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清散文《一九七二年的老虎》
周遠清散文《一九七二年的老虎》
馬六貪玩,下午上了兩節課後徑直向打靶場跑去,他讓我放學後去找他。我們都知道每天早上部隊打了靶,下午就會有一群孩子去靶場後面的山腳撿子彈頭,子彈頭裡有錫,將那些破損的子彈頭撿回來放到鐵勺里加熱,然後將熔化了的錫倒進掏空了的杏仁核裡,玩一種“打咂巴”的遊戲。
這天,打靶場靜靜的,只有靶場背後松林坡發出一陣陣松濤聲。馬六發現沒有其他人,只有他一個人,心裡暗暗高興,剛撿到三顆子彈頭,突然一個石頭從山上迎著他滾落下來,他一步跳開,差點就砸著他。他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媽呀,活見鬼!松林坡半山腰蹲著一隻大老虎,那老虎好大,像頭牛,馬六從沒見過那麼大的老虎。書本上倒是見過,真實的老虎卻是頭一次見著。他嚇慌了,不知怎麼辦。附近一個人也沒有,要是老虎跑下來,自己豈不成了老虎的口中食?
家鄉其它野獸偶爾會出現,比如野豬、狗、黃鼠狼。大老虎,沒聽說過。馬六聽大人說過,上山虎不怕,因為上山虎是飽虎,不會傷害人,下山虎最厲害,是餓虎,肚子嘈刮刮的,見著人就撲。馬六想到這裡,身上的汗出來了,轉身就跑。學校背後駐紮著警衛連,他要去找解放軍來打老虎。
馬六剛到警衛連門口,就遇著炊事班的秦永出來擔水,他就把見到老虎的事說了。秦永是我們村子裡的人,在警衛連當臨時工。他不耐煩地說,馬六,別瞎說,老虎在原始森林裡,會跑到我們這裡來?馬六賭咒發誓又說了一遍,秦永這回信了,放下水桶,轉回去叫上炊事員老王,兩人水也不挑了,拿著扁擔拉著馬六就走。
三人匆匆跑到打靶場,往上一看,娘哎,不得了,果真是一隻大老虎蹲在那裡一動不動。馬六小腿抖得厲害,嚇得不敢動,秦永拉著他就往山上爬,說有我倆在,你怕個啥?再說,那隻老虎估計是生病了,從大山裡跑過來的。如果不生病,老虎會蹲著不動?你見過蹲著打睡的老虎嗎?馬六一個毛孩子,當然沒有見過打睡的老虎,他拗不過,他相信了秦永的話。再說,馬六喜歡新奇,也想看看秦永怎麼用扁擔打老虎。
三人小心翼翼爬到山上,在離老虎約二十多米的地方,他們看清楚了,那隻老虎雖然蹲著,眼睛也半睜半閉,確實像生病的樣子,但依然威風凜凜,虎威不倒。老王畢竟上了點歲數,見聞多,知道厲害,站著不動,說別過去,還是去叫連長拿槍來打,把穩些,別讓老虎把小命拿去了。馬六想看稀奇,膽子卻小,被老王一說,頭皮發緊,腿也軟得抬不動,那畢竟是一隻老虎啊。
秦永說,怕啥,不過就是病貓一個。你們怕就不要過去,我打死了老虎,功勞可是我一個人的,不准你們來分虎皮虎肉?老王擺擺手說,不要,不要,你全部拿去。
老王和馬六躲到一棵大松樹後面,不敢動彈,眼睛卻死死盯著老虎,如果老虎撲來,逃命要緊。
俗話說,老虎的屁股摸不得,秦永偏要去摸一下。他人年輕,初生牛犢不怕虎,他提著扁擔就向老虎走去。他知道,老虎全身是寶,虎皮價格昂貴,一定能賣個好價錢。虎骨、虎肉也管錢,這回算是發了。不過,面對一隻老虎,心裡未免打鼓,大話是說了,回頭已不可能。他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一步一步挪到老虎面前,觀察了幾秒鐘,確定老虎肯定生了病,要不為啥不理他,不主動向他進攻?
秦永那顆蹦的心總算回到原處,病貓有甚可怕,遂猛提一口氣,掄起扁擔向著老虎的頭狠狠砸下去。“嘎”一聲脆響,扁擔斷成兩截。接著,又聽到“媽呀”一聲慘叫。老王和馬六嚇得閉上眼睛。等慢慢睜開一看,秦永已經倒在地下,不停地哼哼,滿頭是血,一塊血淋淋的頭皮耷拉下來蓋住臉盤,猙獰恐怖,慘不忍睹。再看那隻老虎,好傢伙,毫髮未損,依然威風不減,一派大將風度,只是爪子上有些鮮血,那肯定是秦永頭上的血。估計是那隻老虎吃了秦永一扁擔,火冒三丈,伸出爪子給了他一下。老虎也真邪門,就是那麼輕輕的`一下,並沒有費多大的力,就把秦永的頭皮給揭了。
俗話說,老虎是“銅頭鐵尾豆腐腰”,秦永這個愣頭青怎麼可以打老虎的頭呢?他以為他是誰?他又不是景陽岡上的武二郎。
我放了學趕過去時,秦永已經被老虎廢了。都說老虎兇猛,咬一個人不費吹灰之力,可對秦永算是客氣了,僅抓一把就收了爪子。這隻老虎簡直連一隻狼都不如,不是病貓又是什麼?
我和馬六、老王那一驚非同小可,我們也不敢過去救秦永,怕再激怒老虎被它朝我們來一下,可就糟了,連滾帶爬跑回警衛連報告。
連長納悶了,老虎怎麼會跑到打靶場後面的松林坡來了?扁擔也能打老虎?扯淡!
連長不敢怠慢,命令幾個戰士端著槍,叫老王我們三個跟上,小跑來到打靶場。那時,秦永已經爬到山腳,人已不成樣子,渾身是血,連長叫兩個戰士把秦永揹回去。他們急忙爬到松林坡,離老虎還有一段距離就站住了。老虎還是那隻老虎,依然蹲著不動,一副視死如歸的派頭。連長叫那幾個戰士開槍,那些戰士剛入伍不久,哪裡見過真實的老虎,心裡未免緊張,手抖得不行,幾槍打過去都偏了。連長火了,說你幾個簡直就是吃乾飯的貨,讓開!端起衝鋒槍,一梭子出去,老虎被打中,倒地,死了。
老虎倒下了,因在半坡上,很快就滾落到山腳。一個森林之王至死也沒有顯現出它笑傲山林的雄姿,沒有發出那一聲山崩地裂的怒吼。
也許是它明白自己病纏身,雖說是威震山川的老虎,不過就是一隻病貓而已。
在一九七二年的那個夏天,在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一隻老虎走完了它生命的最後時光。死老虎被擺在警衛連營房的大廳裡,圍了好多人看熱鬧。人們興奮、激動,放肆地大笑,大聲議論,說老虎原來就是這個屌樣子,虎皮真漂亮啊。
馬六最先發現老虎,是有功勞的。他有面子,向人家要了一小塊虎肉。他父親說,將虎與雁鵝和蛇三樣的肉熬了裝在瓶子裡,可以治毒瘡。
當人們將老虎大卸八塊,剝了它的皮,抽了它的骨,吃了它的肉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在家鄉的土地上,最後一隻老虎走完了它生命的最後一程。在家鄉那個地方,人們再也無緣看到一個叫老虎的動物了。如果他們知道,那隻老虎死了,他們的後代也許將永遠看不到老虎,不知該怎麼想。
很多年以後,馬六對我說,他不想去那個松林坡,他做過噩夢,過路時老遠看見那片樹林,老虎被打死的情景就會出現在眼前。