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中愛情婚姻詩縱橫談

《詩經》中愛情婚姻詩縱橫談

  論文摘要:與西方文學中以婚戀為主題的詩歌相比,中國的愛情婚姻詩受傳統儒家文化的影響,表現出一種莊重典雅,溫柔敦厚的品質,而為此付出的代價是缺少一種激動人心的原始的野性的力量;同時,由於兩性在社會關係中地位的不平等,愛情詩表現出以男性為中心的傾向,作為愛情主體的男女雙方,缺乏心靈的溝通與交流。這使中國的愛情婚姻詩從某種程度上呈現出一種病態之美。一方面這種特質在《詩經》中已有所表現;而另一方面《詩經》作為中國詩歌的源頭,由於產生的年代較早,與後代相比較少地受到道德因素的制約,與後代的婚戀詩相比,也能較多地呈現表現出一種健康的趣味。

  一:“欲”的引退與情人的隔離

  愛情與婚姻一向是文學永恆的主題,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因為婚姻也許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後生活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而愛情應該是人類最偉大高尚並且不可或缺的情感。世界文學長廊中因有了這一枝奇葩,放射出多少異彩,增添了多少生機。

  但與西方相比,中國文學作品中的愛情顯得缺少原始的野性,缺乏浪漫的激情。在儒家倫理道德的統治下,被淨化了慾望的中國人,他們的愛情也如一泓死水,波瀾不驚。

  荷馬在其不朽的史詩《伊利亞特》中講述了一個與美女有關的著名的戰爭故事,希臘聯軍為奪回美女海倫遠征特洛亞,雙方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奪戰,成千上萬的將士為此血染疆場。而故事的結尾富於喜劇色彩,當海倫登上城樓,所有人為她的美麗而震驚,由衷地說,為了這樣的女人,哪怕戰爭再持續十年,我們也心甘情願,無怨無悔。與此相映成趣的是中國美女的命運:西施被越王進獻給夫差,作為腐蝕對手的工具;昭君被漢帝打發去匈奴,成為維護和平的使者。溫莎公爵不愛江山愛美人,他為了辛普森夫人毫不猶豫辭去王位,而中國的唐明皇卻江山情重美人輕,他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可以把心愛的女人縊死!這些文學故事或歷史事實,鮮明地反映了東西方不同的文化氣質。我們不能輕率地指責唐明皇薄情,真正富於意味的,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恐怕是二者所處的不同的文化語境。在西方的文化傳統裡,好色通常不會被理解成品行上的瑕疵,有時甚至是值得誇耀的優點;而在中國,好色會成為一個人道德上致命的缺陷。欲常引起人們的恐懼或擔憂,好色者會受到主流文化的尖銳的指責。明白這一點,我們不禁對唐明皇產生同情,溫莎公爵的選擇顯然比他要單純得多,他只須衡量愛情與權力哪個對自己更重要,而唐明皇除此以外,還必須面臨一個道德的裁判――誰願意站在道德的對立面,把一頂荒淫無恥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呢?

  由於道德的干預,中國的愛情詩表現出一個鮮明的特點:欲的引退。愛情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它不可避免地會成為以抒情為目的的文學的主題之一。聖人既無法使人們忘卻愛情,只好煞費苦心地在慾望與道德之間折衷調和。調和的結果,是從此中國的愛情詩像印度女人一樣披上了一層面紗,在這層道德的面紗之後,中國人的愛情被濾去了慾望,變得羞羞答答,遮遮掩掩,它一方面因此表現出一種含蓄婉約之美,一方面也失去了愛情本應具有的原始的野性的粗獷的強悍的品質。而這種所謂“溫柔敦厚”的風格,在中國一向受到推崇,比如孔子就稱讚《詩經》“樂而不淫”,就是快樂而不放縱。在愛情生活中,時時記得用道德來節制自己的情感,淨化自己的慾望,被視為有崇高修養的表現。因此,如果把西方文學裡的愛情比作一杯醇酒,讓人迷狂,讓人陶醉,中國文學中的愛情,只是一杯純淨的礦泉水。

  看其它國家早期的關於愛情的文學作品,其中有相當多的描寫女性美的篇幅,其大膽、露骨、香豔、刺激,非中國古代的道學先生所可以想像。如印度長詩《羅摩衍那》描寫悉多,諸如“她面如滿月眉毛美,乳房嬌嫩又豐滿”之類的詩句俯拾即是。《舊約》中收錄的《雅歌》,讚美女子之美,也說“你的大腿圓潤,好像美玉”,“你的乳房像一對小鹿,就是母鹿雙生的”,我猜假如讓孔子看到這種詩句,一定會像達爾杜弗看到桃莉娜的酥胸一樣,忙不迭地掏出手帕去遮掩,免得讓自己起了不潔的念頭。老夫子刪詩,如果碰到這一類,它們的下場可想而知。不知道這種區別,是真的證明了中國人的道德比外國高尚,還是證明了我們道德觀念的脆弱。總之,在中國的愛情詩中,包括《詩經》,女性身上這些能刺激我們感官的部位是絕對的禁區。《詩經》裡描寫女性,通常只寫女性的氣質、精神、態度,比如“窈宨淑女”、“彼美淑姬”、 “靜女其姝”、“有女如玉”之類,唯一一首直接寫到女性身體的《衛風·碩人》,也只說“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也只是描寫了手、皮膚、眉眼等無關緊要的地方。其目的是在彰顯女性的道德之美,以此隔離肉體的慾望――顯然,《詩經》作得相當成功。不僅《詩經》本身如此,它影響了中國幾千來愛情詩的氣質。後代寫愛情,寫美女的著名的詩句,比如說“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翠茁鳳生尾,丹葉蓮含跗”,“芙蓉如面柳如眉”,“一雙瞳仁剪秋水”,“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青雲教綰頭上髻,明月與作耳邊鐺。”隨便舉幾個例子,我們都會發現它們流露出與《詩經》如出一轍的審美趣味。在中國詩人的筆下,女人是精靈,是天使,是幻想或意淫的物件,而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希臘神話裡描寫奧林匹斯山的女神,往往不惜筆墨來渲染她們的性感,表現她們能讓人意亂情迷的性的誘惑的力量,而中國的詩歌,自《詩經》始,卻把凡間的活生生的女人,描繪成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這當然不是中國女性的本來面目,只是經過了道德的束縛,它囚禁了女人的身體,而只留下一道秋波,一縷微笑,如一枝出牆的紅杏,點綴著寂寞的春光,讓人浮想聯翩,也令人嘆息惆悵。

  因為道德的約束,以及由此而產生的一種“溫柔敦厚”的審美趣味,《詩經》裡的愛情詩,不僅有意識地摒棄肉體的慾望,也主張節制情感的強度。其表現之一,就是開始不自覺地拉開情人之間的距離。我們發現中國古詩中,寫別後相思,獨處懷人的作品特別多,而寫情人相聚的歡悅的作品卻非常罕見。以晏幾道的《鷓鴣天》為例: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此詩上闕寫情人相聚的歡樂,“殷勤”,“拚卻”,“舞低”,“歌盡”這一類詞,寫得很熱烈,而熱烈之中又透出一種感傷,這當然與小山的氣質有關,小山是敏感而多情的人,他骨子裡有一種幻滅感,因此常常在花開時會聯想到花謝的寂寞,在相聚時能體會到別後的悲苦,而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作者獨特的視角――詩人是從回憶的角度來敘述相聚的快樂,拉開距離後,因為敘述者的孤獨,自然沖淡了熱烈的情緒,而增添了惆悵的氣息。下闕也饒有意味,寫久別重逢,卻一句“猶恐相逢是夢中”,情感再次從現實中被隔離出來,而回到虛幻的夢境――這一類作品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相當具有代表性,而追本溯源,則濫觴於《詩經》。

  如《關睢》、《漢廣》寫單戀,《卷耳》、《草蟲》寫懷人,《伯兮》、《采葛》寫相思,《燕燕》寫送別,《靜女》、《月出》寫等待,而把這種寫法發揮到極致,則是《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悽悽,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在這首詩裡,不僅沒有對女主人公容顏體態的描繪,不僅男女雙方被拉開了距離,甚至是女人公的身份都是不確定的。她只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影子,只是我們剪不斷,理還亂的一縷愁思,只是我們靈魂深處的一種嚮往,一段深情。《蒹葭》一篇,光采灼灼,照耀千古,單從這一篇來看,它確實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效果,讓讀者在千載以下,仍為之徘徊留戀,夢繞魂牽,而作為一種趣味,影響後代的詩篇,我們就不能不察覺到,它讓我們收穫了溫柔敦厚,朦朧婉約之美的同時,也使中國的愛情詩逐漸失去了它應有的原始的浪漫激情。它像白蓮上的一顆露珠,有著淚滴似的蒼白與透明。

  讓我們欣慰的是,在《詩經》產生的年代,雖然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念已開始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每一個角落,但相對於後代而言,這種束縛是溫柔的,它使《詩經》時代的詩人們,雖然戴上了鐐銬,仍然有時會以一種驚豔的姿態,跳出原始而歡快的舞蹈,喚起我們來自遙遠的生命深處的回憶。

  二:第二性――女人

  魯迅曾經指出,中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愛情文學。這話似乎有失偏激,但也不無道理。中國古代文學史的女性形象,確乎大抵只是反映了男性的眼光與趣味。女性只作為男性的附庸,她依靠男性而求取生存,獲得價值。在構成愛情的主體――男女雙方地位極端失衡的情況下,我們怎能奢望中國有真正的愛情文學產生呢?所以就有了這樣一個有趣(也許是非常無趣)的現象,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吟風弄月的文字比比皆是,卻絕少令人欣羨嚮往的愛情,絕少動人的、有丰采、多韻致、有力量、有生氣的女性形象。

  龔自珍有一首詩:“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道尋春為汝歸。”王國維讀了這首詩大為不滿,指責說:“其人之涼薄無行,躍然紙上。”實際上,王氏的批評未免過於激烈,有失公允。龔自珍未必是一個涼薄無行之人,他的《已亥雜詩》,在贈送朋友或憂國憂民的作品裡,我們就能看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龔自珍。像“非是逢人苦譽君,亦狂亦俠亦溫文,照人膽似秦時月,送我情如嶺上雲。”“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這一類詩,就很能表現出龔自珍重情義,有責任的一面。雖然龔自珍在上面提到的那首詩中故做狂態,有失儒家溫柔敦厚之旨,但它實際上反映了中國傳統文人對於女性的一種相當普遍的態度,就是在潛意識裡,在內心深處,視女子為“物”,女子是財物,是寵物,而不是與男子並列平等的“人”,愛情是男子獲得肉體與精神愉悅的手段,而不是完美圓滿的人生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故愛情對於中國男子而言頗多遊戲成分。龔自珍另有一首送給一名妓的詩:“能令公慍公復喜,揚州女兒名小云,初弦相識上弦別,不曾題滿杏黃裙。”這首詩在對待女人、對待愛情的態度上,骨子裡與上一首並沒有什麼兩樣。可憐的小云,雖然似乎很得龔老先生的寵愛,但她歸根到底不過是扮演了一種解語花的角色。中國傳統的文人士大夫,他們全部的真誠與熱情,似乎都貢獻給朋友,貢獻給國家社會了,從而使得中國女人的愛情生活顯得那麼貧乏蒼白,了無生氣。

  我們再來看晏幾道的一首詞,這一類作品,我以為在中國愛情文學裡是具有相當代表性的。

  《臨江仙》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小山在詞人中以風流多情且工於言情著稱。但即使在如《臨江仙》這一類不失溫柔、細膩、真摯的作品裡,我們仍很難觸控到真正茁壯而健康的愛情的氣息,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作者對自己情感、情緒的關注,他抒發獨處的惆悵與寂寞,他追思與女子相聚的甜美與歡悅。在作品中我們只看到一個失意的顧影自憐的男子形象。而作者所思念的女子,愛情中的另一位主角,卻始終是面目模糊的。在中國男性文人的愛情詩中,這是一個相當普遍的特點:女性像一個抽象的符號,她作為文人抒情的物件,卻缺少鮮明活潑的性格。男子向女子表達他的情感,卻絕無靈魂深處的碰撞與交流。葉芝獻詩給他的女友,說:“多少人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真誠地表達對愛人高尚的靈魂的讚頌;耶麥獻詩給杜巴克夫人說:“但願從今以後,鐘聲、百合花、甘霖、斑鳩,使你會惆悵地想起一個青年,當他走過你身邊時,曾把他的蜀葵似的.心靈投在你的腳下。”深情地抒發他對愛人仰慕的虔誠。這一類閃爍著真正的愛情的光輝的作品,在中國文學史上,確實是非常罕見的。而其根本的原因,就在於在男權社會中,男女地位的不平等。男子視女子為附庸。而視愛情,於婚姻範圍內則為倫理道德,於婚姻範圍外則為遊戲享樂。男女雙方缺乏心靈的交流,靈魂的溝通,故中國數千年裡,愛情的窗戶始終緊緊關閉。古希臘女詩人諾雪思宣揚愛情的偉大說:“誰要是不服維奴思所照拂的人,永遠不會懂得那生長在她的葳蕤的幽處的玫瑰。”可憐中國幾千年裡,採摘到這束玫瑰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有人說女人是天生的愛情的動物,中國的女人,應不會缺乏渴望愛情的天性,只是長期在性別歧視的環境下生長,愛情的慾望遭到壓抑,愛情的能力逐漸萎縮。但是,在這片愛情的荒漠之中,仍有幾從玫瑰嬌美的開放,讓我們感到欣喜,覺得安慰,那就是中國詩歌的源頭——《詩經》。

  《詩經》產生於西周至春秋中葉五百餘年間,一方面當時的社會已產生了初步的道德倫理觀念,男尊女卑的社會地位也已初步確立。《詩經》第一章《關雎》,描寫一位青年男子愛慕一位女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朱熹注道:“窈窕,幽閒之意,淑,善也。”男子心目中理想的伴侶,乃是幽雅、嫻靜、善良的女子。可見當時的社會已對女子提出了一定的價值標準。就這個標準本身而言,也許不容易評定其是非,但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它是男性社會給婦女套上的第一道枷鎖。從此,中國男子開始從自己的利益出發,來訓練婦女,要求女子符合自己的規定,適應自己的需要。這樣子發展的結果,自然女子日漸淪落為男子的附屬品——在《詩經》時代,社會就已經表現出相當的尊男卑女的傾向。《小雅·斯干》上有這樣的記載:“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男女從一出生開始就享有不同的地位,受到不同的待遇,並且看得出來在當時社會已形成一種風氣。而另一方面,在詩經時代,封建倫理道德尚處於萌芽階段,社會對女子的束縛與壓迫尚未系統化、制度化,故女子在社會生活中還保留了相當的自由,詩經時代的愛情生活,也相對錶現出自然率真的狀態,這使得《詩經》裡的愛情詩在中國數千年文學史上,一支獨秀,別放異彩。《詩經》裡不少吟詠愛情的篇章,表現出相當的生氣與活力。其題材之豐富,個性之鮮明,情感之潑辣,遠非後代的愛情詩所可比擬。

  中國的愛情詩,有一個很奇怪的特點,就是詩人們大都喜歡寫別後相思,獨處懷人,而描寫兩情相悅的作品極少。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一方面可能是歐陽修所說的:“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在詩人看來,也許悼亡的傷感,思念的孤獨,別離的苦痛,要比相聚的歡愉更能動人,從藝術的角度,這種觀點或者不無道理,但從文學史的角度,數千年的愛情文學作品,瀰漫了悽風苦雨,而缺少幸福歡樂,不能不說是一種病態的現象。並且,更主要的原因,恐怕在於社會倫理道德對於情感的束縛和壓抑。倫理道德重重的森嚴的羅網,使中國男女不習慣放縱自己的情感,甚至著力淨化自己的慾望。有一個著名的例子很能說明這個問題。宋朝有名的風流才子柳永,去拜訪宰相晏殊,晏殊指責柳永好作淫詞豔語,兩人不歡而散。柳永到底寫了些什麼以致受到晏殊如此嚴厲的批評呢?我記得當時讀了這個故事後滿懷興趣地找到被晏殊評價為“淫”與“豔”的這首詞: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得壓衾臥。暖酥消,膩雲嚲,終日懨懨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般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綵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過。”

  真是大失所望!整首詞從頭到尾不曾找到有欲的成分。只不過表達了一位青年女子與她的情人鎮日相廝守的願望而已!這樣的作品居然招來晏老夫子一頓板著面孔的教訓,我們不能不感嘆在倫理道德的束縛下,中國的愛情確乎是已經被閹了。

  相比之下,年輕的《詩經》,由於所處的社會環境相對寬鬆,受到的束縛壓抑相對較少,比起後代的愛情詩,它所表現出來的愛情的那種激盪人心的力量,足以讓後世貧血的愛情黯然失色。

  《詩經》的作品,沒有後代的愛情詩那麼多的禁區,柳永寫“綵線閒拈伴伊坐”,為士大夫君子所不齒,而《詩經》裡像這樣的描寫閨房樂趣的作品只能算小兒科。《齊風·雞鳴》描寫一對青年夫妻貪戀溫柔鄉:“雞既鳴矣,朝既盈矣,非雞則鳴,蒼蠅之聲。東方明矣。朝既昌矣。非東方則明,月出之光。”妻子提醒丈夫道:雞鳴了,天亮了,你該起床上班了。丈夫撒賴道:哪裡是雞鳴,分明是討厭的蒼蠅在嗡嗡亂叫。妻子又催促道:還不起床,太陽都曬屁股了。丈夫還是沒皮沒臉的胡混:哪裡是太陽光,月亮還沒下去呢。這一幕閨房的小喜劇,其“淫”、“豔”的程度比起“綵線閒拈伴伊坐”怎麼樣呢?而孔子刪詩,卻並不把它打入冷宮,可見老夫子比起他那些不肖子孫確實要通達得多。

  《詩經》的作者,不僅興致盎然地描寫閨房之樂,甚至偷情、淫奔、邂逅、野合,凡一切戀愛生活中所有的插曲,幾乎都不加回避。如《北風》寫男女邂逅:“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一個大雪天,一對青年男女偶然相遇,男子向女子表示愛慕,女子便欣然同他而去;《匏有苦葉》寫男女私奔,女子在河邊等待她的情人:“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水淺就挽起褲腳過河,水深就和衣游泳過河,表達出追求愛情不顧一切的勇氣,“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你如果想跟我一起,就在河水結冰之前快來找我吧,表達出女子對愛情急切的渴望,《野有死麇》更是描寫了男女野合的場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一個女孩正當懷春妙齡,於是便有男子去引誘她,“白茅純束,有女如玉”,女子陶醉於愛情的魔力,開始意亂情迷,兩人便來到一處偏僻的叢林歡,“舒而脫脫兮,無撼我帨兮,無使尨也吠”,當真是神來之筆,把偷情女子的熱烈、激動、緊張寫得活靈活現,“歡愉之辭難工”,實在未必盡然!

  《詩經》裡還刻劃了許多鮮明生動的女子形象,也是為後代所不及的。中國文學史上的女性形象是比較貧乏的,有限的幾個光彩照人的女性,如劉蘭芝、祝英臺、白素貞、杜十娘、林黛玉、李翠蓮等,無不在道德倫理壓迫下遭到悲劇性的毀滅:劉蘭芝舉身赴清池,祝英臺與梁山伯雙雙化蝶,白娘子永鎮雷鋒塔,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林黛玉病死,李翠蓮出家。而普通的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大都是面目模糊,缺乏個性、生氣。杜牧有名的《張好好詩》,五言五十八句,共二百九十字。在中國詩歌裡篇幅不算短小,然而只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紙上美人,好比女媧造人,忘了朝她鼻孔裡吹入一口生氣,所以始終沒有人味。才華橫溢,風流自賞的杜郎,為什麼寫到女人就要失敗呢?其根本原因就在於在杜牧眼裡,張好好是一名供人玩賞的歌妓,從嫖客的眼裡來看妓,發為讚美,當然只能看到她的美豔與才藝,而無暇體察她的內心世界。況且杜牧根本無意於寫女人,與白樂天寫琵琶女一樣,杜牧的用意,不過在以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這是封建文人士大夫的強項,所以與《琵琶行》一樣,本詩的動人之處,也在於女主人公的坎坷命運及由此引發的作者的感慨。至於女主人公本身,由於缺乏思想情感的體認與溝通,才華橫溢如杜牧,縱豆寇詞工,青樓夢好,恐怕也難賦深情了。相比之下,《詩經》裡不少女性形象雖然刻劃人物的技法尚不圓熟,倒頗有為後世所不及的地方。比如古代常見的以棄婦為題材的詩。我們先看孟郊的詩《古妾薄命》:“不惜十指弦,為君千萬彈,常恐新聲至,坐使故聲殘。棄置今日悲,即是昨日歡。將新變故易,持故為新難,青山有蘼蕪,淚葉長不幹。空令後代人,採掇思幽蘭。”詩裡所敘寫的女子遭棄置的悲慘命運,固亦頗動人,但詩中女子的形象卻是社會化的而非個性化的。她哀嘆自己的遭遇,自傷自憐。即使表達出微弱的反抗,也是勸諫式的,幻想著男子的回心轉意,她似乎是封建社會中千萬個相同命運的女子的縮影,而缺乏自己獨特的性格與生氣。唐宋以後的棄婦詩,大致都沒有超出這個範圍,而《詩經》裡面的棄婦,就顯得形象更豐富,性格也更鮮明。像《穀風》:也是描寫一位遭棄置的善良柔弱的女子,但形象就更為豐滿生動。中間一段“毋逝我梁,毋發我笱”孩子般賭氣式的反抗,令人如聞其聲,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氓》裡所描寫的女子則更為堅強、冷靜。她不無傷感地回憶昔日愛戀的歡悅,責備男子的負心無行,但並不對男子抱任何幻想,對於自己的悲慘的命運,她只預備默默承受,詩結尾感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你既然已變了心,那就算了吧。悲痛之中表現出自己的剛強。《遵大路》是一首頗為別緻的詩。“遵大路兮,摻執子之祛兮,無我惡兮,不速故也。”情人要棄她而去,這位勇敢的女子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你不要這樣討厭我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要輕易離開我呀!”比起後代但知自傷自憐的女子,這的確是可佩服的。至於《柏舟》,尤其寫得精力瀰漫。女子受到群妾的欺侮,遭遇男子的冷落,她不是忍氣吞聲,而表現相當強烈的反抗,她明明白白地宣言:“我心匪鑑,不可以茹。”我眼睛裡是容不得沙子的,絕不容許別人的輕視與欺侮。她義正辭嚴地警告:“威儀棣棣,不可選也。”我的人格尊嚴,是不可侵犯的,不要隨意踐踏我。結尾“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女,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尤表現出一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毀滅型的悲劇性格,是後代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的女子們所缺少的。

  《詩經》裡的女子,在追求愛情的時候,是相當的大膽、潑辣、直露的。唐詩裡面寫採蓮女子的愛情:“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詩經》裡的女子很少這種忸怩作態的羞澀,像阿Q的愛情哲學,“我歡喜誰就是誰”,《詩經》時代的女子從不吝於向男子表達她的愛慕,像《盧令令》:“盧令令,其人美且仁,盧重環,其人美且鬈。盧重鋂,其人鋂且偲。”一女子看到一青年獵人,心生愛慕,不由自主地發出讚歎:看他的獵狗多麼神氣,看他的大鬍子多麼威風。愛人兼及贊狗,可知愛屋及烏這句話正是無獨有偶。《柏舟》:“髧彼兩髦,實維我特。之死矢靡慝。”一女子愛戀一男子,怎麼看怎麼順眼:“看他的髮型有多酷,實在是萬里挑一的好物件,我發誓這輩子非他不嫁!”然而,這樁婚事遭到父母的反對和干涉,於是女子發出強烈的呼喊:“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母親呀,老天爺呀,你們為什麼不體諒我呢!”《青青子衿》、《大車》寫男女私奔,“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大車檻檻,毳衣如炎。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前者是對情人的責備,“就算我沒來找你,你難道就不能找我嗎?”後者是對情人的激將,“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怕你沒這個膽量!”這兩名女子的膽量確是大得可以。另外像《狡童》:“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不知是這位女子剃頭挑子一頭熱,還是她的情人故意折磨她,總之對她不理不睬,害得這位多情女子整天茶飯不思,而《褰裳》裡的女子則更為大膽潑辣:“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要是喜歡我,就趕快渡河來找我,你要是不想念我,你以為就沒有別人喜歡我嗎!我才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呢!”雖是戲謔之辭,但其情感之天真率直,不加掩飾,確實讓我們感到一種本能的健康的愛情的魅力。

  《詩經》中,這一類散發著原始的野性的質樸氣息的作品頗多。要而言之,是因其少受倫理的束縛,遠離文明的汙染,故能較多地保留人類本身的自然本真的感情。《詩經》裡有一首繞有情味的詩《標有梅》:“標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標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標有梅,頃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寫一位女子,因其年齡日漸老大而對愛情的渴望也日愈強烈,“求我庶士,待其吉兮”還表現出一定的矜持,“待其今兮”,已見其迫不及待之情了。至結尾“迨其謂之”,全然斯文掃地,令人讀後忍俊不禁。這種詩,唯有南北朝民歌“老女不嫁,呼天搶地”之類,稍可繼其蹤武,然而已經是所謂“謔而近虐”,失去原來的一份自然天真了。而在其封建倫理道德日趨完備的時代,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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