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以晉朝遺民自居嗎

陶淵明以晉朝遺民自居嗎

  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說“請息交以絕遊”,又說“世與我而相違”,然而淵明出世,卻不曾忘世。用韓愈的話說,就是他的心到底不能完全平靜。韓愈在《送王秀才序》中,拿阮籍、陶潛和顏回進行了一下比較:

  及讀阮籍、陶潛詩,乃知彼雖偃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於是有託而逃焉者也。若顏氏之子操瓢與簞,曾參歌聲若出金石,彼得聖人而師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於外也固不暇,尚何之託而昏冥之逃邪?吾又以為悲醉鄉之徒不遇也。(《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卷三)

  韓愈認為,顏回、曾參是真的在隱居的生活中得了內心的寧靜,並且有幸能有孔子這樣的聖人為師,努力學習尚且還覺得來不及呢,哪有時間考慮那麼多世俗之事呢?而淵明、阮籍是一類人,就是雖然看不上世俗之人,但是到底心中忘不了世事,所以時常會流露出一些激憤。所以他們經常借酒澆愁,不過是落得個暫時的忘卻罷了。淵明的《雜詩十二首》的第二首,就很能表現出寧靜的表面之下那洶湧的暗流: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

  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蓆冷。

  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

  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

  念此懷悲悽,終曉不能靜。

  這是一首寫秋夜之景與淒涼的感思的作品。前四句清景無限,然而從第六句“枕蓆冷”開始,那種孤獨悲涼以及內心的不平靜就躍然紙上了。“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人一天老似一天,但是自己的志向確實永遠不能得到施展。這種情懷以致讓詩人徹夜失眠。可見這份“志向”在內心的分量了。然而淵明究竟是為了什麼“志”而“懷悲悽”呢?這首詩中有一句:“氣變悟時易。”這句表面是說,秋天來了,氣候變化了,我感悟到了時令的轉換。但是忘深層說,“時”在古代常常暗指“時代”。因此說,淵明在暗中感慨時代更迭,晉之傾覆,也並不為過的。

  過去有很多人認為淵明是晉之遺民,在寫詩時,晉未亡之前,詩的題目序言中都用晉的年號,晉亡後凡遇要寫時間的,只寫干支紀年,也就是古人說的“唯雲甲子而已”。沈約在《宋書·隱逸傳》中就提到了這一觀點:

  潛弱年薄宦不潔去就之跡,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雲甲子而已。

  義熙(405年-418年)是晉安帝司馬德宗的年號。其後是元熙(419年—420年六月),是東晉皇帝晉恭帝司馬德文的年號,共計兩年,這也是東晉最後一個年號。元熙二年六月晉恭帝被迫禪位給劉裕,東晉滅亡。劉裕建立劉宋政權,改元永初。陶淵明“唯雲甲子”這一說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得到了世人的認可。但是宋代思悅提出了異議,他認為淵明這些寫干支紀年的作品,有些是很早的作品,根本沒有到晉亡。所以“唯雲甲子”不過是世之好事者的觀點,不是淵明的本意:

  思悅考淵明詩有題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間,只九首耳,皆晉安帝時所作也。中有《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作》,此年秋乃為彭澤令,在官八十餘日,即解印綬,賦《歸去來辭》。後一十六年庚申,晉禪宋,恭帝元熙二年也。豈容晉未禪宋前二十年,輒恥事二姓,所作詩但題甲子,以自取異者?詩中又無標晉年號者,其所題甲子,蓋偶記一時之事耳。後人類而次之,亦非淵明本意。世之好事者,多尚舊說,今故著於三卷之首,以明五臣之失,且祛來者之惑焉。(清陶集《靖節先生集》卷三)

  明代宋濂《題淵明小像卷後》也認為這是沈約的一種錯誤觀點:

  若《九日閒居》詩,有“空視時運傾”之句,《擬古》第九章,有“忽值山河改”之語,雖未敢定為何年,必宋受晉禪後所作,不知何故反不書以甲子耶?其說蓋起於沈約《宋書》之誤……嗚呼!淵明之清節,其亦待書甲子而後始見耶?(《宋學士全集》卷十三)

  他認為像淵明影射朝代更迭的《九日閒居》《擬古》諸詩,都沒有寫甲子(當然也沒有寫年號),所以沈約的說法是錯誤的。而且他認為淵明清高的節操,根本不需要“唯雲甲子”這種行為才能為世人所敬仰。

  但是我認為,淵明的價值不在“甲子”一事,當然是沒有疑問的'。不過以晉宋改朝換代為界限,在這之前,淵明的詩寫年號也罷,也甲子也罷,都沒有關係,因為那是一種正常的生活;但在這之後,淵明的詩無論是寫甲子,還是什麼都不寫,但他確實是沒寫過宋代的年號。可見淵明在晉亡之前,寫詩記時間是比較隨意的,什麼記法都可能有;但晉亡宋興,則有意識避免用宋之年號,這個還是肯定的。沈約也沒有說淵明在晉時只寫年號不寫甲子,因此要想推沈約之說,唯一的辦法就是在陶淵明詩中找出一篇寫了劉宋年號的詩文來。不過,確實沒有這樣的作品。

  因此,淵明就像蕭統說的那樣,“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後代”(蕭統《陶淵明傳》),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蘇東坡在《書淵明述史章後》說:“淵明作《述史》九章,《夷齊》、《箕子,蓋有感而云,去之五百餘載,吾猶知其意也。”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也說:“觀《淵明讀史九章》,其間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齊》、《箕子》、《魯二儒》三篇。……由是觀之,則淵明委身窮巷,甘黔婁之貧而不自悔者,豈非以恥事二姓而然耶?”他們列舉的這些詩篇,都是淵明吟詠古代有節操的遺民的作品,淵明讚美他們,當然也是以他們為榜樣,認同他們的行為,並且激勵自己。

  也正是這樣,人們覺得淵明很多詩都隱約地表達了這種“志”(情懷)。甚至就連《歸園田居》“種豆南山下”也有人解釋得非常露骨: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後來元代的劉因以詩解詩,在《歸去來圖》中說:

  淵明豪氣昔未除,翱翔八表凌天衢。

  歸來荒徑手自鋤,草中恐生劉寄奴。

  “草中恐生劉寄奴”這句,未免太坐實了。當淵明“歸園田”之時,距離劉裕(小名寄奴)晉還有很多年呢,淵明不可能這樣未卜先知。不過要把這句的“劉寄奴”解釋為“劉寄奴這類日後顛覆晉朝的人”,倒也不是說不通的。然而這也是一種很“危險”的解釋詩歌的方法,很容易就陷入了穿鑿傅會的誤區。因此陳《詩比興箋》中說:

  案讀陶詩者有二蔽:一則惟知《歸園》、《移居》及田間詩十數首,景物堪玩,意趣易明,至若《飲酒》、《貧士》,便已罕尋,《擬古》、《雜詩》,意更難測,徒以陶公為田舍之翁,閒適之祖,此一蔽也。二則聞淵明恥事二姓,高尚皇,遂乃逐景尋響,望文生義,稍涉長林之想,便謂采薇之吟,豈知考其甲子,多在強仕之年,寧有未到義熙,預興易代之感,至於《述酒》、《述史》、《讀山海經》,本寄憤悲,謂恆語,此二蔽也。宋王質、明潘均有《淵明年譜》,當並覽之,知早歲肥,匪關激成;老閱滄桑,別又懷抱。庶資論世之胸,而無害志之鑿矣。

  這一段是解讀陶詩非常公允的態度。陳認為,陶詩應該分期。早年那些單純寫隱居田園的詩為一類,後期寄託朝代更替悲憤之情的詩為一類。這兩類要用不同的方法去閱讀,不要弄混了。也就是說,詩人寄託了,我們就去解釋寄託;詩人沒有寄託,我們不能穿鑿傅會,生硬地安排出許多寄託的意義來。但哪些詩有寄託,哪些詩無寄託呢?這就很複雜了。可以主要參考時代,但又不能一而論。早年之詩,也未必沒有寄託,但無論怎麼解釋,也不能解釋出“改朝換代”那些很具體的事來。因為淵明即使很感覺敏銳,但畢竟不是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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