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用唐詩比一般人高階的原因

金庸用唐詩比一般人高階的原因

  武俠小說裡面,都喜歡用點子詩詞,特別是唐詩。

  至於宋詩和清詩,一來膾炙人口的作品相對略少,二來主要是那些作者自己水平也夠嗆,不太熟,引的就少,用來用去還是唐詩多。

  有些作者用得就很拙劣。比如有本武俠小說,主角想要撩妹,怎麼表現他很有才華呢?作者就安排他背誦了幾句李白的五律:“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女孩子立刻就被撩出血了:“啊呀少俠好有才。居然知道《渡荊門送別》。”

  這未免也太小看古人了。孔乙己連秀才都不是,都還知道回字的四種寫法。怎麼少俠看了本唐詩三百首就能叫有才了?

  這種用詩的辦法,叫做“硬上弓”、暴力膜,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的老底。

  古龍就好得多。他所知的詩其實也是不大多的,但是揚長避短,能夠活用;讀詩雖然少,但卻體味得深。

  陸小鳳的武功,叫做“靈犀一指”,這就用活了李商隱。還有個人物叫憐花公子,總愛吟一句:“露氣暗連青桂苑”,又寵幸了李商隱一次。

  古大俠還能用一二宋詩,這個就更不容易,比如魔教教主叫做“小樓”,有一個心愛的姑娘叫做“春雨”,這個是活用了陸游。雖然林黛玉小姐說,陸游的詩膚淺滑順,“斷不能學”,但是武俠小說用一用也沒有多大關係。

  金庸、梁羽生學力更勝,用起詩來注重含蓄,當然就更不會“暴力膜”。金庸用唐詩,常常用在你不知不覺的地方,連詩人的名號都不說,只用其意,這是比較高階的手法。

  來舉個幾例子。

  比如張無忌和趙敏第一次見面,擦出火花,那個地方叫做綠柳山莊,裝潢是很典雅的。張無忌走進去,就看見中堂掛著一副字,是趙敏的書法。

  這首詩不算長,我就全文錄在這裡了:

  “白虹座上飛,青蛇匣中吼,殺殺霜在鋒,團團月臨紐。劍決天外龍,劍衝日中鬥,劍破妖人腹,劍拂佞臣首。潛將闢魑魅,勿但驚妾婦。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

  落款是“夜試倚天寶劍,洵神物也,雜錄 ‘說劍’詩以贊之。汴梁趙敏。”

  你看金庸根本不說這是誰的詩。其實這個是元稹的詩,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那一位。這個傢伙很風流,專門勾搭才女,唐代所謂“四大才女”裡的薛濤和劉採春都和他拍拖過,搞得自己好像只會寫風流情詩。其實他路子很廣,也可以寫雄壯的詩。

  元稹的《說劍》原詩很長,囉囉嗦嗦,有八十句。金庸很巧妙地裁了十二句,拼接起來,意境卻很連貫,而且很符合故事的情景:趙敏夜試倚天劍。

  至於原詩的作者、年代,金庸一概不提,讀者知道的就不知道,不知道也沒關係,不影響你看小說。這就叫做只要其味,不要其殼,跟大廚做菜用調味料差不多。

  金庸用李白的詩,也用得很活。

  比如大家都喜歡的郭襄。在《神鵰俠侶》的大結局裡,楊過和大家作了最後的告別,華麗轉身,飄然遠去。郭襄終於忍不住了,“淚珠奪眶而出”。

  接著金庸就用了一首詩詞,昇華一下情緒,作為全書的結尾。這首詩是: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這個是誰的作品呢?是李白的。它叫做“三五七言”,第一聯三言,第二聯是五言,第三聯是七言,所以得名。

  可是金庸並不提李白。仍然是那句話:讀者知道的就知道,不知道的也無妨,反正讀過去你覺得很美、用得很合適就是了。

  當然,金庸也並不是一概不讓詩人的名字出現,要看具體的情況而定。比如有一個章節裡,郭靖教育楊過,要他為國為民、天天向上,就用了杜甫的主旋律愛國作品《潼關吏》。

  在此處,金庸不但大張旗鼓地提出了杜甫的名字,而且一口氣讓老杜連續出場三次。

  第一次,先安排杜甫的紀念碑出場——“道旁有塊石碑,碑上刻著一行大字: ‘唐工部郎杜甫故里。’”

  第二次,讓杜甫正式出場,不但郭靖躍馬揚鞭吟出《潼關吏》,還安排楊過當捧哏,烘雲托月:“郭伯伯,這幾句詩真好,是杜甫做的麼?”郭靖道:“是啊……我很愛這詩,只是記心不好,讀了幾十遍。”

  第三遍,再借郭靖的口,給杜甫一個崇高評價:“你想文士人人都會做詩,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

  為什麼金庸之前不提元稹、李白,這裡卻反覆再三提杜甫呢?因為這裡的主題是要表現郭靖忠勇俠義。說出杜甫的`名字,對情節是有用的,可以借他的偉大形象烘托主題,和郭靖互相輝映。

  此外,也有一些時候,金庸用唐詩沒用好,他自己都覺得不妥當的。

  在最老版的《笑傲江湖》裡,有這樣的一段情節:

  小師妹嶽靈珊死了以後,令狐沖和嶽靈珊來到她生前的閨房,發現牆上掛了一幅字,是李商隱的詩:

  “星使追還不自由,雙童捧上綠瓊舟。九枝燈下朝金殿,三素雪中傳玉樓。鳳女顛狂成久別,月娥孀獨好同遊。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金庸用這首詩,主要是想用它的最後一聯:“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作者生怕你看不懂,還作了一番解釋:

  “令狐沖……喃喃念道: ‘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韓公子,那是誰?’

  “盈盈道: ‘詩中說的是……她當年如果愛了韓公子,嫁了他,便不會這樣孤單寂寞,抱恨終生了。’”

  這裡想表現的意思是,小師妹似乎有點彷惶、悔恨:當時如果選擇了大師兄,就不會孤單寂寞、一生遺恨了。

  乍一看,這句唐詩用得很巧妙、很貼切啊!可金庸覺得這一段不好,在修改版的《笑傲江湖》裡,他刪掉了這些內容。到三聯版的《金庸全集》裡就沒有這段了。

  為什麼金庸覺得不好?我認為有兩個原因。

  第一,不符合嶽靈珊的性格和習慣。

  嶽靈珊和令狐沖一樣,山野孩子,沒什麼文化的,絕不是文藝青年,不喜歡吟詩作賦。他老爸對人說她“整日價也是動刀掄劍”,不完全是謙虛。

  用如此委婉的一首詩來表達情愫,這太文藝了,不符合她的習慣。程英可以做這種事,苗若蘭可以做這種事,袁紫衣可以做這種事,甚至趙敏也可以做這種事,但是硬安在嶽靈珊身上就比較違和。

  第二,不符合嶽靈珊的情感和心境。

  “當時若愛韓公子,我就不會這麼慘兮兮了”,如果金庸真讓小師妹把這句詩掛牆上,那就是坐實了小師妹後悔了,覺得當初不如跟了大師兄。可是小師妹真有後悔了嗎?

  我看她臨終的表現,幽怨是有的,自傷是有的,覺得辜負了大師兄也是有的,但是她絕不悔自己愛上小林子。總而言之,“自憐自傷還自怨”,卻“不悔情真不悔痴”,這是她的心境。

  退一萬步說,就算她後悔了,金庸也絕不想表現得這麼露骨、這麼著相,絕不願用一句詩赤果果掛出來。這是第一流小說家的心思。

  這一句唐詩,看似用得精妙,其實是以辭害意了,違背了人物性格和心境,所以金庸果斷刪去了。

  這就是高手用詩的境界,絕不能硬上弓、暴力膜,不然土鱉了自己還不知道。

  最後順便說一句,寫小說用詩是這樣,自己家掛字掛詩也是這樣。賓館酒店裡你掛一個“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就俗了;或者掛一個“會當凌絕頂”,也是屬於硬上弓、暴力膜,這就俗了。

  掛的好一些的就會出彩。我原先在新華社工作,總社的招待所大廳裡掛了一幅字:

  “猶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鍊冶,絕愛緇磷。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反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我每次看到都蠻喜歡。這個是什麼內容呢?是晚唐有一個文學批評家叫司空圖,這是他寫的《二十四詩品》裡的一品。司空圖這個人也是很正直的,文化機構掛他的字也挺合適,可以標榜正氣。這就比掛“北國風光”好得多。

  在這裡教大家一個方法,比如你是個老闆,家裡想掛一幅字,又非要用《渡荊門送別》不可,那麼最好不要掛名句“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這樣就是暴力膜,俗了。

  你可以就掛一句“來從楚國遊”,就相對別致有趣一點。客人還可以找機會攀談,甜甜地來上一句:“原來王總是湖北人?”你就微微一笑:“小田,被你看出來啦”。

最近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