小品,主張小品文的寫作應“以自我為中心,以閒適為格調”,徹底地把小品文當成了純粹的娛樂品和消遣物。但同時,受到魯迅雜文的影響的左翼作家群,比如說茅盾、瞿秋白等人開始用階級分析的觀點來進行散文創作和社會批評,從而寫出了政治性很強的雜文篇章。這種觀念很容易把散文這種文學式樣當作為政治服務的工具。也正因此,引發了關於小品文的論爭,但朱自清並沒有隨著這兩種大流而去,在散文應該寫什麼的問題上,他堅持著自己的觀點,並且在四十年代,朱自清還進一步指出:“過去的散文大抵以寫個人的好惡為主,而以都市或學校為背景,一般所謂身邊瑣事的便是。老這樣下去,筆也許太膩,路也許太窄,內地描寫似乎正可以濟窮也。”在他看來,小品文應該進一步擴充套件它的寫作範圍,否則有一天也會走到盡頭。
2.理論指導
五四時期的小品文強調錶現作家的個性,朱自清也是稟承這一觀點進行寫作的。他在第一本散文集《背影.序》的結尾說:“只當時覺著要怎樣寫,便怎樣寫了,我意在表現自己,盡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見,是在讀者。”這個時期,他的寫作散文的支點可以說就是六個字“意在表現自己”。此時他的散文正是毫不矯飾地表露著自己的感情和心靈的,比如說上面所提到的'名篇《背影》、《兒女》等所描寫的正是一個作為知識分子的自己的兒女情長,朋友之誼,雖然寫的都是個人圈子裡的“身邊瑣事”,但讀來卻是情意綿綿,迴腸蕩氣。但後來,當他面對時局的變遷時,覺得寫身邊瑣事沒有多大意義時,就離開了“表現自己”這一支點,這從稍後寫就的一系列遊記可以看出。他在《歐遊雜記》中就“讓自己站在文外”,既不寫生活瑣事,也不寫浪漫情調的異域感,而是客觀地描述歐洲國家的名勝古蹟,謹慎地介紹西方的歷史、文化和藝術。從朱自清自起初的“表現自我”到“迴避自我”的創作理論的轉變中,我們可以看出他並未拘泥於一種創作理念,而是在不斷探索新的散文發展之路的。
3.寫作方法
至於怎樣寫好散文,朱自清作過多方面的論述。他認為,總的來說,“學識固然不可少,經驗似乎更重要。”“如寫讀書記、傳記等,當然先得多讀書,蒐集資料。”朱自清不相信“情感的自然流露”,即使是《背影》這一篇什,他說這並非是“自然的流露”,而是“平日訓練”的緣故。至於創作靈感,他倒是承認的,不過他所說的靈感是經驗的產物。在《關於散文寫作》中他這樣說道:“寫作似乎可以說有靈感,但我不願意用‘靈感’這個譯名,而願意用‘感興’這個譯名。感興只是心頭一動。這心頭一動是由經驗的綜合來的,有時不自覺,有時自覺。”歸結起來,朱自清的意思是說,要寫好散文,必須多讀書積累知識,擴大生活領域,培養觀察力與判斷力;而只有具備了淵博的知識與豐富的經驗,就將自然而然地產生靈感。
要寫好散文,除了學識、經驗與靈感以外,運用語言的功夫也是極為重要的。散文的本質特點除了“散”之外,就是“文”,而“文”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語言的運用。
朱自清對這個問題的經驗之談也能夠給我們以有益的啟迪。
朱自清散文的語言爐火純青,樸實清新,渾然天成,令人感到作者似乎是信手拈來,漫不經心,實則不然。他總是“很注意文字的修飾。語句的層次和詞義,句式,都用心較量,特別是句式。”例如他在寫《歐遊雜記》時,就在句式上下了一番功夫。誠如他在序言中所說:“記述時可也費了一些心在文字上:覺得‘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難。顯示景物間的關係,短不了這三樣句法;可是老用這一套,誰耐煩!再說這三種句子都顯示靜態,也夠沉悶的。於是想方設法省略那三個討厭的字,例如‘樓上正中一間大會議廳’,可以說‘樓上正中是――’,‘樓上有――’,‘――在樓的正中’,但我用第一句,盼望給讀者整個的印象,或者說更具體的印象。”從這段言論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在寫作時是很費了一番心思的,但我們在品讀時卻覺察不出他刻意為之的痕跡。
朱自清認為散文的語言應儘量做到口語化,口語不夠用時則適當吸取外來語與文言。他的《兒女》就是典型的口語化的名篇。現摘錄一段:
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乾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蔔;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麼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
這一段讀起來就像作者與讀者對坐,有拉家常的意味。這也說明,用地道的口語也可以寫出富於魅力的美文。當然有時口語難免不夠用。朱自清說:“我們的生活在歐化,我們的語言文字適應著,也在現代化,其實是自然的趨勢。”這種趨勢“雖然總免不掉夾雜文言,夾雜歐化,但是主要的努力是向著活的語言”,這才是散文的“生路”。
總的來說,在散文藝術的探索中,朱自清作出了艱苦的努力,至少可以說在文體革新與語言創造方面,達到了中國現代文學的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