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經典愛情詩
徐志摩經典愛情詩
篇一:《戀愛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戀愛他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太陽為我照上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只是個孩子,認不識半點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愛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裡癢齊齊的有些不連牽,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上當,
有人說是受傷——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他到底是什麼一回事?
這來我變了,一隻沒籠頭的馬
跑遍了荒涼的人生的曠野:
又像那古時間獻玉的楚人,
手指著心窩,說這裡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時一刀拉破我的心頭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無情的宰割,我的靈魂!
是誰逼迫我發最後的疑問?
疑問!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夢醒,
上帝,我沒有病,再不來對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這地面,情願安分的做人,
從此再不問戀愛是什麼一回事,
反正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篇二: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著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著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 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髮絲,
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哪裡?
我要你,要得我心裡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為什麼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於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裡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絕望的慘酷。
這也許是痴。竟許是痴。
我信我確然是痴;
但我不能轉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萬方的風息都不容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驅策著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
毀滅的路,但
為了你,為了你,
我什麼都甘願;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理性亦如此說。
痴! 想碎一個生命的纖維
為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願,即使
我粉身的訊息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隻地穴裡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願!
痴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也無法調回一個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回已上死線計程車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的實在,
雖則我心裡燒著潑旺的火,
飢渴著你的一切,
你的發,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痴想與祈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間的距離!
戶外的昏黃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掛著冰雪,
鳥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鐘上的針不斷的比著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的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鐘。
篇三:《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裡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佈在荒野的枯草裡——
飽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派——
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①寫作時間和發表報刊不詳。手稿篇末註明:“二十六日,半夜”。與原稿有出入的是:第3行“晶瑩”為“光明”;第4行為“我愛他們的恆心”;第6行 “清晨”為“侵晨”;第9行“山澗邊”為“澗邊”;第13行“魂靈”為“心靈”;第17行“冰激”為“冷激”;第20行“心傷”為“傷心”。
《我有一個戀愛》中抒情主人公的戀愛物件是“天上的明星。”明星閃爍於天穹,照耀著地球,但並不帶感情色彩。把“天上的明星”作為戀愛物件,這本身就表明,明星所指的不是常人眼中的自然現象,對明星的描寫不只是純客觀的描。這明星是詩人眼中人格化的明星,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明星”這一藝術形象具有自然和情感雙重屬性。
有的人仰望滿天星,寄託內心的鄉愁;有的人描寫依著祖母的懷抱數星星,憶起童年的天真。徐志描寫的則是在“暮冬的黃昏”,在“灰色的清晨”,在 “荒野的枯草間”,明星閃爍的晶瑩。這是詩人對自然景物的審美仿,是“這一個”詩人獨特的仿。詩人接受了西方自由、民主的思想,但這種思想的覺醒只令他對現實更為不滿,當時國家“混亂的局面使他感到他是度著灰色的人生”(蒲風語),個人愛情的挫折尤使他痛苦,國事、家事,“人生的冰激與柔情”,把他那顆充滿浪漫夢幻的詩心折磨成“破碎的魂靈”。但是,象許多浪漫主義者一樣,理想屢屢受挫但仍追求不會,他是永遠不甘平庸的,他要在灰色的人生裡“唱一支野蠻的大膽的駭人的新歌”(《灰色的人生》)。與他同期的詩作《灰色的人生》相比,同是寫灰色人生,但《灰色的人生》重於現實的暴露與反抗,激憤粗獷,格調沉重凝滯,果然有“野蠻”、“大膽”、“駭人”之氣。而《我有一個戀愛》裡明星晶瑩閃爍,創造了一個輕盈、空靈而又寧靜、神聖的意境,與詩人灰暗、沉悶的人生感受側面相比襯,這種反差也正是兩者的契合點。
在晶瑩的星光裡詩人看見了自己人生的追求,得到了“知心”、“歡欣”、“燈亮與南針”,這一光明慰藉了現實人生的抑鬱苦悶,理想的歌頌重於現實的暴露。在這首詩裡,詩人對明星的審美仿勿寧說是對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思想感情的審美觀照,他造出了一個獨立的純美的藝術境界與現實人生相抗衡,並以此作為堅定的信仰慰藉與激勵自己人生的追求。詩之末了,詩人高歌:“任憑人生是幻是真,/地球存在或是消泯——/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這是一曲人生理想之歌,在這裡,詩人的人生追求與晶瑩的星光互為溶合,表達出詩人執著的愛戀與堅定的信仰。
這首詩在藝術上比較集中地體現了徐志詩歌的特點。形式上或追求變幻的自由,或力求單純和統一,前者更適宜表達激盪的心靈,所以這首詩前三節句式整飭、節奏單純,及至訴說衷心,便改用錯綜交替、自由變幻的句子。但都工而有變,散而有序,錯落有致。這首詩在愛的感激昂奮中每每略帶抑鬱,表現了詩人感受人世滄桑的心懷。這種矛盾的情緒以對比手法表現得尤為突出:如二、三、四節各以現實人生與天上明星作視覺、與觸覺上、心靈感受上的對比,現實人生越灰暗,明星越顯得光明美好;明星越亮,現實越灰暗。詩人便憂鬱人生,更深深愛戀明星。徐志是個浪漫主義詩人,他以“愛、美、自由”為人生信仰,對愛情、人生、社會都抱著美好的理想,希望這三者能在同一人生裡得到實現。正如梁實秋所說:“志的單純的信仰,換個說法,即是‘浪漫的愛’……這愛永遠處於可望不可及的地步,永遠存在於追求的狀態中,永遠被視為一種極聖潔高貴極虛無縹緲的東西。”詩中“我愛天上的明星”便是這麼一種愛,把它理解為對具體人物的愛也好,理解為人生的理想也好,這都是一種神聖、熱忱的愛。
篇五:《愛的靈感——奉適之一》
愛的靈感——奉適之一①
下面這些詩行好歹是他撩撥出來的,正如這十年來大多數的詩行好歹是他撥出來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著吧,
這陣子可不輕,我當是
已經完了,已經整個的
脫離了這世界,飄渺的,
不知到了哪兒。彷彿有
一朵蓮花似的雲擁著我,
(她臉上浮著蓮花似的笑)
擁著到遠極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來,
人說解脫,那許就是吧!
我就象是一朵雲,一朵
純白的,純白的雲,一點
不見分量,陽光抱著我,
我就是光,輕靈的一球,
往遠處飛,往更遠的飛;
什麼累贅,一切的煩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遠了,
就是你——請你給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著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誰呀!
就你也不知哪裡去了:
就有也不過是曉光裡
一發的青山,一縷遊絲,
一微妙的暈;說至多
也不過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雲也不能承載,
你,你得原諒,我的冤家!……
不礙,我不累,你讓我說,
我只要你睜著眼,就這樣,
叫哀憐與同情,不說愛,
在你的淚水裡開著花,
我陶醉著它們的幽香;
在你我這最後,怕是吧,
一次的會面,許我放嬌,
容許我完全佔定了你,
就這一響,讓你的熱情,
象陽光照著一流幽澗,
透澈我的淒冷的意識,
你手把住我的,正這樣,
你看你的壯健,我的衰,
容許我感受你的溫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裡流,
鼓動我將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個不死的印痕:
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極了,
多謝你。現在你聽我說。
但我說什麼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盡頭,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還能見到你,偎著你,
真象情人似的說著話,
因為我夠不上說那個,
你的溫柔春風似的圍繞,
這於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謝,(她合上眼。)
什麼話都是多餘,因為
話只能說明能說明的,
更深的意義,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裡,
在枯乾的淚傷的眼裡
認取。
我是個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轉眼的注意。
你是天風:每一個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從它的心裡激出變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蹤跡下低頭,在
緣的動中表示驚異;
但誰能止限風的前程,
他橫掠過海,作一聲吼,
獅虎似的掃蕩著田野,
當前是冥茫的無窮,他
如何能想起曾經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遙遠是你我間的距離;
遠,太遠!假如一支夜蝶
有一天得能飛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裡去變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許
有希望接近你的時間。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吧?有時候
我自己也覺得真奇怪,
心窩裡的牢結是誰給
打上的?為什麼打不開?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閃亮得如同一顆星,
我只是人叢中的一點,
一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異樣的震動,
猛襲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象是風中的一朵花,
我內心搖晃得象昏暈,
臉上感到一陣的火燒,
我覺得幸福,一道神異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掃過,
我又覺得悲哀,我想哭,
紛亂佔據了我的靈府。
但我當時一點不明白,
不知這就是陷入了愛!
“陷入了愛,”真是的!前緣,
債,不知到底是什麼?
但從此我再沒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運命的鐵鏈給鎖住,
我再不能躊躇:我愛你!
從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著你,在醒時,
在夢裡,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頭望,藍天裡有你,
我開口唱,悠揚裡有你,
我要遺忘,我向遠處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愛你,我不是自私。
愛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愛你,但從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來到我的身邊,
我許向你望,但你不能
絲毫覺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豔羨,因為
我知道你永遠是我的,
它不能脫離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別人的愛
我不知道,也無須知曉,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葉在無形中
收取早晚的光,我也
在無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準備,到死
不露一句,因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見了的。
那天愛的結打上我的
心頭,我就望見死,那個
美麗的永恆的世界;死,
我甘願的投向,因為它
是光明與自由的誕生。
從此我輕視我的軀體,
更不計較今世的浮榮,
我只企望著更綿延的
時間來收容我的呼吸,
燦爛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髮絲,那般的晶瑩,
是紛披在天外的雲,
博大的風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間盤旋,波濤
沖洗我的脛踝,每一個
激盪湧出光豔的神明!
再有電火做我的思想
天邊掣起蛇龍的交舞,
雷震我的聲音,地裡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無可思量,呵,無可比況,
這愛的靈感,愛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稜掃蕩
田野的迷霧,愛的來臨
也不容平凡,卑瑣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佔心靈,
它那原來青爽的平陽。
我不說死嗎?更不畏懼,
再沒有疑慮,再不吝惜
這軀體如同一個財虜;
我勇猛的用我的時光。
用我的時光,我說?天哪,
這多少年是虧我過的!
沒有朋友,離背了家鄉,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農中間學做老農,
穿著大布,腳登著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時起身,
手攪著泥,頭戴著炎陽,
我做工,滿身浸透了汗,
一顆熱心抵擋著勞倦;
但漸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一把草如同珍寶,
在泥水裡照見我的臉,
塗著泥,在坦白的雲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愛秋林,
我愛晚風的吹動,我愛
枯葦在晚涼中的動,
半殘的紅葉飄搖到地,
鴉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愛是遠寺的鐘聲
交挽村舍的炊煙共做
靜穆的黃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歸去,冥茫中
有飛蟲在交鬨,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點上一支蠟,
在紅焰的搖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畫像,
獨立在曠野裡的耶穌,
(因為我沒有你的除了
懸在我心裡的那一幅),
到夜深靜定時我下跪,
望著畫像做我的祈,
有時我也唱,低聲的唱,
發放我的熱烈的情愫
縷縷青煙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誰聽到,有誰哀憐?
你踞坐在榮名的頂巔,
有千萬人迎著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著淚,獨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過一年,
新月望到圓,圓望到殘,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鮮豔長上我手栽的樹,
又叫一陣風給刮做灰。
我認識了季候,星月與
黑夜的神秘,太陽的威,
我認識了地土,它能把
一顆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認識一切的生存,
爬蟲,飛鳥,河邊的小草,
再有鄉人們的生趣,我
也認識,他們的單純與
真,我都認識。
跟著認識
是愉快,是愛,再不畏慮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間
雖則我的肌膚變成粗,
焦黑薰上臉,剝刻上
手腳,我心頭只有感謝:
因為照亮我的途徑有
愛,那盞神靈的燈,再有
窮苦給我精力,推著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當
更大的窮苦,更多的險。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愛的靈感!
我聽說古時間有一個
孝女,她為救她的父親
膽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純愛的驅使我信。
我又聽說法國中古時
有一個鄉女子叫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脫去了
她的村服,丟了她的羊,
穿上戎裝拿著刀,帶領
十萬兵,高叫一聲“殺賊”,
就衝破了敵人的重圍,
救全了國,那也一定是
愛!因為只有愛能給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膽,
只有愛能使人睜開眼,
認識真,認識價值,只有
愛能使人全神的奮發,
向前闖,為了一個目標,
忘了火是能燒,水能淹。
正如沒有光熱這地上
就沒有生命,要不是愛,
那精神的光熱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驚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說“我懂得”我不慚愧:
因為天知道我這幾年,
獨自一個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災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的路程,
自身挨著餓凍的慘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狀的
苦處說來夠寫幾部書,
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我把每一個老年災民
不問他是老人是老婦,
當作生身父母一樣看,
每一個兒女當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給他們
救度,至少也要吹幾口
同情的熱氣到他們的
臉上,叫他們從我的手
感到一個完全在愛的
純淨中生活著的同類?
為了什麼甘願
在平時乞丐都不屑的
飲食,吞嚥腐朽與骯髒
如同可口的膏梁;甘願
在屍體的惡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裡工作如同
發見了什麼珍異?為了
什麼?就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說,也不能
說,因為我心裡有一個
不可能的愛所以發放
滿懷的熱到另一方向,
也許我即使不知愛也
能同樣做,誰知道,但我
總得感謝你,因為從你
我獲得生命的意識和
在我內心光亮的點上,
又從意識的沉潛引渡
到一種靈界的瑩澈,又
從此產生智慧的微芒
致無窮盡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災地時一個夜的看守!
一樣的天,一樣的星空,
我獨自有曠野裡或在,
橋樑邊或在剩有幾簇
殘花的藤的村籬邊
仰望,那時天際每一個
光亮都為我生著意義,
我飲咽它們的美如同
音樂,奇妙的韻味通流
到內臟與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這天賜不覺得
虛怯與羞慚,因我知道
不為己的勞作雖不免
疲乏體膚,但它能拂拭
我們的靈竅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無礙的通行。
我話說遠了不是?但我
已然訴說到我最後的
回目,你縱使疲倦也得
聽到底,因為別的機會
再不會來,你看我的臉
燒紅得如同石榴的花;
這是生命最後的光焰,
多謝你不時的把甜水
浸潤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樂。
我的時刻是可數的了,
我不能不趕快!
我方才
說過我怎樣學農,怎樣
到災荒的窟中去伸
一支柔弱的奮鬥的手,
我也說過我靈的安樂
對滿天星斗不生內疚。
但我終究是人是軟弱,
不久我的身體得了病,
風雨的毒浸入了纖微,
釀成了猖狂的熱。我哥
將我從昏盲中帶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還不死,
也許因為還有一種罪
我必得在人間受。他們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託。
我或許要反抗假如我
對你的愛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時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計較
分秒間的短長,我做了
新娘,我還做了娘,雖則
天不許我的骨血存留。
這幾年來我是個木偶,
一堆任憑擺佈的泥土;
雖則有時也想到你,但
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時
病,一再的回覆,銷蝕了
我的軀殼,我早準備死,
懷抱一個美麗的秘密,
將永恆的光明交付給
無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個母親我也許不忍
不讓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沒有沾戀;我
每次想到這一點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將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風雨,
化成指點希望的長虹,
化成石上的苔蘚,蔥翠
淹沒它們的冥頑;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農時的鳥歌;化成水面
錦繡的文章;化成波濤,
永遠宣揚宇宙的靈通;
化成月的慘綠在每個
睡孩的夢上添深顏色;
化成系星間的妙樂……
最後的轉變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願
又叫在熱中漏洩了
我的懷內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夢想你竟能來,
血肉的你與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臨去的俄頃
陶然的相偎倚,我說,你
聽,你聽,我說。真是奇怪。
這人生的聚散!
現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
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暫時的;快樂是長的,
愛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六時完成
①寫於1930年12月25日,初載1931年1月20日《詩刊》第1期,署名徐志。
如果因為志性格中的浪漫、熱烈以及青春的浮動而據此認為他創作缺乏某種深沉的因素,或者推斷說他缺乏對死亡、永生等問題的思考,那只是表面的理解。因為在徐志看來,不僅生、愛、死是生命過程連續的階段,而且他把死看作是富有創造並具靈性的東西,在早期的《哀曼殊斐爾》裡,就有很明顯的表現:
愛是實現生命的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鍊永珍所從來之神明
不僅他的詩作中有大量的愛與死相聯的句子,而且在徐志的歐遊旅途中,他對佛羅倫薩的墳情有獨鍾,在對文藝復興藝術家的緬懷悼念之中,我們均可看出他對生命創造的玄思與領悟,詩歌創作的秘密,自然創化的進行在徐志那裡是彼此不分,合二為一的東西。詩不僅是傳統意義上的緣情言志,而且也是詩人對生存理解的一種把握。儘管這種把握可能不具有現代神學或形而上學的色彩,但是他對自然的鐘愛以及宇宙間秘密的推崇,使得他的詩永葆著美的情致與活力。《愛的靈感》就是個明證。
在詩裡,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子躺在床上向自己的情人訴說著從戀愛到死亡這一短暫的生命歷程。從最初的痴情苦戀到不因時空限制的愛,其間有對死的榮光的獨特感受;從三年農活勞苦到最後的美其食、樂其居,其中有對星星、季節的感受,也感受到泥土的神奇、黑夜的神秘,感受到飛鳥爬蟲、小草以及鄉村人們的真、愉快、愛,這所有的一切構成了她心中愛的靈感的一盞明燈;從最後的出嫁到身患重病,其間有小孩的夭折,有母親的去逝,可生命承受的不再是苦痛,而是超越一切人間煩憂的懷中的珠光。總之,徐志在此詩中給我們構築了年輕女子愛的三種不同世界:對情人,對自然,對人類的愛。在這不同的愛的世界下面,體現著此女子漸次提升的人生境界,並由此引伸出三種世界共同的核心觀念:泛愛。要知道,這種“泛愛”的觀念在徐志的詩作並不隨處可見。只要想起他在給梁啟超的信中提到的一些話:“我將於茫茫人海之中訪我冤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我們自然會看出二者間的區別。這種“泛愛”觀念不是佛家所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種普渡眾生以及拋卻人間世相的大慈大悲,詩中固然有極樂世界的暗示:“……彷彿有/一朵蓮花似的雲擁著我/(她臉上浮著蓮花似的笑)/擁著到遠極了的地方去……/唉,我真不希罕回來/人說解脫,那許就是吧!”但是,年輕女子對血肉之軀相偎依的喜悅,實在非佛家所言的拋卻情、愛、欲的作法。不僅如此,這一“泛愛”觀念也非基督為救人間罪惡而釘十字架獻身的光榮。《馬太福音》上說:“眼睛就是身上的燈,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裡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啊!”女子的心裡並沒有黑暗,她懷內抱有珠光,可是,那不是主賜予的:“你踞坐在榮名的頂巔/有千萬迎著你鼓掌/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我流著淚,獨跪在床前,”這一觀念的根源恐怕得追溯到印度的泛神論思想。說來也不奇怪,徐志與泰戈爾交往甚深,泰戈爾在《繽紛集》裡提出“生命之神”的念,他對印度古代經典哲學《奧義書》所作的精湛研究,使他的思想深具泛神論色彩。《奧義書》提倡人與自然相統一,泰戈爾也提出“內在的我”與“最高起源”——“無限”相統一,他對神的虔誠是和對生活、人民的愛融合在一起的。顯然,徐志多少受其影響,當初徐志對泰戈爾的理解僅侷限於表面,他說:“他(指泰戈爾)即使有宗教或哲理的思想,也只是詩心偶然的流露”“管他的神是一個或是兩個或是無數或是沒有,詩人的標準,只是詩的境界之真。”只是到了後來,他才發現,在泰戈爾的思想裡,有著某種超越詩歌意義並瀰漫於詩與生活的神靈。
在詩裡,泛神論思想給女子的影響並不是從哲學的意義上來體現,而是以影響她的整個生活方式來體現。這一結果造就了她內心深處的廣博。她不僅體現為“把每一個老年災民/不問他是老人是老婦/當作生身父母一樣看/每一個兒女當作自身骨血”,更關鍵的是她對自己嫁人的特殊認識,這一認識以自己全身心的愛為基礎而被引伸到另一個與世俗相對的世界。“我或許要反抗假如我/對你的愛是次一等的”,當她把自己的愛的情感上升到一種神靈的境界時,與之相應的便是對肉體的視。年輕女子從戀愛一開始便經歷了一個心靈蛻變的過程,這一過程以死為結局時,死亡本身也就被賦予了另外一種意義。那就是,死在詩中體現的是一種更為理想的愛情的再生,是真正生命永恆的延續。在此詩的結尾:
現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
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暫時的;快樂是長的,
愛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年輕女子在死前所幻化出的自己要飛往的太空世界是永生極樂的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實現是以犧牲自己的肉體來完成的,精神的靈光將獲得一種嶄新的愛的面目。在徐志的大多詩作中,愛與死經常聯在一塊。從情感的角度看,死是愛的最高形式,從哲學的角度看,死是生存的唯一實在:“我不說死嗎?更不畏懼/再沒有憂慮,再不吝惜/這軀體如同一個財虜”顯然,女子對她所鍾愛的情人抱著明顯的精神泛愛性質,在這戀愛的背後,隱藏著這個女子與宇宙間已然存在的本質間的聯絡。一方面固然是對男人的一見鍾情而不具私慾的愛,一方面由此升騰出對整個自然、人類間的特殊體驗——一種合諧統一的潛在韻律與節奏。在她這種獨特的“愛的靈感”裡,我們不僅看到了她對愛的真諦的理解,也看到了她生存的意義,她自己心中的宗教。
徐志在這首詩中以敘述的口吻講述了一個女子戀愛的故事,這首詩的寫法與徐志擅長的抒情詩寫法迥然相異,應該說是一首敘事詩。詩中運用無韻體式,雖然也講究詩行的整,可其中的承轉起合完全依據內在情感的韻律來把握。在此詩中,意象的運用已經退居其次,雖然有“枯葦、鴉影、秋林、鐘聲、黃昏、飛蟲、甚至耶穌”這些極富情韻及象徵的意象,但詩歌的主要部分還是在此基礎上所關聯的內在情感的延續。這首詩是徐志最長的一首詩,也是其最好的情詩之一,同時,也可以看作是徐志自己一生人生觀世界觀的另外一種體現。在詩中,既沒有那種狂突進的革命豪情,也沒有隨後的對現實詛咒、攻擊的心情,浪漫的人生激情既已退去不佔主導地位,現實的泥土還沒深陷進去,有的只是從從容容、毫不畏懼地對待生與死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