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傳》第十二章《流言》
《張愛玲傳》第十二章《流言》
引導語:《張愛玲傳》是中山大學教授張均從男性角度解讀一代才女張愛玲的傳奇人生。下面是小編收集其中的第12章《流言》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傳奇》出版幾個月後問世的《流言》花費了張愛玲更多的心血。按照當時她在文壇上的赫赫名聲,她的書銷路不用愁,出書根本無需她費神,以《雜誌》出版社對她的推許、優待,再替她出一本散文集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可是張愛玲寧可自己來張羅。她找到一家出版公司,而後從備紙張、跑印刷到校對,全部一手包下。可能她覺得這樣出出來的書更能滿足她的一些細緻的研究,更能讓她稱心如意。也許親手操持,眼看著自己的作品一步一步變成一本漂亮的書,這過程本身就有一種趣味。
淪陷時期紙幣不值錢,物資緊缺,家家戶戶都忙著囤貨,囤什麼的都有。張愛玲除了像《童言無忌》中戲說的“囤”過沒要緊的幾塊衣料之外,還當真有派上了用場的囤積。當時紙張的供應非常緊張,她便囤下一些白報紙,連晚上睡覺也睡在上面,異樣親切欣喜地有一種踏實感。《流言》就是用這些囤貨印的。
她集了自己身著各種衣裝的照片,半身的、全身的,各種姿態、情調的都有,並且精心勾了一幀自畫像放在卷首,又從自己的畫稿中細心挑出一批速寫,作為書中的插頁。總之是力求將這書弄得別緻,從裡到外都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張愛玲的書。為了書她不憚煩難一遍遍跑印刷所。原來像這樣事務性的奔走以及與人打交道,她皆以為苦,現在似乎樂此不疲,最後居然接洽得兩不吃虧。凡此均反映出她愉悅的心境,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之對生活充滿興趣,她的煥發的精力都從這裡來。
《流言》不及《傳奇》讀者的眾多。《傳奇》問世後當月即再版,其後又出增訂本,《流言》初版雖然很快就再版,但抗戰勝利後沒有再印過。張愛玲在淪陷時期發表的散文多有未及收入《流言》者,沒有像《傳奇》一樣出增訂本,可能是張對它們不像對小說那樣重視,但《流言》在普通讀者中的影響和號召力不及《傳奇》,可能也是一個因素。有趣的是,當代的讀者似乎更偏愛《流言》,至少對她的興趣一點也不亞於《傳奇》,祖國大陸以各種名目出版的張愛玲散文集不下十數種,而《張愛玲散文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可以登上暢銷書排行榜,便是證據。此外,如今模仿張氏散文風格的人也遠較模仿其小說風格的作者為多。同時,張愛玲的聲譽主要也是靠《傳奇》建立起來的,它一直是批評註意的焦點,以《流言》為物件的批評則為數寥寥。這同文類的不同不無關係,散文的“私語”性質似乎決定了它比小說更是屬於少數人的閱讀的物件,我們不能想象《流言》中的哪篇文章能有《傾城之戀》的轟動效應,另一方面,對批評界而言,散文好像更適於充當欣賞而不是批評的物件。
可是在圈內,她的散文似乎比她的小說更能得到一致的好評。《傳奇》座談會上,發言者對她的小說讚美之餘多少也還有些微詞,比如善造氛圍而結構稍嫌鬆散、全篇不如一節、一節不如一句,等等,散文雖在題外,卻常是很自然地就被拿來與她的小說作比較,而比較的結果總是對她的散文有利。小說家譚惟翰稱讀張的散文“比小說更有味”,班公的評價則更帶有史家的眼光:“她的小說是一種新的嘗試,可是我以為她的散文、她的文體,在中國文學的演進史上,是有她一定地位了的。”言下之意,她的小說尚在摸索階段,她的散文則已臻於成熟、完美。《〈傳奇〉集評茶會》,載《雜誌》月刊,1944年9月號。
一些資深的讀者喜愛張的散文勝於她的小說,部分的原因與其說是他們以為張的小說尚有改進的餘地,不如說他們對散文這種形式本身有更大的興趣,像《古今》的圈子中,讀散文的人肯定較讀小說者為多。中國文人對“文”的重視遠在小說之上,作文、讀文的傳統相當深厚,即使在小說地位得以提升的文學革命以後也還是如此。有教養的讀者往往一入中年便不復以讀小說為樂,這個圈子與文學青年的那個圈子有著兩樣的趣味,更執著於“天然勝於人為”的鑑賞標準,而散文以其性質似乎天生就較少人為的痕跡。正像中國畫只需簡單的技法,其境界的高下更取決於作畫者的心性、修養、趣味一樣,散文的技巧也相對簡單。小說有更多複雜的營構,有更多的地方要求助於匠心--更容易分解出一個純粹的技巧層面。所謂技巧,正是“人為”。即如張愛玲,她的散文顯然比她的小說更來得從容不迫、揮灑自如。《傳奇》中的小說常給人刻意經營的印象,一些篇目,其開篇、收束、佈局重複雷同,易現“格律的成分”,她的散文則往往可以做到起落無跡,“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甚至她的語言文字也是在散文中更見自然流暢,小說中則時有過分雕琢的痕跡。可是將兩種不同的文類硬相比附,定其高下,究非明智之舉,我們只能各以其自身的尺度加以衡量。
然而班公對張愛玲散文下的斷語仍然值得注意,而且看來不難達成共識。
新文學作家中散文高手不在少數。第一個十年散文被稱為諸文學樣式中成就最高的,既有周氏兄弟那樣的大師,更有朱自清、俞平伯、郁達夫、陳源、冰心等眾多的名家,不僅打破白話文不能為文學的神話,而且對後來者有示範的意義。30年代,小說、戲劇等樣式漸趨成熟,而散文的光輝仍不為其所掩,豐子愷、梁遇春、蕭紅、吳組緗、沈從文等人的散文均自成一家。以何其芳《畫夢錄》為代表的精緻濃麗、低吟個人幽緒遐思的散文隱然造成一時的風氣。林語堂先後創辦《論語》、《人間世》、《宇宙風》三大雜誌,高唱“閒適”、“性靈”,有人反對,有人應和,雜文小品文雜誌紛紛出現,以至文壇上將1934年、1935年稱做“雜誌年”、“小品文年”。抗戰軍興,報告文學因緣際會,一時成為最得寵的文學樣式,散文這種個人化的文體暫時沉寂,可是寂寞中也還有新人佳作出現,而一些學者也加入散文作者行列,王了一(王力)的《龍蟲並雕齋瑣語》、梁實秋的《雅舍小品》、錢鍾書的《寫在人生邊上》,或針砭時弊陋習,或戲語人生,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構成散文創作的特異景觀。至於此時的淪陷區,由於日偽統治下的一種特殊氣氛,散文反倒有一種畸形的繁榮,各種散文小品雜誌數量之多,別時別地少見,又因有一些汪偽頭面人物資助或加入筆陣,聲勢更壯,雖然並未出現多少可以自成一家的作者,卻是熱鬧非常,儼然是又一個散文興盛的時期。
無需詳盡的描述,僅以三言兩語的勾畫,我們也可知道現代文學史上散文創作的興旺和名家的眾多。儘管如此,張愛玲以她薄薄的一冊《流言》,仍然能於眾多的名家之中獨樹一幟,卓然而立。
張愛玲的散文在淪陷區的文壇上一出現,立時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也許最初使人稱奇的,是文中煥發的才氣(最早同讀者見面的是《洋人看京戲及其它》、《更衣記》等篇)。其時的風氣,大致可以從《古今》、《天地》見其端緒。《天地》上的一些文章與生活較為貼近,亦較多感情色彩,但許多作者述身邊瑣事而缺少見識才氣,常給人單薄瑣碎的感覺。《天地》因為由蘇青主持,頗多女性色彩,所登文章多拾掇身邊瑣事,沒有《古今》的書卷氣,而生活氣息較濃。真正左右文壇風氣的當然還是《古今》,圍繞在《古今》周圍的作者顯然遙奉周作人為旗幟。如前所述,該雜誌的編輯都是林語堂的舊部,而林語堂標榜“閒適”、“性靈”,也供奉過周作人這尊菩薩,只是他麾下的雜誌另有他帶來的一些洋派的才子氣紳士氣,《古今》則更有國粹色彩,更追隨周作人的路向。
畫虎不成反類犬,這些作者拾摭來周作人文章最容易被人效仿又最不易模仿的兩個特徵,一是抄書,一是所謂“沖淡”。於是雜誌上見到的盡是些抄書連綴成的長文,或是做出“沖淡”模樣的“性靈”文章;文抄公以學養掩飾其才情的不足,號“沖淡”者適見其性情的索然寡味。灰撲撲的陳言、無話找話的做作、不死不活的書卷氣、假古董、小擺設,構成一個沒有生命躍動的蒼白世界。時風所趨,連蘇青這樣有自己風格的作家偶或也被其誘惑,要讓自己的文章染上點古氣,而一些文思枯窘、搜腸刮肚的末流作手也都“沖淡”起來。
張愛玲自出手眼,自鑄新詞,她的文章在一派雍容揖讓的沉沉暮氣中吹進的是一股清風。所謂“沖淡”,大略也就是含蓄,含蓄的一大要義,便是不露才,不露才往往成為掩飾無才的冠冕堂皇的藉口。張愛玲偏是逞才使氣,並不收斂鋒芒,其雋永的諷刺、尖新的造語、顧盼生姿的行文,使其文章顯得分外妖嬈俊俏。氣盛言宜,她的文章議論風生,神采飛揚,從頭到尾,一氣呵成,毫無阻滯,正是傅雷讚歎的,是“色彩鮮明,收得住,潑得出的文章”。
另一顯才氣的是她的煉字煉句。《流言》的讀者誰也不會放過文中處處散落的警句,《洋人看京戲及其它》中說:“但凡有一句適當的成語可用,中國人是不肯直截地說話的。而仔細地想來,幾乎每一種可能的情形都有一句合適的成語來相配。替人家寫篇序就是‘佛頭著糞’,寫篇跋就是‘狗尾續貂’。我國近年來流傳的雋語,百分之九十就是成語的巧妙的運用。”她則自出機杼,陳言務去,本其聰慧,釀造出地道的張愛玲式的警句。凡此皆與流行的文風形成鮮明的對照--時尚絲毫影響不到她,她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帶來了一支筆。若說她與當時的散文有何對話關係,那就是她有些短文對時下文風微露調侃之意。《話說胡蘿蔔》寫道:
有一天,我們桌上有一樣蘿蔔煨肉湯。我問我姑姑:“洋花蘿蔔跟胡蘿蔔都是古時候從外國傳進來的吧?”她說:“別問我這些事,我不知道。”她想了一想,接下去說道:
“我第一次同胡蘿蔔接觸,是小時候養叫油子,就餵它胡蘿蔔。還記得那時候奶奶總是把胡蘿蔔對切一半,塞在籠子裡,大約那樣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們吃的菜裡是向來沒有胡蘿蔔這樣東西的。--為什麼給叫油子吃這個,我也不懂。”
我把這一席話暗暗記下,一字不移地寫下來,看看忍不住要笑,因為只消加上“話說胡蘿蔔”的標題,就是一篇時髦的散文,雖說不上衝淡雋永,至少在報章雜誌裡也可以充數。而且妙在短--才起頭,已經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
這篇短文同另一篇《雨傘下》一樣,都是謔而不虐的遊戲文章,是對那種看似大有深意,其實並無深意的“沖淡”文章的戲擬。
張愛玲的散文當然不是空穴來風,她的文體深受英國散文的影響,這一點在《天才夢》中已見端倪。
《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卷導言的兩位作者周作人、郁達夫都是現代散文的建設者和最好的見證人。論及現代散文的發展,周作人強調“現代的散文在新文學中受外國的影響最少,這與其說是文學革命的,還不如說是文藝復興的產物”,所謂“復興”指的是古來言志派文學,尤其是明末公安派小品文的復興;郁達夫則特別看重英國小品文字對中國現代散文的影響。雖然二人側重有所不同,但都承認新散文的發達實有外援內應兩個因素。周作人開初提倡美文,心中的範本即是英國人的散文;郁達夫認為英國散文所以能在中國有深遠的影響,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中國所最發達也最有成績的筆記之類,在性質和趣味上,與英國的Essay很有氣脈相通的地方”。總之,從源流上看,晚明小品和英國散文可說是中國現代散文的不祧之祖。有些作家從中受到的影響是間接的、廣義上的,即透過魯迅、周作人等人的介紹評論以及示範,體認到散文不衫不履,敘事、抒情、議論無所不可的性質。有些作家則與之有更為直接的承傳關係,從文風、格調都可見其淵源所自。像周作人、俞平伯、廢名之於明末的散文,朱湘、梁遇春、梁實秋、林語堂、錢鍾書、張愛玲之於英國小品。
張愛玲接受的是西方式的教育,在聖瑪麗亞女校,尤其是在香港大學,所讀英文範文中當不乏英國散文名家的作品,她練筆的那段時間,又正是林語堂提倡幽默,鼓吹西洋雜誌文不遺餘力的時候,受英國小品文的影響是很自然的事情。她寫小說從中國章回說部中得到很多教益,寫散文則似乎古代的作家並沒有給她提供範本,相反,她提到過的幾位英國作家中,蕭伯納、赫胥黎、毛姆,同時也都是小品文的高手。她在港大三年寫信堅持用英文,回到上海後最初也是用英文從事寫作,這無疑也影響到她的文體。鄭樹森教授指出她在《二十世紀》上發表的作品“略帶一點維多利亞末期文風”鄭樹森:《張愛玲與〈二十世紀〉》,見鄭樹森(編):《張愛玲的世界》,42頁。,事實上她轉而用中文寫作之後,雖然中文流利之極,絕無翻譯腔,但文章的情調以及結構章法,仍然帶有英國小品的風致。且不說先有英文字的《更衣記》、《洋人看京戲及其它》等篇,像《公寓生活記趣》、《談女人》等文也是如此。這也是張愛玲的散文在淪陷區文壇上一出現即給人耳目一新之感的一個原因,因為林語堂走後,這一路的散文音沉響絕,少有高手之作,充斥雜誌的都是暮氣沉沉、缺少活氣的考據、抄書之類了。
郁達夫將古人的筆記與英國人的小品相比較,指出前者少一點“在英國散文裡極是普遍的幽默味”,輕鬆隨便、詼諧風趣,也確是英國散文的一般特點。幽默從機智來,機智最易見於議論,譯作小品的那個字眼在英文中本就有論說之意,雖說是“非正式的”(informal)、“隨意的”(familiar),也還是圍繞著某個話題的“論”。梁遇春、梁實秋、錢鍾書的散文皆長於議論,《流言》中的許多文章也以議論為主,敘事、抒情倒在其次,所以張愛玲最初的散文給人的強烈印象就是作者的機智,即使那些“記”文中也可見到大量狡黠靈慧的俏皮話,而文章的起承轉合往往是靠這些輕靈的議論推動的。
英國文人的幽默自然是英國式的幽默,輕鬆隨便中也還透著幾分矜持,矜持意味著保持距離。即如以《伊利亞隨筆》垂名於世的蘭姆,雖然屬於親切和感情自然流露的作家之列,多愁善感,家中又迭遭慘劇,可是文中的“伊利亞”仍是從容風趣的,他頭腦中具有創作能力的那一面不去面對心靈中最大的隱痛。張愛玲稱“大眾實在是最可愛的顧主”,在《到底是上海人》、《童言無忌》裡頗將讀者恭維了一番,而在散文中亦常將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歷所感娓娓道來。然而她與讀者的關係卻是親而不暱,用她自己的話說:“大眾是抽象的。如果必須要一個主人的話,當然情願要一個抽象的。”這裡面也就有她的距離感。一方面,她毫不忸怩做作地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實感,另一方面,她的這種流露絕非“交心”式的和盤托出。她對自己的經歷和情感的描述往往經過了過濾,像她幾篇自傳性散文寫到她青少年時代的悲歡:“不是心腹話也是心腹話了吧?”可是這裡面時間、空間上的距離對於她是重要的,著跡著相的記敘都在事情已經進入了記憶之後,這時她已經有餘裕在重新體驗當時的情感的同時跳出局外來觀察分析自己。《私語》中記她在父親家中的遭際,對於她可謂刻骨銘心,但是在敘述中,她已經可以帶著幾分超脫來調侃自己簡單可笑的判斷,稱自己“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在這種自嘲性的語氣中,事情自然減少了幾分嚴重性。她寫《天才夢》應該是自信心尚未完全恢復的時候,甚至在那時她也已經能夠幽自己一默,我們該記起她說到她的“天才”時那種揶揄的口吻。
二三十年代是新文學的涕淚交零的時期,散文也來得特別情感洋溢。還在它的草創時期,散文的功用似乎已經更多地定格在寫景抒情上,周作人20年代初即對此現象提出批評,說時下的散文“落了窠臼,用上多少自然現象的字面,衰弱的感傷的口氣,不大有生命了”。郁達夫以文學為自傳,將散文作傾吐內心積鬱的工具,引來無數文學青年的效仿,將原原本本、不加處理地向讀者坦露個人的情感認作散文的第一要義,更造成了一種浪漫感傷的風氣。與之相比,張愛玲的散文顯然理智的成分更多,她之流露個人情感也是以理節情的。這裡面的距離感與她的性情有關,與她對感情氾濫的新文藝腔的厭惡有關,同時,英國散文對她的影響也是一個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