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奇文“形影神”對答凸顯深刻哲學內涵

陶淵明奇文“形影神”對答凸顯深刻哲學內涵

  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情景:有這麼一天,你不再是一個囫圇的你了。你的身體、你的影子、你的精神成了三個獨立的個體,他們之間對誰優誰劣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討論。這個創意聽起來很像相聲《五官爭功》嘛!不過與《五官爭功》最後要表明的是五官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而形影神則分出了名次:形第三,影第二,神第一。

  《形影神》是陶淵明詩中比較特殊的一首。淵明在詩歌中很少進行比較抽象的人生思考,這首《形影神》是個例外。務實的淵明如何會寫出這樣一篇“虛”的作品來呢?宋代周密認為,淵明的創意來自《列子·力命》一篇。《力命》開篇就把“力”和“命”假設為兩個有人格的個體,讓他們倆進行對話,分個高下。按我理解,力就是指人力(人的能力與奮鬥),命指命運。《力命》是這樣爭論的:

  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

  命曰:“汝奚功於物,而物慾比朕?”

  力曰:“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

  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於陳、;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無於吳,田恆專有齊國;夷齊餓於首陽,季氏富於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夭此,窮聖而達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邪?”

  力曰:“若如若言,我固無功於物,而物若此邪,此則若之所制邪?”

  命曰:“既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

  簡言之,一上來,力認為命的功效不如他,而命問力有什麼本事,力說他可以讓人們通過後天努力改變自己的壽命、處境、身份、經濟狀況。命舉了一大堆好人倒黴、惡人享福的例子,來駁斥力。力沒詞了,但他反過來問命,難道好人倒黴、惡人享福就是你造成的嗎?命說,命運是沒有人能控制的,我雖然是命,但我也不瞭解什麼是命——這才是命啊!

  淵明好讀異書、道家書,《列子》當然是必讀書目之一。說淵明賦予“形影神”人格的藝術創作手法來源於此,倒也不為過。不過淵明使用“形影神”這三個念,則是受當時佛教淨土宗慧遠大師的影響。元興三年(公元404年)慧遠創作了《形盡神不滅論》,義熙九年(公元413年)慧遠又創作了《萬佛影銘》,其中有“體神入化,落影離形”的說法。這樣一來,“形”、“影”、“神”這些念就在彙集在一起了。所以一些人認為淵明此詩是作於義熙九年(公元413年)之後的。而關於“形神”的爭論,是當時很時的話題。淵明雖不信佛,但他與慧遠私交不錯,又處在這樣一個環境中,自然對“形”啊、“影”啊、“神”啊的念不陌生。

  近代很多人認為淵明的《形影神》是針對慧遠的《形盡神不滅論》、《萬佛影銘》[注1]寫的`,目的是反對宗教迷信。實際淵明只不過借用了“形”、“影”、“神”三個名詞,並賦與這三個名詞新的涵義,已經和慧遠用的“形”“影”“神”涵義不同了。慧遠是怎麼理解“形”“影”“神”的呢?簡單的說,“形”指人的形體,“影”指佛的法身,“神”指精神、佛性。慧遠用它們來揭示人的形體雖然回滅盡,但精神不隨之滅盡,且將輪迴不已。而淵明所說的“形”指追求物質享樂的人生態度(形,形體,與“肉身”大體相同),“影”追求美好名譽的人生態度(俗話說“人的名,樹的影”,用“影”來寓言“名”是很常見的),“神”指順應自然的人生態度。可見二者的涵義是不相同的。涵義不同再要進行爭論的話,這明顯是偷換唸了。淵明可不會這樣不講理,他只是借“形”“影”“神”來表達自己的人生觀而已。

  這三首詩看似玄虛,實則很好理解。淵明是老實人,不愛故弄玄虛,他自己在前面寫了個小序,把寫這三首的宗旨說了個清清楚楚:

  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小序的意思是,天下人無論貴賤賢愚,沒有人不珍惜生命的(從好的一面說是“珍惜生命”,從壞的一面說是“惜命怕死”),這很想不開呀。所以我寫了這三首詩,前兩首極力陳述“形”和“影”的痛苦,最後一首讓“神”以“自然”的人生態度來化解“形”與“影”的痛苦。喜歡研究人生的人們,也許會認同我這份心思吧。

  從小序看,淵明認為“形”“影”都是苦的,因為它們都“惜生”。說“形”(肉體,物質生活)“惜生”好理解,為什麼說“影”(名聲)也是“惜生”呢?因為追求長生是人與生俱來的生命本能,所以自古就有很多人試圖透過吐納、練氣、服藥、求仙達到長生甚至永生。後來有些人慢慢看明白了,長生是不可能的,但追求長生又是人的生命本能,於是有些人就開始變相的追求長生。他們不追求肉體的永存,而追求美名永傳、精神不朽。這也就是古人說的“千載之下,凜凜有生氣”,也就是臧克家說的“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也就是現在人們經常說的“永遠活在人們心中”。而淵明自己,也有這種人亡而名在的體會,就如他《詠荊軻》中說的那樣:“斯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淵明這三首詩,是用認為追求美名高於物質享樂,而順應自然又高於追求美名。您說這個道理深麼?這個思想在當時還是有很獨到的見解的,但在今天的人看來,一點也不深奧,甚至是老生常談了。但就算我們知道是老生常談,這三首詩讀起來還是挺有意思,正如明代黃文煥說的:

  詩心之妙,在三首互換,腐理恆談,頓成幽奧。(《陶詩義》)

  可見淵明此詩,除了人生哲理外,其寓言、破立的手法也是用得很巧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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