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乾散文《草原即景》原文

蕭乾散文《草原即景》原文

  在學習、工作或生活中,大家都經常看到散文的身影吧?散文分為敘事散文、抒情散文、哲理散文。如何寫一篇“形散而神不散”的散文呢?下面是小編為大家收集的蕭乾散文《草原即景》原文,歡迎閱讀,希望大家能夠喜歡。

  蕭乾散文《草原即景》原文

  火車在賽漢塔拉把我們拋下,就僕僕風塵地繼續朝蒙古人民共和國的方向開去了。列車開出去很遠,靜寂的空氣裡隱約還可以聽到車輪在鐵軌上轉動的聲響,尖細的汽笛聲迴盪著,好像在殷切地叮嚀我們什麼,又像是用依依不捨的心情祝福著我們這次深入草原腹地的旅行。

  集二線是從錫林郭勒盟草原的西部直穿過去的。如果草原是片汪洋大海,賽漢塔拉就是浮在這片海上唯一的碼頭。在旱地上住慣的人們,出海以前心裡多少總有些異樣的感覺,望著海,又好奇,又是擔心害怕。這時,車站後邊一家新成立的合作社裡擠滿了人,有的舉著胳膊,神色慌張地喊著:“同志,給我兩瓶清導丸!”有的往鼓鼓囊囊的口袋裡塞著最後一包餅乾。一個梳雙辮、穿藍制服的瘦小姑娘擠了好半天,終於買到一小盒清涼油。

  坐慣了有固定座位的交通工具就像用慣了有格子的稿紙。如今,我們八個人乍上了這輛有框無格的卡車,還真有些不知道該怎樣安排自己好,尤其車上擠得好像怎樣安排空間也不夠週轉的。一個簡單的辦法是八個人圍坐在卡車的一個角落裡,把十六條腿折摺疊疊堆在當中。

  這樣安排定了,我們才騰出閒心來望望同車的旅伴。車上有位胸脯上閃著金晃晃勳章的軍人,有穿制服的男女幹部,也有一位穿絳色長袍的蒙古老鄉,看光景大部分都跟我們同樣是初次走草地的。未來的兩天,我們將同在這輛卡車上,橫跨將近九百里草地。想到這個,大家不免都親熱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我問一個跟我背抵著背的青年說:

  “你也是到錫林浩特去的吧?”

  “是呀。我們這幾個全是剛畢業出來,先到錫林浩特,然後等著分配到隊上去。”

  隨說,他隨指了指擠在一堆的男男女女,年紀都在十八九的光景;其中還有那個買清涼油的姑娘。她緊挨著蒙古老鄉坐,頭上包了一條白色的絲巾,長得白白嫩嫩,很秀氣。這時候,另外一個姑娘正跟她開著玩笑,說她昨兒夜裡說夢話,直媽呀媽呀地叫。那個姑娘就半嗔半笑地噘起嘴巴,從人縫裡抽出小拳頭,咚咚咚地捶著那個“癩皮”。

  “你們是什麼隊呀?”

  “什麼隊?”女孩子們咯咯咯笑起來了,笑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但是我這個問題問得的確拙笨,背後那個青年只朝腿底下努了努嘴,那裡橫七豎八地塞著的正是一些鑽探用的工具。

  車上的旅客不耐煩起來了。有的急著在草原上賓士,有的擔心草原荒涼,開晚了車子也許會上不著村下不著店地困在半路上。

  終於,矮個子的公路站長走了出來,很認真地望了望腕子上的表,吹了聲哨子。一片荒蕪的草原上,哨子的.聲音實在尖峭得可憐,然而站長那直直站立的神態卻叫我們肅然起敬。他好像是說:車子雖然是輛卡車,裝置差一些,這畢竟是個起點站,你們可小看不得。

  司機助手開動機器了,插著“安全行車”小紅旗的卡車震響得就像一匹催著主人撒開韁繩的烈馬。車上人人都亢奮起來。想想看,每個人在腦子裡都翻騰了許多日子,費了多少周折,終於才到達這個起點。如今,我們將要享受旅行家最大的樂趣了――那就是奔向遙遠的、從來沒到過的地方,而這地方,在地理環境上,在民族習慣上,又跟我們生平所經歷的完全不一樣。心靈整個被一種新鮮的感覺激盪起來。

  草原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它有多麼像海啊!只有在海上,天和地才能像接到一起的兩匹布這麼完完整整,沒有間隔。只有海才這麼寂靜,這麼廣漠得望不到邊際,它永遠像一幅沒有框子的畫。而只有在海上,人才會感到這麼沒有遮攔,自己這麼渺小,以至潛意識裡會莫名其妙地發生怕把自己遺失了的恐怖。

  風呼嘯起來,像千軍萬馬,奔騰而至。穗頭已經發黃了的草上就掀起一陣波浪,草梗閃出銀白色的光亮。天邊時而也會出現一根細小的像桅杆似的東西,走近了才知道原來是穿著高粱紅的長袍、背了槍、騎在馬上的牧民,那杆子是用來套馬的。看到馬背上的雄姿,心裡油然興起敬慕之感。

  從賽漢塔拉到東蘇尼特這段,走的正是過去被稱做“旱海”的塔木欽草原――幾十萬年以前,它也許就是一片道地的海。過去,這兩百里沒有水,也沒有人煙,牧人旅客都視為畏途。在這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找不到什麼可以作路標的東西,只是公路旁邊偶爾出現一座土丘,那也許是漢人的墳,要不就是為了搭篝火堆起的石頭。從遠處看去,黑黝黝的石堆時常會引起人們的錯覺,以為公路旁邊伺伏著什麼野獸;而那些牛群馬群從遠處望去,斑斑點點,卻又像是什麼巨石。

  也許是因為這地方海拔接近二千尺的緣故,天低得好像可以用手摸到,因而,人們對雲彩的變幻也特別留意。襯著青石板一般的藍天,雲彩有時候團團飛卷著,像一簇狂舞著的雄獅,可是頃刻之間又會化成黑烏烏的一片煤層。這時候,汽車聲嘶力竭地跟雲彩賽起跑來了,隨後,煤層上吧噠吧噠地掉下雨點。可是把腦袋從帆布裡鑽出來,朝四下裡一望,烏雲罩不到的地方卻仍然是黃澄澄的一片陽光。驟雨還沒住,太陽又嬉戲地從雲隙裡投下一道微光,就像懸在半空的一匹薄紗。

  這時候,一個奇麗的景色在我們面前呈現了:一道完整的虹,襯著天空和草原,從地面拱了起來。我說“完整”,因為我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虹的兩端跟地面銜接的地方。

  不一會兒,風把雲彩吹散了,雨自然也就停了下來。雲彩又馴善地變成了白色,有的化成一稜稜,好像透視像上的肋骨;有的散成一座座島嶼,上面影影綽綽似乎還辨認得出一些蒼松古柏;也有的吹成細長條,好像半透明的銀魚,在藍空裡逍遙自在地飄浮著。

  藍空下面,公路就像一條疊成無數摺紋的黃色帶子。每逢汽車嗚嗚地向上爬行的時候,我們就好像是朝著一條通天的大道開去。不過爬到頂端,仍舊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

  “看,黃羊!”有人激動地喊了。

  抬頭一看,公路右邊果然出現了幾百只淺褐色的小動物,用細碎、疾速的腳步在草叢裡躥跳著。車上一位漢族幹部說:錫林郭勒草原乍走汽車的時候,黃羊不曉得汽車是什麼東西,見了總是好奇地追過來,並且像農村的頑童一樣,喜歡在車子前頭橫跑過去,有的跑一回不夠,還要回過身子來再跑一回。近來它們不追車子了,也許因為吃過苦頭,要不就是對汽車習慣了。那個軍人插嘴說,黃羊也立過功。在抗美援朝的時候,內蒙人民打黃羊做了幾萬斤肉鬆,支援前線。我們聽了對這些野生小動物更感興趣了。

  不多時,卡車忽然緩慢下來,機器的聲音嘶啞了。再過一會兒,隨司機怎樣扳閘,它再也不肯動彈了。

  拋錨總歸不是好事情,可是稍稍停一下車卻是大家心裡早就盼著的。

  草原像海,但是在海上船長能把船停下來,叫旅客們下去欣賞一下景物嗎?從疾馳的卡車眺望草原,跟踏在地上可大大地不同!在車上,我一直以為草原上乾巴巴地只有一種草。其實,這裡有羽狀的小麥草,也有比楓葉還要紅一些的蒿子;有銀灰色的羊鬍子,紅綠間雜的狼針草,一種杏黃色的什麼草,還有像蘆葦般叢生的內蒙古著名的芨芨草,是造鈔票紙的上好原料。如早些來,遍地還可以看到盛開著的野百合和馬蘭花。我掐了幾種顏色悅目的草,經行家一指點,才曉得哪種是駱駝頂愛吃的,哪種是馬喜歡的,牲口原來也各有各的胃口。

  很快我們就在草地上發現了寶石,大家就都彎下腰去忘情地拾,那真是寶石,形狀奇巧,色澤晶瑩可喜,其中有一種乳色的,迎著陽光還透明得可以看到裡面的花紋。於是,草叢裡不斷聽到“瞧,一塊真瑪瑙”或是“可找到水晶了”的驚呼聲。

  這時候,一隻雄偉的蒼鷹正在我們頭上盤旋,它也是在尋獵。草原上沒有遮擋,一切動物都靠洞窟來保護自己,所以草叢裡洞洞特別多。我們看見蛇、田鼠、蜥蜴,還瞥見到北國來避暑的燕子也從洞裡飛出來。蒼鷹的眼睛大概就對準了草原上的那些洞洞。

  遠遠聽到一陣馬達聲,另一輛貨車開過來了。我們放下寶石,也像黃羊般迎了上去。草地上最可貴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助,前邊車子要是掉了東西,後邊的一定煞住車子,給拾起來。一輛車子拋了錨,別的車子路過照例是要幫上一把的。那輛貨車果然就停下來,跳下一個青年司機,隨後又跳下個助手。於是,四個人――好象兩個大夫和兩個護士――就圍著揭開汽箱罩的卡車,“會診”起來了。

  往車上一看,原來不是所有旅客都下了車。那個跟我背抵著背的青年這時候正蹲在車上,手裡託著一隻水壺在倒水,旁邊躺了一個人。仔細一看,正是那個買清涼油的姑娘。她的頭髮凌亂,眉頭緊皺著,臉上是一片土色。

  剛好又一輛貨車從後邊開過來了,車上的貨物垛得比司機駕駛臺高出總有半頭。到跟前,那輛車子戛然停住了。車門一開,跳下一個打扮完全不同的司機駕駛她穿了一件男用的鹿皮短大衣,脖子上繫了條豆綠色的綢圍巾。帽子看來是太小了些,蓋不住她那一頭蓬蓬的黑頭髮。

  “出啥岔兒啦?”她那張還帶著不少稚氣的臉笑著走過來,用純樸的山西口音問。

  “快修好啦,開你的吧!”兩個會診的大夫堅決地向她擺了擺手。

  女司機還不甘心地猶豫了一陣,才又爬上駕駛臺,嗚嗚地朝著天邊開去了。

  寶石可愛,然而大家畢竟更急著趕路。有人不耐煩地問起“車子究竟出了啥毛病”,司機幽默地回答說:“心臟病!”本來嘛,汽車要是發動機上出了故障,那還不就是心臟病!

  對於走遠路的旅客,什麼是最美妙的聲音呢?我說,那是汽車拋錨後,經過很長一陣檢修,終於修好,汽箱罩砰地一聲合上,然後,發動機發出的雄壯的響聲。

  我們的卡車還是一匹滿有威風的健馬,經過一番治療,它又在草原上馳騁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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