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對韓愈詩歌藝術的繼承與創新

王安石對韓愈詩歌藝術的繼承與創新

  王安石,北宋著名思想家、政治家、文學家、改革家。關於王安石對韓愈詩歌藝術的繼承與創新是怎樣的呢?下面一起來看看!

  一、歐、王之異同及二人對韓詩的接受

  錢仲書先生在《談藝錄》中說: “韓退之之在宋代,可謂千秋萬代,名不寂寞矣。”此言雖稍嫌籠統,卻揭示了韓愈對宋代思想、文化、文學等多方面的深刻影響。新儒學的出現是宋代思想文化發展到一定高度時的必然,而其肇始則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言,是與韓愈密切相關的。作為北宋前期的一代文宗,歐陽修對北宋的思想文化建設貢獻巨大,其建樹是以其對韓愈思想文化資源的吸收、批判為基礎的。而他的後輩如王安石、蘇軾等,對韓愈思想文化的評論中分析批判的成分進一步增加,王安石尤其如此。但如果探討韓愈對歐陽修、王安石等人文學方面的影響,情形則稍顯複雜。宋代以歐陽修和其門生故舊為代表的古文直接上承了唐代韓柳的古文寫作傳統,而且歐陽修、蘇軾一派作家的詩作也與韓愈詩歌有著同樣明顯的繼承關係,近代學者梁崑就曾將歐陽修的詩歌列為“昌黎派”。而王安石與歐、蘇相比,無論其學術與文學,取向都有顯著的不同。歐陽修曾以“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句期許王安石,希望他的詩文能夠達到李白、韓愈那樣的高境; 王安石卻以“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婉言相謝,表明自己志不在此。在《韓子》一詩中,王安石對韓愈的批評更加直接: “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何人識道真。力去陳言誇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把力去陳言的古文看成為毫無意義的徒勞,王氏顯然是以經世有為的大儒自期,而不以文人自限的。但考察王安石本人的創作實際,他的上述宣言則只能解讀為新儒學建立時期對思想文化方面建設的強調。正如他在編選《唐百家詩選》時一面感嘆“廢日力於此,良可悔也”,一面又自負“欲知唐詩者觀此足矣”一樣,體現出他在學術與文學之間的糾結心態。這種心態在北宋中期其實相當普遍,連歐陽修也曾反覆地強調道與德的突出地位: “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而文章言語之工則“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但這並不妨礙他對文藝的由衷興趣和取得的巨大成就,王安石也是一樣。

  王安石的詩歌卓然自立於一代,被人稱為“荊公體”,自宋代以來很多人予以高度評價。但他早期的詩歌卻是和歐陽修等人一樣,深受韓愈詩歌影響的。由於王安石對韓愈整體的思想學術持較嚴格的批判態度,這一點很容易被忽視。實際上古今論者已多所揭示,宋代的邵博就曾指出: “王荊公以‘力去陳言誇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薄韓退之矣,然‘喜深將策試,驚密仰簷窺’,又‘氣嚴當酒暖,灑急聽窗知’,皆退之《雪詩》也。荊公詠雪則雲: ‘借問火城將策試,何如雲屋聽窗知’。全用退之句也。”他舉出的僅是個案,清代的方東樹則就其詩歌的整體而論,認為: “荊公健拔奇氣勝六一,而深韻不及,兩人分得韓一體也。”近現代學者梁啟超、梁崑、錢鍾書等於此也有相似的看法,這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二、述志、議論與宋代的新士風

  從《古詩十九首》開始,中國的文人抒情詩都長於對個人命運的感慨和情懷的抒寫,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由於特殊的社會政治、學術文化背景,這種趨勢有所強化。直至唐代,這種趨勢始逐漸變化。而將個人命運與時代、社會、政治更密切地關聯起來,則是杜甫、韓愈之後的新取向。學界對韓愈一派的.“不平之鳴”頗多關注,其實韓愈之詩一如其人,在貞元、元和時期的一些詩卻有著強烈的時代和政治關懷,如其《汴州亂》《歸彭城》《元和盛德詩》這種取向在宋代特定的制度架構與文化氛圍中得到了強化。由於對“文治”的強調和文官制度的構建,宋代成為士氣最高昂的一個時代。與此相關,從早期的王禹偁,到後來的歐陽修、蘇舜欽,再到王安石和蘇軾,詩作中都有著強烈的時代和社會關懷,這成為宋詩的重要特色。這方面王安石是一個很恰切的代表,他入仕前期和執政時期的不少作品都可以視為對杜、韓這一傳統的繼承和發揚。

  王安石自入仕以後,對政治和時事的關注更逾前人。他的不少詩作直面社會現實,如其《收鹽》《兼併》《省兵》《感事》等詩作,都直接地對現實的政治和制度予以評論,提出見解。這些詩歌可能在藝術上的錘鍊不夠,因而常給人以詩歌形式的政論或諫書之感,但在這些樸素的語言、樸拙的表達中卻常常包含詩人對現實制度和政治的強烈不平之感,這種政治情感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其中也常常交織著對民眾生活現實的真誠憂慮: “朅來佐荒郡,懍懍常慚疚。昔之心所哀,今也執其咎。乘田聖所勉,況乃餘之陋。內訟敢不勤,同憂在僚友。”

  當然,正如韓愈所說,善鳴者如生逢其時,也自然可以“鳴國家之盛”。熙寧變法取得一些成果後,王安石的作品中也常有欣喜之感。如“熙河之役”勝利後,他接連寫了《和蔡樞密孟夏旦日西府書事》《和蔡樞副平戎慶捷》《次韻元厚之平戎慶捷》《次韻王禹玉平戎慶捷》等作品慶祝勝利。這些詩因其中歌頌性的內容而顯得有些“臺閣體”的“廊廟氣”,其氣象與情感與杜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韓愈《晉公破賊回重拜臺司,以詩示幕中賓客,愈奉和》等詩約略相似。就讀者而言,這種歌頌體的詩其感染力往往大打折扣,正如韓愈所說“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 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 《荊潭唱和詩序》) 。但從作者的角度看,這些親歷了戰爭和叛亂,以不同方式參與了艱難戰爭過程的詩人們,其表達的欣喜之情我們相信也完全是真誠的。

  三、“筆補造化”與“意新語工”

  韓愈詩歌創作的另一重要主張就是“筆補造化”,它的思想實質是充分利用想象對物像進行主觀裁奪。韓愈在詩中明確表示了自己對這一點的自覺,例如“研文較幽玄,呼博騁雄快”,“雕刻文刀利,搜求智網恢”等。“筆補造化”一方面使韓愈的詩歌立意迥出流俗,出人意表,另一方面則表現為雄大、險怪的意象,這兩個方面是韓愈詩歌的突出特徵。韓愈詩歌的立意的新奇前人已多所指出,最著名的例子是其《鄭群贈簟》。據說韓愈為人“曼膚多汗”,夏天怕熱,同年好友鄭群送了他一個竹簟,韓愈大喜過望,寫作了此詩。詩中對簟席的神奇極盡形容: “誰謂故人知我意,卷送八尺含風漪。呼奴掃地鋪未了,光彩照耀驚童兒。青蠅側翅蚤蝨避,肅肅疑有清飆吹。倒身甘寢百疾愈,卻願天日恆炎曦。明珠靑玉不足報,贈子相好無時衰。”本來是“自從五月困暑溼,如坐深甑遭蒸炊”,因為暑熱而痛苦不堪,由於有了這個竹簟而希望夏天常留不去,這種表達頗為奇特而深刻。清代的沈德潛就曾評論說:“‘卻願天日恆炎曦’與‘攜來當晝不得臥’,俱透過一層法。”清代的趙翼更對韓愈詩歌立意與表達的奇特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分析,他認為韓愈的詩歌中字句的新奇只是一個較為外在的形式,其立意造語的奇特更值得關注:

  盤空硬語須有精思結撰,若徒撏摭奇字,詰曲其詞,務為不可讀,以駭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昌黎詩如《題炭谷湫》雲“巨靈高其捧,保此一掬慳”,謂湫不在平地而在山上也; “籲無吹毛刃,血此牛蹄殷”,謂時俗祭賽此湫龍神,而己未具牲牢也。《送無本師》雲“鯤鵬相摩窣,兩舉快一噉”,形容其詩力之豪健也。《月蝕詩》“帝箸下腹嘗其皤”,謂烹此食月之蝦蟇以享天帝也。思語俱奇,真未經人道。至如

  《苦寒行》雲“啾啾窗間雀,所願晷刻淹。不如彈射死,卻得親炰燖”,謂雀受凍難堪,翻願就炰炙之熱也。《竹簟》雲“倒身甘寢百疾愈,卻願天日恆炎曦”,謂因竹簟可愛,轉願天不退暑而長臥此也,此已不免過火。然思力所至,寧過毋不及,所謂矢在弦上,不得不發也。…又如《喜雪獻裴尚書》、《詠月和崔舍人》以及《叉魚》、《詠雪》等詩,更復措思極細,遣詞極工,雖工於試帖者亦遜其穩麗。此則大才無所不辦,並以見詩之工固在此不在彼也。

  趙翼是深於韓愈研究的學者,他的這段評論在歷代的評論者中別具隻眼,指出了韓詩之奇不僅在於字句,甚至不主要在於字句,而在其立意與表達的新奇。這實際上是揭示出了韓愈與宋詩之間的深刻聯絡,因為宋詩在表達上正是以立意的新奇取勝的。關於此點,宋人自己多加強調,近代學者也多所指出。宋人的說法,以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的表述最為著名: “聖俞嘗語餘曰: ‘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意新語工,正是宋詩相對於唐詩的特色所在。近代的評論者中則以繆鉞先生所論頗為深切著明: “唐詩以韻勝,故渾雅,而貴蘊藉空靈; 宋詩以意勝,故精能,而貴深折透闢。”宋詩在表達和立意上的新奇,在歐陽修等人的詩作中已現端倪,在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的詩歌中更為突出。

  四、筆法、語言的繼承創變與對江西詩派的啟發

  韓愈詩歌形式最大的特點就是“以文為詩”。其主要特點是: 詩句單行相接,忽視對仗與格律; 詩篇呈現出時間與邏輯的先後性,有時會發議論; 採用文賦式的鋪排描寫; 採用語助詞入詩,透過語助詞分割句子結構來創造新句式。這些特點的形成可以從外因與內因兩方面來理解: 外部原因主要是因為中唐的政治社會變革引起了詩人心理的變化,盛唐詩歌中注重玲瓏興象、渾然一體的詩風在中唐時已經不再盛行。內部原因則是韓愈自己對詩歌藝術的獨特審美追求。韓愈早年經歷坎坷、生活困頓,再加上他“不平則鳴”的文學主張,因此他的詩歌呈現出強烈的反對傳統審美的特點。就其實質而言,“以文為詩”就是將古文的創作手法移植到詩歌創作上,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韓愈的‘以文為詩’,就是以先秦兩漢古文的筆法和形式進行詩歌創作,也就是以古文入詩。”

  在這個問題上有一點需要注意,那就是韓愈對杜甫詩歌藝術手法的自覺學習與發展。杜甫在詩歌寫作手法上有很多重要的創新之處,主要體現在敘事性的明顯加強,夾敘夾議的寫作技巧極為純熟,文賦式鋪排的採用,語助詞的使用以及句式的創新。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上評價杜甫詩歌“融抒情、敘事、議論於一體……有賦的鋪排、散文的句法”瑐瑤。韓愈對杜甫的這些寫作方法進行了進一步發揮,“杜以文為詩即不免正統詩人之詬病,而韓乃變本加厲”。王安石早年有過學習杜甫和韓愈詩歌的經歷,因此“以文為詩”的手法在其詩中常有體現。

  王安石的很多詩歌中都可以看出“以文為詩”的特點。如他的《桃源行》一詩先交代歷史典故,再描寫想象中桃源人的生活情況,最後感慨世事悽慘,整首詩很明顯地體現了散文化的邏輯與佈局謀篇。寫景抒情的《山石》,感事傷時的《嘆息行》等也是如此。《嘆息行》先寫囚犯被押解過來,再寫妻兒悲痛欲絕,接下來寫圍觀者對囚犯議論紛紛,最後寫路旁的少年看著人群若有所思,整首詩體現了十分明顯的記敘文的特點。王安石不少詩歌的詩句也呈現出單行相接的特點,如《嘆息行》中“官驅群囚入市門,妻子慟哭白日昏。市人相與說囚事,破家劫錢何處村”,這些詩句就是單行直下的。鋪排描寫也是王安石一些古詩的重要手法,這在其敘寫景物或遊蹤的詩作中尤其突出,如《和吳衝卿雪》《和衝卿雪詩並示持國》鋪排描寫雪景,《和平甫舟中望九華山四十韻》《重和平甫望九華山》等詩作鋪寫九華山的山中景象和自己的遊歷等,都體現了這些寫法。王安石的不少詩句還帶有賦式句法的鋪排特點,例如《遊土山示蔡天啟》和《用前韻戲贈葉致遠直講》中都有韓愈《南山》詩中那樣一大段用“或”字起頭的__鋪排描寫。

  韓愈在“以文為詩”上一大突出特點是大量使用語助詞並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錢鍾書《談藝錄》中評價道: “昌黎薈萃諸家句法之長,元白五古亦能用虛字,而無昌黎之神通大力,充類至盡,窮態極妍。”瑐瑦在這個方面,王安石對韓愈技巧的學習就更是數不勝數: 《同王浚賢良賦龜得升字》中“疾呼籲且設網取”中,一個“且”字使詩句節奏大變成三一三的結構; 《白鶴吟示覺海元公》中,“吾何為而怒”一句也把五言句用“而”字切分為前三後一; “自從九江罷納錫”中把虛詞“自從”放在句首; 《即事六首( 其二) 》中“徒能感我耳”一句則是用語助詞結尾; 《張明甫至宿明日遂行》中“豈惟貌如之”一句則是體現了頓折逆轉; 《遊土山示蔡天啟秘校》中“且飲且田獵”則是使用了語助詞銜接照應; 《哀哉亭》中“物皆得所託,而我無安棲”用了錢鍾書在《談藝錄》指出的韓愈常用的“而我”起句。事實上,韓愈詩句中語助詞的大多數用法都可以在王安石的詩句中找到相應的例證。

  綜上所述,王安石對韓愈詩歌有著全方位的學習與繼承。他的詩錘幽鑿險,戛戛獨造,其瘦勁剛健的詩歌風格淵源於韓愈,其散文化、議論化詩風也是繼承了韓詩的傳統。他對韓愈詩歌的學習上承王禹偁、歐陽修等詩人,下啟江西詩派,並使得宋代詩風最終得以奠定。因此,“探究其詩之學韓,不僅對研究王本人的詩歌藝術有重要意義,而且對梳理趙宋一代之詩學也有不可忽視的詩學意義與價值。”瑑瑢宋詩是在唐詩的巨大影響下發展的,唐詩的燦爛輝煌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宋人的創新意識。宋詩的發展歷程,從跟本上說就是對唐詩不斷突破和超越,逐漸形成自己獨特面目,創造出足以與唐音相抗衡的宋調。在經歷了宋初宗唐的“白體”“晚唐體”“西昆體”之後,宋詩開始轉向學習杜甫和韓愈: 學習杜甫沉鬱頓挫的詩歌風格,對字詞與詩句精工的追求,敘事化與議論化的方法; 學習韓愈“以文為詩”的創作手法,雄奇險怪的意象和拗字險韻。在這種帶有時代特色的學習中,宋詩開始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評價宋詩“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準確概括了宋詩的風貌,其實也揭示了宋詩與杜、韓詩的關係。錢鍾書評論道: “非曰唐詩必出於唐人,宋詩必出於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者。”瑑瑣錢先生此語正是追本溯源的根本之論。

最近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