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望嶽感受杜甫人生觀變化

讀望嶽感受杜甫人生觀變化

  三首同題《望嶽》詩非常值得玩味,這三首分別寫於詩人青年、中年、老年的詩歌像一條看不見的紅絲線,貫穿著他的生命歷程,見證著他的人生觀由“奉儒守官”到尋仙訪道的變化。以下是小編為大家推薦的讀望嶽感受杜甫人生觀變化,希望能幫到大家,更多精彩內容可瀏覽(www.ruiwen.com/wenxue)。

  杜甫是位熱愛大自然的詩人,他的詩歌主題除反映憂國憂民的思想感情外,描繪大自然的作品佔很大比重。他尤其善於以登山望嶽詩抒寫人生情懷。其中,三首同題《望嶽》詩非常值得玩味,這三首分別寫於他青年、中年、老年的詩歌像一條看不見的紅絲線,貫穿著他的生命歷程,見證著他的人生觀由“奉儒守官”到尋仙訪道的變化。這種變化並非生命的放逐與墮落,而是一種強烈的重生意識的體現,是由生命的外在追求向生命內在本原的迴歸,即由注重人的社會生命向人之精神自由本性的迴歸。

  一、青年望嶽:彰顯生命的強力

  杜甫在二十四歲(736)遊歷齊、趙時,寫下了第一首《望嶽》詩:“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詩中雄渾壯美的意象、浩蕩磅礴的氣勢、積極進取的精神,千百年來一直感染著讀者、激勵著讀者。這首詩不僅是詩人自然生命強力的彰顯,也不僅是詩人積極進取的生命意志的張揚,甚至不僅是詩人追求社會生命價值的寫照,它代表了一個時代的強音,是詩人的人生觀和時代強盛的旋律相交融而奏出的壯美樂章。

  杜甫出生於一個“奉儒守官”的官僚世家,有著儒家思想的家學淵源。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薰染和教育下,青年時期的杜甫便具有了積極人世、建功立業的宏偉志願,況且,他“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壯遊》)的天資、“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的才華,加之這一時期他生活在開元盛世,一種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更激發了他成就一番功名的人生追求。所以面對泰山,這座“五嶽獨尊”的道教名山,他既沒有書寫仙家在此寄居和修煉的故事,也沒有描繪封禪的盛況,而是憑自己的主觀感受抒發了“一覽眾山小”的豪情,表現了向上伸張的生命欲求。在他筆下,泰山已經不僅僅是座雄偉壯麗的名山,更是他遠大抱負、精進生命的象徵和精神圖騰。

  高爾基說:“真正的詩永遠是心靈的詩,永遠是靈魂的歌。”杜甫早期所懷有的那種奮發向上、積極進取的人生觀不僅寄託在泰山意象上,在其他詩歌中也有明顯的表現。他的《登兗州城樓》表現了對社會人生十足的信心;《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表現出高瞻遠矚胸懷國家安危的宏偉氣概;而《房兵曹胡馬詩》《畫鷹》則強烈地流露出他豪邁的心情,顯示著強大的生命力量。

  杜甫青年時期留下來的作品雖然不多,但總體上講其中貫穿著其對人生社會價值的追求、對自我生命強力的張揚,主宰他人生觀的是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思想,詩中偶爾流露的“詩罷聞吳越,扁舟意不忘”(《夜宴左氏莊》),“不願論簪笏,悠悠滄海情”(《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只不過是在飲宴的語境中隨口而出的應酬話罷了,並非真正想出世當神仙。

  二、中年望嶽:初露躑躅的端倪

  從天寶五年(746)至乾元二年(759)是杜甫生命歷程中的困守長安期和陷賊與為官期。正值中年的詩人在這十三年裡經歷了血與火的嚴峻考驗,他的精神世界在變得更加豐富、更加深邃的同時,生命意志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發生著傾斜。雖然他繼續行進在“奉儒守官”的道路上,但是在他的心靈深處卻微妙地為道家道教打開了一扇隱蔽的天窗。是繼續奉行儒教,以社會取向考察生命的價值,實現“濟天下”的夢想,還是尊崇莊子的人生理想,跳出人的社會角色,反觀生命的意義,追求個體生命的自由?他躑躅著,經歷著靈魂深處的搏鬥。

  做於乾元元年(758)的第二首《望嶽》詩,正是他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的真實寫照。詩中寫道:“西嶽竦處尊,諸峰羅立如兒孫。安得仙人九節杖,拄到玉女洗頭盆?車廂入谷無歸路,箭栝通天有一門。稍待西風涼冷後,高尋白帝問真源。”西嶽華山一直是道教名山,是道教所追求的理想的神仙境界。不僅如此,據《史記》記載,黃帝、堯、舜曾遊華山,秦始皇、漢武帝也曾到華山祭祀。而且,“華山天下險”這種得天獨厚的地理環境與外借黃河天險拱衛首都長安的地理位置,使它成為集歷史文化、軍事宗教於一身的名山。面對華山豐富的詩歌題材,詩人只把目光聚焦在華山高峻神奇的形象特徵和道教的神仙傳說上,而最後的落腳點則是等待時機登上華山去尋仙訪道。相比之下,這首《望嶽》遠不如第一首《望嶽》那樣具有昂揚奮發、豪邁壯偉的特質,也缺乏一種遊目騁懷、昂首天地、超越狹小的身觀所限,將其生命人格與精神情感伸張於無限開闊的宇宙空間那種光芒四射的精神張力,更多的是一種沉鬱、冷靜的情緒。就連那些高低錯落、挺拔突兀的群山,也是“如兒孫”般充滿和諧與溫情。

  的確,在中國古詩中,山與詩人之間有著親密的關係,“山是對各種各樣的情感形態的隱喻。”如果說詩人青年時期望東嶽泰山隱喻的感情主要是力量和不朽的話,那麼二十一年之後望西嶽華山更多的是一種輕鬆和安寧。當然,這並不是說中年的杜甫不再具有儒家奮發進取的人生態度,而是說他的這種人生觀念變得更加深沉,更加博大了。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才“稍待西風涼冷後,高尋白帝問真原”,他還要等待時機成熟才會尋仙訪道。這顯然不是一種決絕的態度,而是一種猶豫,一種躑躅,對深入骨髓的儒家人生哲學他根本放不下。

  從表面看兩首《望嶽》詩的意象都是道教名山,但實際上卻因貫注的情趣不同而各是一種境界。由青年時期對道教事宜一字不提到中年時期對道教故事的關注,不能不說這裡暗含一種微妙的情感情趣的變化。實際上,杜甫在寫這首《望嶽》之前就已經注意到了老子“神谷不死”的觀念,其《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中說:“神谷如不死,養拙更何鄉?”在《贈李白》中說:“亦有梁宋遊,方期拾瑤草”,表明對神谷、仙草有所期待;在《寄薛三郎中》中慨嘆:“人生無賢愚,飄搖若埃塵。自非得神仙,誰免危其身?”對神仙道教表達了一種關注之情;而在《獨酌成詩》中又表達了對儒教的懷疑:“兵戈猶在眼,儒術豈謀身?”此外,這十幾年裡他還先後與李姓道士和蕭姓道士有交往,在《題李尊師松樹障子歌》中敘寫了與李道士一起賞畫題詩的情景,在《奉漢中王手札報韋侍御、蕭尊師亡》中表明對蕭尊師仙術的深刻印象。這說明中年時期的杜甫身上出現了儒、道兩家思想的交融和思想感情的漸變。

  對杜甫思想情感的變化,我們應當承認並理解。因為從普遍的人性意義來講,“人之為人,最為根本的就在於無限性、超越性、未來性。這意味著:永遠的自我否定,就是人之為人的根本,也就是人之為人的理想本性。”所以,他思想感情變化是人性中的.必然,如果要求他幾十年一成不變地恪守著儒家思想,拒絕接受其他思想,反倒是有違人性的。

  不過,杜甫中年時期思想感情的變化是非常微弱的,他詩中的主流傾向依然是“濟蒼生”、“安社稷”。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他傾訴了報國無門的苦悶;在《兵車行》《麗人行》中他譴責權貴們驕奢淫逸,揭露統治集團窮兵黷武,對百姓的困苦表達了深切的同情;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他敏銳地揭示了“安史之亂”即將爆發時的種種社會危機。在經歷了多次政治上的打擊之後,他仍然寫出了《春望》、“三吏”、“三別”等一系列憂國憂民的詩篇。由此可見,杜甫中年時期的人生觀還是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對道家思想只是一種關注、一種欽慕而已。

  三、老年望嶽:尋求心靈的慰藉

  從乾元二年(759)歲末至大曆五年(770)冬,是杜甫生命歷程中的最後一個時期,通常被稱為漂泊西南時期。這時期唐王朝繼續走向衰落,杜甫也在短暫的寧靜生活之後一步步陷入貧病交加、窮愁潦倒的境地。在這十一年裡,他的思想感情和人生觀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建功立業的宏偉志願消解了,憤懣不平的慷慨之氣減弱了,更多地把目光轉向了養護自然生命和追求精神生命的和平、安靜、自由的境界上,他由最初的“奉儒守官”走向了尋仙訪道。

  杜甫晚年人生觀的變化,我們首先可以從其第三首《望嶽》詩中追尋出蛛絲馬跡。這首詩寫於他去世前一年。詩中寫道:“南嶽配朱鳥,秩禮自百王。欻吸領地靈,鴻洞半炎方。邦家用祀點,在德非馨香。巡守何寂寥,有虞今則亡。洎吾隘世網,行邁越瀟湘。渴日絕壁出,漾舟清光旁。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紫蓋獨不朝,爭長榮相望。恭聞魏夫人,群仙夾翱翔。有時五峰氣,散風如飛霜。牽迫限修途,未暇仗崇岡。歸來覬命駕,沐浴休玉堂。三嘆問府主,曷以讚我皇?牲璧忍衰俗,神其思降祥。”南嶽衡山亦為道教名山,其山體雄偉壯麗,景色秀美多姿。詩人雖然也描繪了南嶽闊大的氣象和迷人的景色,但卻歸結於這是因為迅速吸取了“領地”的靈氣才得以如此的,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是道家的空靈之氣。從詩的感情傾向看,詩人在對這座道教名山的極力讚頌中,在對衡山神鳥“朱鳥”的熱情謳歌中,在對道教名人魏夫人的無限崇敬中,在對自己未能及早親近這座名山的遺憾中,在對“神降吉祥”的期盼中,我們不難領會詩人對道家道教已經有了一種熱愛和眷戀。郭沫若曾說過:“我想我們的詩只要是我們心中的詩意詩境之純真的表現,生命源泉中流出來的strain,心琴上彈出來的melody,生之顫動,靈的喊叫,那便是真詩,好詩,便是我們人類歡樂的源泉,陶醉的美釀,慰安的天國。”杜甫晚年的這首《望嶽》詩所折射出的正是他對道家道教慰安天國的嚮往。

  杜甫對道教的熱愛和眷戀還表現在其行為上、。他晚年曾經三次到過南嶽,並留下八首詠南嶽的詩篇,除《望嶽》外,還有《憶昔行》《過南嶽入洞庭》《歸雁三首》《送王道士還京》《江南送李卿》《朱鳳行》《人衡州》。對於一個身體健康的人來說三遊同一座山尚屬罕見,而體弱多病的杜甫則不辭辛勞三遊南嶽,且寫下了八首詠南嶽的詩,這在古代詩人中是不多見的。不僅如此,他在其他詩歌中也毫不隱晦地表達著對衡山及其所在地的深摯情感:《贈左僕射鄭國公嚴公武》寫道:“孤舟轉荊衡”,在《奉贈李八丈判官曛》中寫道:“高興擊荊衡”,在《送覃二判官》中寫道:“渺渺臥荊衡”,在《送王十六判官》中寫道:“衡霍生春早”,在《回棹》中寫道:“衡嶽江湖大”,在《題衡山縣文宣王廟新學堂呈陸宰》中寫道:“衡山雖小邑,首倡恢大義”,在《過津口》中寫道:“南嶽自茲近,湘流東漸深”。一往情深的衡山情結溢於言表,隱含在這一往情深的衡山情結背後的正是詩人對道家道教人生哲學的追隨和信奉。在這期間,他在衡陽還結識了一位董姓道士,其《憶昔行》說:“更討衡陽董鍊師,南浮早鼓瀟湘柁。”其道教情懷歷歷可見。

  道教的本質特徵是關懷生命、養護生命,道教中人在歷史上的所思所為都是圍繞解脫人生痛苦、安頓人的生命展開的。雖然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三大支柱儒道釋都關注生命問題,但對生命卻有不同的理解和實踐導向。儒家重視人的社會生命,倡導捨生取義;佛教則力圖通過了生脫死,以期來生幸福;道教卻關注當下,更願意在當世過快樂活神仙的生活。道教文化在肉體生命的維護與精神生命的養煉方面隱藏著豐富而深刻的生存智慧,它給世人提供了精神資源,以便在順境逆境中遨遊自如。尤其當人生身處逆境的時候,道家關注生命,探究宇宙,實踐養生,不求名利,但問生命自由的生命哲學能給人帶來精神上莫大的慰藉。正因為如此,中國古代文人大多都會從道教中去尋找精神家園,杜甫也不例外,他們在另一種生活空間裡尋找人生的況味,在神仙世界裡寄託生命的慨嘆。

  杜甫晚年對道教的崇尚在其他詩中也能反映出來:“厭就成都卜,休為吏部眠。蓬萊如何到,衰白問仙山。”(《遊子》)表達對神仙道教的渴望;“洪濤隱笑語,鼓枻蓬萊池。崔嵬扶桑日,照耀珊瑚枝。風帆依翠蓋,暮把東皇衣。”(《幽人》)描繪了他理想中的神仙般生活;“葛洪及許靖,避世常此路。……結托老人星,羅浮展衰步。”(《詠懷二首》)表明自己雖然年老體衰但還想前往另一道教名山——廣東羅浮山尋仙訪道。這種對道家和道教的熱衷也是他人生觀變化的證明。

  需要明確的是,杜甫晚年傾向於道家道教也只是一種人生追求而已,他並沒有完全徹底地成為一名道教徒,他所看重的是道家思想中對自由個性、獨立人格的追求和道教中的醫術。在他心靈深處依然保留著儒家思想的一角,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在《病桔》《枯棕》等詩中書寫著自己政治遭遇的不幸,表達著內心的不甘與憤懣;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又呈吳郎》等詩中一如既往地關注著民生苦難;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野望》等作品中繼續表達著真摯的愛國情感,在《堂成》《春夜喜雨》等作品中抒寫著對世俗生活的熱愛和對自然風光的迷戀。總之,他晚年的作品依然瀰漫著人間煙火味兒。由此可見,杜甫人生觀的變化是一個漫長而又痛苦的過程,這個過程充滿矛盾的糾結、靈魂的掙扎、社會生命與個體生命的血淚搏鬥。最終,他完成了一個並不徹底的“轉身”,一步三回頭地向道家所倡導的自由人生境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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