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唐詩會變成宋詞?

為什麼唐詩會變成宋詞?

  在宋代文學中,你會覺得有一種飽滿與安靜,它醞釀了另外一顆新的種子,與花的騷動性的美非常不同。騷動是因為它正在開放,開花自然要吸引別人注意,而果實不見得有那麼多吸引力,但自有一種圓滿。

  詞的產生

  由於唐詩的成就太高,它經過初唐的成就,到李白、杜甫、李商隱、杜牧,唐詩的成就高到這樣的程度以後,老百姓、民間慢慢讀不懂了,因為它已經高不可攀。凡是藝術形式意境越來越高的時候,其實也就說明它遠離了民間。可是民間本身不可能沒有娛樂生活,所以他們自己就會寫一些歌來唱。結果這兩者就越來越遠。然而一旦當這兩個東西被拉近的時候,它就會產生新的藝術形式。就是我們現在講的詞。

  大家千萬不要誤會,認為宋朝沒有人寫詩,其實多得不得了,甚至他們的詩比詞還要多。可是他們的詩都沒有詞的成就高。因為詞比較自由,它的整個音韻的形式發生了變化,當我們在讀“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我們會發現唐詩的七、五都在變化,它的音韻的跌起伏發生了很多節奏上的新的韻律感,這個韻律感推展出詞的一個新的境界出來。

  講到詞,首先要提到五代詞,因為五代詞是唐詩過渡到宋詞的一個關鍵橋樑,這個關鍵橋樑的關鍵人物是李後主,其實李後主的作品不多,可是不多的作品,卻在文學史上發生了那麼大的影響力。有時候的確可以看到在文學藝術的創造性上,一個人會有旋乾轉坤這麼大的力量。

  李後主揮淚對宮娥

  在李後主早期作品當中,我們讀不到感傷,他也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感傷會降臨到他的身上。

  等到宋太宗大軍南下的時候,李後主嚇了一跳:“怎麼打仗了?”他曾在詩裡寫過“幾曾識干戈”,從皇帝忽然變成俘虜,巨大的命運轉折,使他在文學史裡扮演了重要角色。

  王國維在評論他的時候,有一種很特殊的'悲憫。王國維說李煜長於深宮婦人之手,從小在一堆女人當中長大,沒有辦法要求他不寫這樣的詩。他根本沒有機會出宮,沒有機會到宮廷外面去看外面的人生百態,他生命另外的一個開始,就是亡國。他前半生面對自己追求感官上的愉悅,追求女性,是誠實的,後半生亡國以後他的哀傷也是誠實的。甚至變成俘虜以後,李後主想到的竟然還是美。

  宋朝軍隊抓他的時候,他特意跑到祖廟裡,因為中國古代有一個習慣,君王亡國後,要到祖宗的墳墓前面去頭,跟自己的祖先告別,然後辭廟。“最是倉皇辭廟日”,拜完廟就被抓走了。他覺得很慘,“教坊猶奏別離歌”,教坊是皇室裡面的樂隊,樂隊覺得皇帝要走了,就演奏起充滿離別意味的曲子。他看到平常服侍他的宮女,就哭了,“揮淚對宮娥”。這首詩被罵得非常厲害,大多數選本都沒選這首作品。人們覺得到這個時候李後主還“揮淚對宮娥”,真是亡國之君,實在太過貪好女色,亡國的時候還惦記著宮娥。如果他說“揮淚對祖先”好像比較可以被原諒。王國維卻認為他作為詩人的真性情就是在這個時候表現出來的。他覺得要走了,最難過的就是要與這些一同長大的女孩子們告別。所謂的忠、所謂的孝,對他來講非常空洞,他沒有感覺。這裡顛覆了傳統的文以載道,絕對是真性情。李後主沒有感知到國家,他就是感知到宮娥,因為他是跟這些女孩子一起長大的,沒有其他機會去感知到底家國是什麼?家國對他來講,只是供他揮霍的富貴。

  文學的創作,藝術的創作,最重要一點就是是否真實。如果存在作偽,就是有問題。可李後主寫的“揮淚對宮娥”,如果以現代視角來看,剛好顛覆了人的偽善部分。我們看文天祥的《正氣歌》、史可法的《左忠公軼事》、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為什麼被選進課本?不見得因為它們是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我們才會覺得當李後主寫出“揮淚對宮娥”的時候,顛覆性有多麼大,他等於是打了已經習慣於偽善的文學傳統一個耳光。他就是不要揮淚對家國,而是揮淚對宮娥,這是他的私情。這在我們的生命當中,是令人羞怯和難以啟齒的部分,只有天真爛漫的李後主,才會如此坦然地寫出來。我一直很感動於王國維在寫《人間詞話》的時候給予李後主新的定位,不然在整個文化傳統中,我們甚至都會懷疑,到底應該把他放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文化上的貢獻者

  有時候你會感覺到一種宿命,好像是註定了要讓一個詩人亡一次國,然後他才會寫出分量那麼重的幾個句子出來。就是如果不是遭遇這麼大的一個事件,他的生命情調不會從早期的有點輕浮、有點淫樂轉到那麼深沉。就是一個亡國,忽然讓這個聰明絕頂的人領悟到華到幻滅。所以我們讀到《虞美人》,讀到《浪淘沙》,讀到他這些後期的作品的時候,忽然帶動了一個很不同的生命經驗。有時候非常矛盾的一件事情是,這個所謂的宿命,是不是一個亡國在等著李後主,是不是一個亡國在等著宋宗,為什麼宋宗的書法寫出這麼華麗而感傷的瘦金體出來,是不是裡面有一種不可逃避的命運的贖罪感在裡面,這些都是非常難以解釋。因為在整個歷史上,沒有人寫出這種鋒芒畢露的書法,可是他真的是用這樣的字面對了亡國的命運。這種在亡國之後產生出來的創造力,其實是值得我們重視的。

  詞在宋代就是流行歌曲

  五代詞剛好是詩詞這兩個東西的連線,因為在唐詩的黃金時代之後,你要寫詩超過李白杜甫,想都不必想了。所以要另闢蹊徑,另闢一條新路出來,反而走到了通俗的這個世界上去,把通俗重新開創新經驗。當時有一批傻傻的人,還在那邊繼續模仿唐詩的,全部都完了。反而走到流行歌曲的這批人出現了新的東西,這就是我們今天講的五代詞的變革意義,就是詞根本就是流行歌曲。

  大家也許可以理解,為什麼我們今天讀到“林花謝了春紅”這樣的句子,我們會隱約感覺跟唐詩不一樣。“太匆匆”,就是一個很直接的民間感情,就是覺得好快啊。所以你會發現,把這些東西變成歌,變成現代的流行歌曲非常容易,因為它本來就是歌。我們現在讀的《虞美人》、《烏夜啼》都不是文學的名字,是音樂的名字,等於現在我們講的“降G大調”之類的意思,升調、降調的意思。

  非常遺憾的是,經過一千年,我們今天的詞大部分都不知道怎麼唱了,現在在廣東用粵語唱,叫《長亭怨慢》,姜的《長亭怨慢》,南宋的詞,它還有古譜,可是我也不確定它是不是完全是古譜,還是中間也經過部分的修改。所以這是非常奇特的一個現象,就是文學留下來的東西比較穩定,音樂很容易流失。

  李後主應該是最喜歡流行歌曲的一個詩人。

  我們先來看李後主的《烏夜啼》,也有叫做《相見歡》的。

  烏夜啼

  李煜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剪不斷,理還亂”是非常類似流行歌曲的感情,你會發現後來包括像蘇東坡這些人,都不會寫這樣的句子,因為這種東西很女性化,而這種感覺常常不是文人的感覺。所以我覺得,李後主應該是最喜歡流行歌曲的一個詩人。我們今天如果常常去卡拉OK唱歌,你會發現那些流行歌曲跟我們讀過的許多文學名著的來源是不一樣的。一個人如果整天唱卡拉OK,他去寫詩的話,他的文字跟在中文系出來的人,絕對不一樣。因為他們的淵源是不同的。比如說我們在江的《酒後的心聲》裡面,會感覺到一種民間的酒家喝酒悲夜的那種情感,那個東西是你在書房裡想象不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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